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脹:自我實現的預期

Inflation is always and everywhere a monetary phenomenon.

——米爾頓·費裏德曼

通貨膨脹,是個神奇的存在,它可能是地球上關注度最高的經濟學詞匯。

2018年尤甚,開年即被經濟學家們列為全球經濟黑天鵝之首。年初美國股市千點血洗是因為它,美聯儲新任主席鮑威爾打開加息大門四次是因為它,股債匯房比特幣,這屆泡沫或將因它而破。

經濟學家之間,從來沒多少一致觀點,唯獨在“通脹”這件事上有著驚人的共識,連各國央行也要死死盯住它。自從1989年新西蘭央行把貨幣政策直接掛鉤通脹率,全球央行隨即跟上:加不加息,降不降準,放不放水,縮不縮表,全看通脹差了幾個百分點。這就是貨幣政策通脹目標製。

您可以把通脹理解成一個數字,衡量它的尺子有幾把,其中最廣泛使用的就是CPI(消費物價指數)和美國核心PCE物價指數(剔除食品和能源價格)。把它們算出來,需要考慮很多變量——油價、豬價、房價、地緣局勢、異常天氣……任何一個因素都可能讓結果突然飆起或墜落。

然而現實遠比公式複雜。比如油價:有的國家負責生產石油,有的國家負責消費石油,油價下跌的影響,是汝之通縮,吾之通脹。如果大家都按公式來,結果就是您降息來我加息,兩國間的利差像手風琴一樣開合,帶著資金流左右搖擺。抵抗力差的挺不住,資本外流,貨幣跳貶,舉國不得安寧。

不知您感覺如何,反正我一直覺得通貨膨脹這四個字很遙遠。也許是沒經曆過,腦補不出它的威力。我需要一位曾對它有過切膚之痛(skin in the game)的人來指點一二。

於是就去問了我媽。

搶。

1993年的物價上漲,她記得特別清楚,解釋體係也很完整:“要從計劃經濟過渡到市場經濟,東西就都得漲價;要是不漲,農民就不種田了。”

她覺得此邏輯可接受,便開始行動:

搶,什麽都搶。粉條兒、豬肉、油鹽醬醋,以十為單位起搶。搶得最多的是被麵兒,累計好幾打:我完全無法理解這背後的價值計算,全家一輩子能蓋幾床被子?但我媽的指標是,一直搶到“不管怎麽漲都能淡定”的數量為止。

麵對通脹,我媽的保值資產是被麵兒。其實其他的選項還有美元和黃金。

搶完了,就坐等漲價。左等右等,豬肉不過從七毛八漲到了八毛八,並沒有想象中可怕:因為工資也在漲。我媽的“經濟就像自行車,騎得快才不倒;物價漲多少,工資就漲多少”的理論,就是那時奠定基礎的。

可是她並不知道這背後“十六條”的故事。

為什麽?

因為那一代人會“搶”。我媽身強體壯,把我扛在身上還能再搶兩箱鹽。搶鹽和被麵還好,如果搶的是美元,那就是另一幅畫麵了——一部銀行擠兌、金融危機、社會動**的驚悚係列連續劇。

直到今天,我媽的習慣一直沒變。路過金拱門(麥當勞),她瞄一眼菜單,就知道物價又漲了。如果我說,雙層牛堡明明降價了。她馬上會指出,牛堡套餐薯條加可樂,26塊漲到28塊5毛,漲10%;進金拱門不點套餐的有多少人?不要薯條和可樂的有多少?隻要這兩個漲,牛堡隻是沒漲價而已。菜市場醬牛肉35塊一斤,年前就50塊了,哪有牛肉漲牛堡不漲的道理?

我媽喜歡買差不多的東西,除了標價,還要看規格:比如永遠隻買900克一袋的汰漬和500毫升一瓶的李錦記:方便她計算單位漲跌幅。

算這幹嗎?又不是買不起。

我媽在編製屬於她自己的CPI:隻要算得夠久,就能慢慢感受到真正的“價值”變化,這就是她的菜市場基本麵:“合理”比“便宜”更重要。

據我媽的CPI顯示:通脹二十五年來從沒停過。而她的“自行車理論”二十五年來依然有效,是因為沒有債。

債。

“放水”給這個世界帶來的最大影響,是教會了大家“主動負債”這件事。不管做什麽,總能找到借錢給您的人——大家已經習慣了創造價值的新方式:用杠杆。

如果我媽所說的二十五年的指標準確,她每天都應該有當年搶被麵的衝動。隻不過近十年放出的大水都漫進了房子,房價的漲速跟雙層牛堡差出幾十個數量級,也把所有人對通脹的感覺稀釋了。

房子是用來住的,我堅決同意。如果是用來住的,理論上不用觀望,什麽時候買都是最好的時候——前提是您不用借錢買。所以這句話隻適用於付現金的土豪,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都覺得用在自己身上也挺合適。

借錢買不好嗎?如果通脹能讓錢越來越便宜,對付它的最好辦法不就是負債嗎?債,不是可以提高生活質量嗎?如果經濟繁榮,利率隨通脹上升,借同樣的錢,現在付利息不是會比以後付更劃算嗎?不管借錢買什麽,隻要資產被通脹推著一起漲,不是總能借到更便宜的錢嗎?

