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宏觀轉折點

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

——電影《蜘蛛俠》

1920年的華沙戰役您有印象嗎?

這是一戰後一場非常不知名的戰爭,如果不是因為最近翻到了《華沙戰役》這部電影,我完全想不起來。戰鬥的過程很簡單:一戰結束兩年後,蘇俄進攻波蘭。蘇軍起初節節勝利,卻在華沙城下被波蘭反攻。波蘭巧勝,蘇俄求和,雙方停火。這是場局部小戰役,跟剛剛結束的世界級大戰比起來完全不起眼。

然而它卻是曆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如果一件事的存在,能讓它的前後過往改變方向,或者發生質變,那它就是“轉折點”,跟事件大小沒有關係。事件發生時甚至意識不到,發生後才能被找到。

一戰真正摧毀的,是歐洲的傳統和精神,它讓奧匈解體,讓德國混亂,讓英國厭戰,讓工人運動在歐洲此起彼伏。而十月革命後的蘇俄所向披靡,他們有戰略天才托洛茨基,有軍事天才圖哈切夫斯基,還有領袖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烏裏揚諾夫(列寧),看起來共產主義實現全世界革命並不是夢。列寧要從波蘭破門而入,把蘇維埃帶到全歐洲,無產階級將群起響應,全歐洲將進入大革命時代。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因為波蘭人居然勝了。共產主義革命向歐洲的擴散,就是在這裏被乾坤挪移——這就是“轉折點”。

要找到這樣的轉折點,您的視野要夠寬,要能在又多又雜的大小目標和又長又彎的實現路徑中分出層次。也就是要有戰略思維。如果您關心的是當下,比如下頓飯是吃肉還是炒素菜,那就不需要這種思維了。

外匯市場最能體現這個原則。這是個極長的戰線,真正的行家,終其職業生涯蹲守的,就是華沙戰役這種可令局勢挪移乾坤之轉折點。

世界上所有能挪動匯率的力量,有三種量級,我歸類為“世界大戰級”“區域戰爭級”“局部戰爭級”。這三個量級,各自有觸發的轉折點,我總結為“扳道岔”“列車變速”和“意外事故”。

第一個量級“世界大戰級”,就是全球貨幣體係變了。

什麽是全球貨幣體係?就是全世界貨幣找錨,或者說找“帶頭大哥”的過程。一旦找到了,尋找的路徑就成了體係。到現在為止,全球貨幣的錨仍然是美元,它仍然是眾幣們的價值標杆,全球儲備貨幣的首選。

要改變全球貨幣體係,或者要改變頂層設計,隻能靠“扳道岔”。隻要道岔不扳,各列火車的方向就不會變;隻要不出現能威脅到美元絕對地位的“黑馬”,一切就如常。這個道岔曾經被扳過嗎?扳過。比如已經過去的大事——歐元的誕生;還有即將到來的希望——人民幣國際化。

第二個量級“區域戰爭級”,就是國家基本麵變了。

把世界上每個國家比作一列火車,那麽有的是動車,有的是直達快車,有的還是綠皮車。各列火車速度不同,行駛過程中也會變速,有時快有時慢,大部分時間在互相搶車道。這些火車的不同速度和動能,就是錢跨境流動的原因——慢火車上的錢一直在想辦法“流動”到快火車上。這種“流動”的速度也不同,火車之間的相對速度——國家之間的匯率也跟著起伏。

但錢的跨境流動,對胖子(發達國家)和瘦子(發展中國家)的衝擊力度是不一樣的:胖子巋然不動,瘦子易垮,但瘦子實在打不過胖子,也隻能默默承受。盡管如此,但隻要道岔不扳,大方向依然不變。

第三個量級“局部戰爭級”,就是頻繁發生的大小宏觀事件了。地緣政治、市場噪音、隔空喊話、各類梭哈,搭配交易員的小心髒和烏龍指,永遠不會冷場。

所以外匯市場上的宏觀布局,就是宏觀策略師們尋找類似華沙戰役這種轉折點的過程。它的出現也許不會敲鑼打鼓、驚天動地,就算扳了道岔,火車離分岔口可能還有幾十裏;而您會覺得今天跟昨天一樣,甚至兩三年都沒太大的變化。但道岔既然扳了,大勢由量到質,一定會發生變化。

