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撈行動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斷章》

我家附近有個廢品回收站,站長是趙大爺。

趙大爺穿著潔白的襯衫,褲縫筆直,指甲縫裏沒有一絲汙垢,看起來跟身後那座碩大的垃圾山有點不協調。

客戶上門,遞來的東西五花八門。趙大爺看兩眼,稱一稱,然後遞過一張寫好價格的小紙條。我常常覺得很驚奇,趙大爺隻用短短幾分鍾,就能給各種在我看來完全沒用的東西貼上價簽,還能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

大爺說收廢品是技術活,有著完整的產業鏈和估值方法。它要求從業人員能準確辨認出各類物品的價值,並分類打包;有時還需判斷是否有必要進行一些粗加工,比如清洗幹淨,加工成形,確保賣出的價格高於成本。

我問大爺,您收來的東西真的都能出手嗎?

他答,天下沒有賣不出去的東西,如果有,那就是價格不對。

我接著問,可是我老聽見有人說,這東西白給我都不要,貼錢也不要。這種倒貼錢的東西,您難道也能估出價來?

大爺嗬嗬一笑:“‘廢品’這個詞,本來就很主觀,就像你和我眼中的‘未來’——到底什麽樣子、價值幾何,在任何時候都會有爭議。汝之砒霜,吾之蜜糖。你的草,就是我的寶。有爭議就有差價,有差價就能轉手。”

我馬上想到了巴菲特,兩位大爺做的事情差不多,隻不過一個仰望天際,一個低頭撿漏。

趙大爺說他最喜歡吃海底撈。不是因為服務好,而是他最喜歡撈湯底的感覺:你永遠想不到最後能撈出些什麽。

如果把趙大爺背後的垃圾山背景,換成金融業界,大爺就變成了“深度價值投資者(Deep Value Investor)”;他同我分享的那套心得,就是“危機資產投資理論(Distress Investing)”。

正如香港每年必來的甩賣季,每一輪經濟下行或危機,都會帶來趙大爺們期待已久的資產大甩賣。甩賣的商品琳琅滿目,讓人眼花繚亂:有債,有股,有資產,有企業,有時還有整個國家——比如20世紀90年代熱賣的拉丁美洲風情係列,和幾年前的南歐地中海風情係列。

這些商品有的假冒偽劣,以次充好;有的資不抵債,破產賤賣;有些僅有小小瑕疵,卻被市場粗心地和洗澡水一起潑了出去,就像古董市場裏的“漏”。不管哪類,大部分甩賣的商品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都含有過量的債務成分,隻不過發酵程度不同而已。它們就像趙大爺廢品站裏的廢品,在多數人的審美觀中一文不值,卻是大爺的寶貝。

據載,每隔五六年,各地大興土木塵埃散盡之時,都會浮現撿漏的曆史機遇,錯過就沒了。當您看著城市的天際線月月翻新高,聽著媒體專家日日歡欣鼓舞,享受著央行送來的陣陣暖流之時,黑天鵝們也正在適宜的環境裏長大。

趙大爺們則在某個角落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在金融界裏以“海底撈”為生的人,被大家親切地稱為吃垃圾的老鼠。

他們顯然對此評價非常不滿意:我們應該是屎殼郎。遍地垃圾不是我們的錯,當初不負責任隨便借錢的又不是我們。如今牛糞遍地,壓得寸草不生;如果沒有我們為整個經濟除淤通渠,滾糞成球,水如何才能重新流動,國家如何浴火重生?

僵屍一日不除,水流一日不清。請尊重我們的職業。

他們在泡沫尚未吹起時安安靜靜,在泡沫吹至接近極限時躁動,開始覓食。他們就像收藏界撿漏的“老炮兒”,用刀子一般的眼光,剮出別人眼中丟失的價值;用狼一般的鼻子,從垃圾裏嗅出花香;再如閃電一般,低價掃貨入囊。

他們最好有像山姆·澤爾(Sam Zell)一樣奇特的麵相,讓人分不清是黑道、白道,還是無間道;有像賽斯·卡拉曼(Seth Klarman)一樣強大的內心,敢於在地震中的炸藥庫裏打牌;有安迪·比爾(Andy Beal)一樣的預言能力,摸摸撲克就能看到未來。當然,最好還有麵對各國政府同仇敵愾,而麵不改色之強大內心,就像索羅斯。

