二、《毛詩譜》——《詩經》“譜係”的建立

鄭玄(127—200),字康成,東漢著名的經學家。鄭玄一生著述豐富,保存至今的就有“三禮”注和《毛詩箋》。《鄭箋》解讀《詩經》不僅疏通經義,也疏解《毛傳》,《毛詩》在鄭玄為之箋注之後大行於世,逐漸取代了“三家詩”。《鄭箋》是漢代《詩經》學研究的最高成就。在《鄭箋》外,鄭玄還著有《毛詩譜》,以表譜的形式來解讀《詩經》,為《詩經》建立了發展“譜係”。

(一)《鄭箋》何以名“箋”

前麵我們已經提到了漢人的注釋有多種體例,如訓、傳、詁、箋等。那麽,鄭玄所作的《詩經》注釋之作,為何會取名為“箋”呢?陸德明以鄭玄《六藝論》解釋如下:

注《詩》宗毛為主,毛義若隱略,則更表明,如有不同,則下己意,使可識別也。

陸德明認為,鄭玄將自己的《詩經》注釋之作命名為“箋”,是因為他在注釋《詩經》的時候,主要遵從《毛詩》之意:如果《毛詩》有不甚明白之處,則加以說明;如果有與《毛詩》認識不同的地方,則給出自己的看法。如果陸德明所引無誤,那麽這段話出自鄭玄之手,應該是符合鄭玄本意的。

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也有解釋:

鄭以毛學審備,遵暢厥旨,所以表明毛意,記識其事,故特稱為箋。餘經無所遵奉,故謂之注。注者,著也,言為之解說,使其義著名也。

孔穎達指出了《鄭箋》解詩乃遵從《毛詩》,所以取名為“箋”。“表明毛意”與鄭玄的“注《詩》宗毛為主”意義相?近。

從以上材料來看,鄭玄將《詩經》命名為“毛詩箋”有兩個原因。一是為了表明自己是遵循《毛詩》來注釋《詩經》。二是對《毛詩》有所補充,對《毛詩》過於簡潔或解釋不清的地方,加以詳細解說;認為《毛詩》注釋有訛誤的地方則加以改正。《毛詩》在鄭玄箋注之後,其影響越來越大,《毛傳》和《鄭箋》成為保存至今的、最完整的《詩經》注釋之作。其所確立的詩序、詩文、注釋三位一體的《詩經》解釋體係成了經典注釋的典範。

(二)《毛詩譜》:為《詩經》建立起發展“譜係”

鄭玄完成箋注之後,又撰寫了《毛詩譜》。“譜”是序言的一種。劉勰《文心雕龍·書記》指出:

總領黎庶,則有譜籍簿錄……故謂譜者,普也。注序世統,事資周普。鄭氏譜詩,蓋取乎此。

劉勰認為鄭玄給《毛詩》作譜,就像人們製作家譜一樣,依據周代的世序來解釋詩歌的發展變化。孔穎達在解釋《毛詩譜》時也說:

此譜亦是序類,避子夏序名,以其列諸侯世及詩之次,故名譜也……譜者,普也。注序世數,事得周普。

孔穎達認為“譜”與“序”同為序言類,鄭玄取“譜”為名,隻是為了避開《毛詩序》中的“序”之名(“子夏序”指《毛詩序》,孔穎達認為《毛詩序》的作者就是子夏,所以他直接稱《毛詩序》為“子夏序”)。《毛詩譜》以周王朝曆史發展為綱領,介紹《詩經》各詩篇產生的年代。

鄭玄的《毛詩譜》是根據《史記》年表和《春秋》中的史實,分別排比《詩經》中《風》《雅》《頌》的譜係,從而說明《詩經》各部分與其時代、政治、風土的具體關係。以曆史譜係來解讀《詩經》、以史學的視角來解讀《詩經》成為後世《詩經》解讀的重要方式。雖然漢代其他《詩》學派,如韓詩、齊詩、魯詩等也會引用史實解釋詩篇,但都沒有鄭玄這麽係統。

(三)《毛詩譜》的內容

《毛詩譜》由兩個部分構成,即《詩譜序》和各分譜。《詩譜序》相當於“毛詩大序”,論述詩的價值,介紹《詩經》產生的年代及其發展變化,並說明了撰作詩譜的目的和方法。各分譜類似於“毛詩小序”,主要考證詩篇產生的時代和地理位置,並與商周王朝的時代、世相聯係。