人類社會中很多演變都能找到這樣的邏輯:經濟周期、國家更迭、人生起伏、兩性關係;找到規律並不難,難的是不因短周期的噪音迷失掉您的主邏輯。

再拿貿易戰做個練習。

用戰略目光看長久一點,這件事其實不僅能預見,還很明顯。因為有兩件事是一定會發生的。

第一件:特裏芬難題。

前陣子讀《紅樓夢》時,曹雪芹啟發了我一下。

賈府麵對的就是“特裏芬難題”:既要維持一大家子的表麵光鮮,堵上財務大窟窿,又要拚命保住社會地位和政治權力,在“別人的信心”與“自己的清償力”之間進退維穀。

美元也一樣。要霸權,要當儲備貨幣,就得把美元放進別人手裏。怎麽放?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買買買,買出貿易逆差。別人手裏有了您的錢,才能買您的債;有人買新債,才能償還舊債,才能繼續維持美元堅挺不垮,才能讓眾幣們繼續拿美元當錨。問題是,如果自家後院也像賈府一樣敗絮其中,那還要不要保持美元強勢?還能不能完成帝國絕對使命?貿易失衡,也確實是傷害美國利益的事情,宏觀賬戶越來越難看,已經導致了社會問題,早晚要解決。

特朗普出現之前,如果“本國利益優先”這種話從美國總統嘴裏說出來,那是要被全世界批判的,因為美國總統好不好,世界人民說了算。奧巴馬選擇當世界總統,因為他知道如果扳了道岔,經常貿易逆差沒了,下麵馬上會出現美元荒,結果必然是世界大亂,他覺得美國應該像蜘蛛俠——“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權力越大,責任越大)”,他覺得自己擔不起這個責任。而現在,麵對清算的臨界點,特朗普卻說“我對當蜘蛛俠不感興趣”。他要全世界為美國負責。

既然如此,是不是“扳道岔”的時候到了?對美元的“起義”是不是順應民意了?可如果道岔真的扳了,轉折點後會是一幅什麽景象?還會遇到特裏芬難題嗎?可不可以換一種貨幣體係?比如人民幣?

當然可以,但不知道這列火車什麽時候才能開來。至於能不能勝任,至少我們有自己的哲學和麵對世界的方式,並不會到處占坑落子。“柔軟立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胎。無爭無競是賢才,虧我些兒何礙。青史幾場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巧安排,守分而今見在。”這句話摘自《金瓶梅》,我覺得放這兒挺合適。

第二件:國家戰略。

不管您從哪裏算起,中美兩國從來就是意識形態領域的對手。阻止中國成長是美國的國家戰略,不會因為換個總統就變了。

貿易戰也隻是這種戰略的一種實現方式,並不是曆史上第一次出現。隻不過現在的打法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如果換奧巴馬,大概率用“環太平洋戰略夥伴關係”這種打法:要對付中國,他不會拿自己的國內市場當武器,而是會充分利用國際市場,比如聯合中國其他貿易對手發起WTO訴訟。全球一盤棋,他會從長遠“全球經濟成長蛋糕切分”這件事上找先手,迫使中國退讓。

而特朗普完全相反。他認為美國的國內市場才是王牌,他不願管全球市場。他的招數是讓對手短時間大量失血,堅持不住退出戰鬥,他的字典裏沒有“未來利益”幾個字,也沒有“雙贏”和“雙輸”,隻能是一勝一敗,一存一亡。結果就是對戰雙方經濟牌、心理牌和政治牌的出牌順序和力度都要變。

當然,最後的結果仍有很大可能隻是押下所有籌碼,但喊出口的並不一定會發生。但這一輪牌出完,牌桌上所有人的關係都不一樣了,您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這就是轉折點。

為什麽要關注這些轉折點?每天看新聞,跟關心空氣質量是一樣的。魚要關心水質。上層建築有變化,總會觸及生存於其中的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