但最重要的是他們驚為天人的估價能力。在危機資產投資中,他們是獨行俠,無論是收購重組,還是債股套現,尋找“不對稱收益(Asymmetric return)”,是他們行動的終極指導思想。

估計此時此刻,已經開始有人圍爐下料,準備開撈了。我也來點實惠的,給大家講幾個真實的海底撈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鎖喉事件

除了飛人喬丹,有一位NBA球星更讓我難以忘懷。他叫拉特裏爾·斯普雷威爾(Latrell Fontaine Sprewell)。

1997—1998年賽季,他在金州勇士隊打球,訓練時他狀態不佳,教練卡列西莫便開始麵目猙獰,在場外跳來跳去,衝他大呼小叫。

接著便出現了驚人一幕:

拉特裏爾突然張開雙臂,將兩隻巨鉗一般的手,死死卡在卡列西莫的脖子上。如果不是隊友拚命拉開,一場鎖喉命案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

鎖喉事件後,很自然地,他當季所剩68場比賽全部被禁。他也變成了一塊燒得火紅的煤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第二年,勇士隊迅速將他交易到了紐約尼克斯隊。

1998—1999年賽季,在被交易到尼克斯隊的第一年,拉特裏爾又鬧出了動靜。這次他沒有鎖任何人的喉,而是創造了“黑八奇跡”。

這一年,尼克斯隊做了如下重組:將他同阿蘭·休斯頓共組後場,陣中配主將派屈克、“L字鐵腕”拉裏·約翰遜和“火鍋王”馬庫斯·坎比。結果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該隊以常規賽東部第八種子的身份,首輪淘汰東部常規賽第一種子熱火隊。如此大逆轉的“黑八奇跡”,在七十年中隻發生過五次。

2003—2004年賽季,他又被換到森林狼隊。他再次率隊取得58勝24敗的西區最佳成績,闖進季後賽第二輪。

拉特裏爾有句感慨:“我犯過錯,那又怎樣;別人說我是美國噩夢,我說我才是真正的美國夢(People say I'm the American's worst nightmare,I say I'm the American dream)。”

在市場這個賽場上,也有很多像拉特裏爾一樣的企業,犯過錯,被罰下場,等待願意給多一次機會的球隊出現,再還世界一個驚喜。

它們就像那件葵瓣洗,看起來大塊開裂,還有點變形;但總會有行家在沙礫堆中將其一眼鎖定:這彩頭、這器形、這胎質、這品相,這是北宋哥窯,一定要想辦法拿走。

這樣的行家,本來應該是銀行。銀行是實業的風控官。它放出的每筆貸款,都是以利息為價碼,把各行各業的風險轉移給自己。它對企業的了解本應如了解自己的五個手指頭,本應靠著這份手藝來駕馭周期——經濟上行時,錦上添花;經濟下行時,雪中送炭。

奇怪的是,銀行業界大部分時間卻在被周期駕馭:經濟上行時,過度樂觀,幫助企業輕鬆負債;經濟下行時,又過度焦慮,一點風吹草動便作鳥獸散。不要說撿漏了,把璞玉扔進沙礫堆的,有時恰恰是銀行業界。而願意在沙礫堆中撿漏的,隻剩下那些非主流人士。

比如馬裏克。

馬裏克,美國海軍前軍官。三十歲退役後,他開始重新思考人生。

他想在和平時代,尋找一份和“軍事”最接近的職業,來成就自己後半段人生的輝煌。於是他發現了受壓資產收購。

隨後的十幾年裏,他拿到MBA學位,殺進華爾街,完成了百億美元的受壓資產收購。之後他獨立門戶,成立私募基金,把根據地放在新加坡;從東京到雅加達,用海軍特遣SEALS才有的警敏,深度偵察,尋找目標。他說這和當年執行任務時,在空中尋找攻擊目標的感覺是一樣的。

1999年,他把偵察範圍圈至泰國,目標鎖定一家專為米農生產小型柴油機的泰國企業——泰國引擎製造(Thai Engine Manufacturing)。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後的曼穀,街上依然平靜,除了幾個“停業甩貨”的牌子在風中搖晃,並沒有生化危機遊戲中的災後場景——大規模金融殺傷武器掃過的痕跡,都是內傷。

柴油機廠廠長是一個黝黑瘦小的中年大叔,就像貧困縣裏的村幹部,日日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盼望著投資者來救廠於水火中——不論國籍,不管信仰,就算他們是曾經攻擊泰銖,陷自己於破產境地的做空軍團們。