首先介紹《詩譜序》的內容。鄭玄認為,三皇五帝之時還沒有詩,或者有詩也未見文獻記載。

詩之興也,諒不於上皇之世。大庭軒轅逮於高辛,其時有亡,載籍亦蔑雲焉。

有文獻記載。詩是從《虞書》之“詩言誌”開始的。夏承接虞,應該有詩,隻是未得以保存下來。

虞書曰:“詩言誌,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然則《詩》之道放於此乎。有夏承之,篇章泯棄,靡有孑遺。

孔穎達解釋“《詩》之道放於此乎”說:“未見誦美譏過之詩,其道始於此,非初作謳歌始於此也。”也就是說,鄭玄所說的“詩”僅僅指“誦美譏過”之“詩”,而不是吟詠個人性情之詩。全文後麵論《詩》的發展演變都是立足於“誦美譏過”這一政教之義的。

到了商代,見於《詩經》的有《頌》,但是沒有《風》和《雅》。

邇及商王,不風不雅。何者?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各於其黨,則為法者彰顯,為戒者著明。

鄭玄對商代僅有《頌》詩作了解釋:《風》和《雅》主要是論功頌德、刺過譏失,周人記錄其詩,當然隻能記錄周朝本朝的《風》和《雅》,而不必錄先朝的論功頌德、刺過譏失的詩作了。至於《頌》,主要是頌揚前代的詩篇,表示對前代的敬重,錄之無妨,所以《詩經》裏有《商頌》。這裏就明確地將詩歌的功能概括為“論功頌德”與“刺過譏失”,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美刺”說。

隨後進入了周代,鄭玄依據周代的帝王對詩之“正變”進行說明,並解釋其具體原因。如自後稷至於成王、周公之時,“為《詩》之正經”。文王和武王時的詩篇有《風》中的《周南》《召南》,《雅》中的《鹿鳴》《文王》。原因是文王和武王有很高的德行,為天下之父母,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周自後稷播種百穀,黎民阻饑,茲時乃粒,自傳於此名也。陶唐之末,中葉公劉,亦世修其業,以明民共財。至於太王、王季,克堪顧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緒,以集大命於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時詩《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太平,製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風》《雅》而來,故皆錄之,謂之《詩》之正?經。

從懿王、夷王開始,周室王道衰微,“變《風》”和“變《雅》”出現。至春秋五霸興起,周王室瀕臨滅亡。

後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亨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後,《邶》不尊賢。自是而下,厲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壞。《十月之交》《民勞》《板》《**》勃爾俱作。眾國紛然,刺怨相尋。五霸之末,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善者誰賞,惡者誰罰,紀綱絕矣。

這裏將《詩經》的“正變”與政治的興衰聯係起來了。政治清明,君行德政,當此之時便是“《詩》之正經”;政教衰亡、君王昏庸之際,“變風”和“變雅”產生。而當周王室滅亡,《詩》也就不複存在了。這樣,就將《詩經》中所有的作品與時代聯係起來了,並且有什麽樣的時代就有什麽類型的詩篇,詩篇與時代特征密切相關。

隨後鄭玄又對孔子選錄留下的詩進行了解釋,認為孔子留下“變《風》”“變《雅》”之作是為了警示後人。

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於陳靈公**之事,謂之變《風》變《雅》。以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則受頌聲,弘福如彼。若違而弗用,則被劫殺,大禍如此。吉凶之所由,憂娛之萌漸,昭昭在斯,足作後王之鑒,於是止矣。

最後兩段分別說明作這個《詩譜》的目的和主要方法,即《毛詩譜》是以《史記》《春秋》之世次為《詩經》的詩篇立譜,方便讀者抓住綱領,理解詩意。

夷厲以上,歲數不明。太史《年表》自共和始,曆宣、幽、平王而得《春秋》次第,以立斯譜。

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傍行而觀之。此《詩》之大綱也。舉一綱而萬目張,解一卷而眾篇明,於力則鮮,於思則寡,其諸君子亦有樂於是與。