這些問題,也許日本人的體會更深刻:

傅高義的驚世之作《日本第一》(Japan as Number One)在40年前出版時,世界還沒感覺到日本的潛力。直到幾年後日文版推出,日本的威力才開始震驚世界:這個島國,有早已實現全麵超美的收入,有能買下全美國的房價,還有能包裹下全世界最多泡沫的股市。

後來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升息了,硬著陸了,幾十年失落了。那之後的日本人在做什麽?

花三十年時間修複資產負債表。

什麽叫“修複資產負債表”?

您可能不太了解資產負債表公式的威力。資產負債表左邊代表資產,右邊代表負債,隻要左邊一直升,右邊就能一起升;隻要資產估值不減,您就永遠能借到更多的錢。估值為什麽會越來越高?這得歸功於過去十年全球央行聯袂放水,降息降準,讓公式中的折現率屢創新低。

直到有一天,“通脹預期”突然現身,身後帶著妹妹“升息壓力”:公式中的分母要改,資產價值要重估。如果通脹來得太意外,那不用等市場換價簽,銀行已經先一步腰斬了您資產負債表的左邊,通知您抵押物價值不足,要麽補倉,要麽加倍付利息。

問題是,您那扭曲的資產負債表:漲的時候,左右兩邊都是溫和地一路小跑;跌的時候,沒準就是三十米高台跳水,一夜之間債台高築。您會發現,資產和負債,漲的時候手拉手並肩走,跌的時候一個走樓梯,一個直接坐滑梯。

那我媽的“自行車理論”呢?還能用嗎?隻要還有收入,一切好商量不是嗎?可是自行車的車胎已經癟了。在經濟衰退終於開始拉低通脹預期時,節奏會完全反轉:您的債主肯定不會等您慢慢漲工資,或者給租客加租金。發生在雷曼身上的流動性擠兌(liquidity crunch)同樣會發生在您身上。這就是人生。

估計您會問:有通脹壓力就一定要加息嗎?當然不一定。不過如果不加息,您的日子也許會難過很多,因為物價會像雙層牛堡,一漲就是10%,還漲個不停,您的荷包越來越癟。如果工資還沒有漲,那恭喜您,有機會見證讓全體經濟學家色變的“stagflation(滯漲)”。也許在有生之年,您都有還不完的債:這就是“日式資產負債表之修複”。

演繹巴菲特致股東信中的一句話:那一天總會來。從天而降的千斤鐵錘,砸在杠杆一頭的那一瞬間,也能撬起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此時沒被債拖住腳踝的,才會高高彈起。

上麵說的一切,發生時或快或慢,或急或緩。也可能根本不會發生。因為通脹不是公式,也不是一個數字或者指數,它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預言”。

什麽叫自我實現?就是魯迅先生說的: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人有亡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也;顏色,竊也;言語,竊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也。俄而相其穀而得其,他日複見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者。”就像這個亡意鄰的故事:對通脹的預期會導致通脹本身。這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過程。

2018年開年,在大陸人民歡度新春佳節之際,台灣地區人民正在搶購衛生紙。國際紙漿價格持續增漲,台灣衛生紙價格應聲漲了三成。2017年聖誕節後,美國人民被百年不遇暴風雪滯留在機場時,誰會想到黃小玉(黃豆、小麥、玉米)的價格在蠢蠢欲動?

衛生紙搶購風潮很快會平息,但它提醒了您,“預期”這件事可以變得有多快,而且可以傳染:紙漿到衛生紙,黃小玉到豬飼料,再到豬排堡,一旦同其他傳導路徑上的變量,比如油價匯合,通脹預期的自我實現過程就完成了。

為什麽會有量化寬鬆(QE)的發生?或者,為什麽各國央行有空間讓這件事發生?因為2008年後的通脹率是負的,而金融危機過後,沒人知道未來會怎樣。恐懼破壞了記憶力,“通脹預期”這件事,這十年來已經被忘得幹幹淨淨。但是2018年初的美國股市千點血洗和隨後的“血色情人節”,讓大家開始有了朦朧的意識:它似乎隨時會破門而入。問題是,人性天然喜歡沉浸在歡樂裏,時間越長越好,隻有當您看到有人提前離場,或者放下酒杯,向出口慢慢靠攏時,才會意識到時間差不多了。

如果大多數人意識到“它”要來了,就會一起擠向門口。這就是為什麽一片歡騰的市場,因為一個“通脹預期”的小暗示,就會出現突然的大跳水。

對衝基金俠之大者保羅·都鐸·瓊斯(Paul Tudor Jones)如是說:“這屆通脹出場的姿勢,將是報複性反彈。”報複就是要嚇您一跳,讓您措手不及。報複的後果是什麽?市場預期瞬間更改,資金成本暴升,債市流動性幹涸,銀行和個人的杠杆斷裂,去都不用去。

您能做的,隻是把自行車騎穩。讓自行車不倒,第一要義是:腳上沒有鐵鏈子——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