從《詩譜序》的內容可以知道,鄭玄對《詩經》的解讀是從政治沿革出發,並由此確定詩之“正變”。政治清明、實行德政之時產生的詩歌是“正經”。反之,王道衰微、德政不存,產生的詩歌就是“變風”和“變雅”。同時,政治有善惡,詩篇有“正變”,詩歌的功能也就有頌美與刺惡之分。屬於“正經”的作品,都是頌美之作,如《風》中的《周南》與《召南》,《雅》中《鹿鳴》與《文王》等。“變風”與“變雅”多為刺惡之作,如《十月之交》《民勞》等。

《毛詩譜》的第二部分是分譜,包括《周南召南譜》《邶鄘衛譜》,其後“國風”各一譜:《王譜》《鄭譜》《齊譜》《魏譜》《唐譜》《秦譜》《陳譜》《檜譜》《曹譜》《豳譜》。又有《大小雅譜》《周頌譜》《魯頌譜》《商頌譜》。各分譜主要考證詩篇產生的地理位置及其沿革,說明詩篇的體用及其正變性質等,並將各詩篇與時代相聯係。以下以《齊譜》為例來介紹分譜的內容。

該譜首先介紹了齊國的首封之主為齊太公,以及齊國的都城所在?地:

齊者,古少皞之世,爽鳩氏墟。周武王伐紂,封太師呂望於齊,是謂齊太公,地方百裏,都營丘。

其次鄭玄介紹了齊國的疆域和具體的地理位置:

周公致太平,敷定九畿,複夏禹之舊製。成王用周公之法,製廣大邦國之境,而齊受上公之地,更方五百裏,其封域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在《禹貢》青州岱山之陰,濰淄之野。其子丁公嗣位於王官。

最後,鄭玄介紹了齊國政治的衰落,並由此有了“變《風》”之?作。

後五世,哀公政衰,荒**怠慢,紀侯譖之於周懿王,使烹焉。齊之變《風》始作。

這裏從《詩譜序》中的“正變”說出發,指出了《齊風》中“變風”的出現。

其他各分譜或詳或略,但內容基本都包括該地最早的封主、地理位置、政治興衰與詩歌的“正變”。

總的來說,《詩譜序》提出總的綱領,總論周王朝政治興衰過程和詩之“正變”發展。各分譜與《詩譜序》相照應與配合,具體到某一國某一地的政治變化和詩歌變化,詳細地將政治興衰與詩之“正變”結合起來。同時,關於周王朝曆史興衰、政治沿革、各地地理情況等資料,鄭玄都是取自《春秋》《史記》《尚書》等曆史典籍,將詩與史係統、緊密地結合起來。如此,鄭玄以時序變遷為經,以地理方位為緯,建立了《詩經》的時空體係,進而在這個時空體係中考察每一首詩的具體內涵。

(四)《毛詩譜》對《毛詩序》的補充

前麵說到了《鄭箋》遵循《毛傳》,《毛詩譜》從字麵意義來看也可以理解為“以《毛詩》為譜”。但是,鄭玄並沒有謹守《毛詩》,而是在其基礎上有所補充。

第一,他明確了《詩經》的“美刺”功能。《毛詩序》在介紹“風”的內涵時提出“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毛詩譜》則在此基礎上指出:“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將“美刺”並列而言,明確提出了《詩經》的“美刺”功能。

第二,他詳細說明了“風雅正變”說。《毛詩序》中已經提到了“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但並沒有詳細說明。《毛詩譜》則對“詩之正經”和“變風、變雅”有更為詳盡的說明,並且在具體詩篇的注釋與解讀中,也是從“風雅正變”出發,說明該詩是“正詩”或是“變詩”,且說明理由。

鄭玄一生轉益多師,所承觀點常有矛盾之處。但是《毛詩箋》和《毛詩譜》都是鄭玄晚年之作,是在其思想比較成熟的時候寫作的,代表了鄭玄主要的《詩》學觀點。《毛詩譜》以表譜的形式來確定《詩經》詩篇的創作時代,采用“舉一綱而萬目張,解一卷而眾篇明”的解《詩》方式,將詩歌的“正變”與政治興衰聯係起來,並按“正變”原則對詩歌加以劃分。經過這樣的構建,“正變”理論形成了比較完整的體係。同時,鄭玄以“美刺”論詩,突出了《詩經》的政治功能。在鄭玄之後,《毛詩》暢行於世,“正變說”“美刺說”也成為闡釋《詩經》的重要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