馬裏克走進會議室,全體員工起立,雙手合十,鞠躬長達半分鍾——這大概是泰國人能想到的最高接待規格了。

落座後,廠長開始播放公司宣傳片。畫麵上,一個泰式超人“引擎人”,用該公司生產的柴油機,將一捆穀子整片割下,把禍害村莊的村頭一霸當場砸暈。這是經典的泰式幽默——將悲劇化為喜劇,人生本來就是悲喜交加。

宣傳片結束後,幻燈片上展示出公司的財務數據。馬裏克在心中迅速估算未償債務、現金流和幾塊重要資產的估值。估罷心頭一動:這很有可能是個“漏”。

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有其他人來看過你們的財務信息嗎?

廠長說,有啊,他叫索羅斯。

沒錯,就是那位做空泰銖,使泰國央行破產,置泰國經濟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索羅斯。擊垮泰銖後,他把從泰國人民手裏拿走的錢,又投回了這片他曾“大開殺戒”的土地上。第一個動作,是聯合安然和恒康保險(John Hancock),注資五千萬美元,增持近五億美元垃圾債,聘請當時美國經營小型鋼廠最成功的美國鋼鐵動力公司(Steel Dynamics)擔任管理層,高調投資泰國已破產的大型鋼廠泰國那空泰鋼鐵集團(N**)。《曼穀國民報》稱之為“天作之合”。而索羅斯在幾個月後,悄無聲息地退出。緊接著,N**五億美元高收益債全數違約。

廠長說,索羅斯的人那天來視察,手裏拿著一張單子,上麵列有索羅斯認為最具投資價值的十家泰國公司。廠長驕傲地說,我們排在第一位!

馬裏克故作平靜地繼續問:他有要求董事席位嗎?

廠長睜大眼睛接著說,你怎麽知道的?他確實提出了這個要求,我們也接受了。有個這麽有名氣的外國人做董事,不是很有麵子嘛。

講到這裏,馬裏克停頓了一下,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中的故事:

有個人很想發財,於是每天向上帝禱告,希望能盡快脫貧致富。上帝終於被感動,給了他十個金幣和一張紙。上帝說,紙上有十家店鋪的名字,你每家投一枚金幣,就能變得富有。

他拿起名單一看,心涼了一截——十家全是快破產的,但他還是虔誠地按照上帝的指示,每家各投一枚金幣,變成十家店的股東。幾年後,上帝挑選的這十家店鋪,全部起死回生。他把手上的股份賣掉,賺了1000枚金幣。

馬裏克說,那一刹那,我覺得索羅斯就是我的上帝,他已經給出了那張神奇的清單。1997年那場金融危機,對泰國的米商們,是塞翁失馬之福。泰銖崩潰,他們能以比競爭對手便宜一半的價格出口大米,成了危機中的贏家。大米出口蒸蒸日上,農機需求自然水漲船高——這家柴油機廠就是“漏”。

“漏”有幾種情況:有的是順坡滑到了行業周期穀底,要熬到下個需求周期,等到成本露出骨感之美。有的主業仍然健康,隻是年景好時借過了頭,覆水難收,找不到東牆來補西牆。有的是因為管理事故,企業被玩壞。有的是家族產業後繼無人。遇見這樣的“漏”,不可將其鎖喉,否則會錯過上帝的那份清單。

馬裏克沒透露他采取了什麽行動,隻是說他離開柴油機廠幾個月後,股價上漲近20%。這家企業的估值在之後的半年內翻了一番。

第二個故事:究竟誰在下一盤大棋?

卞之琳的《斷章》,這是我讀過的最詭異的一首詩。整首詩中目光四射,讓我眼花繚亂:你看風景,沒看樓上的人,樓上的人看你;你以為樓上的人沒看你,樓上的人以為你沒看他,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在看你……不管誰看誰,結果都在第三個他的夢境中。

盡管很燒腦,這首詩在實踐中,卻極具指導意義。它教我們如何看一盤大棋,如何用綜合思維,在全景高度看事、看人,把眼睛睜開、腦洞打開,時刻記得你隻是創造風景的那一片風景。尤其是在熱鬧的資本市場。這裏不僅有風景,還有很多動物,有螳螂,還有黃雀。你賠了,他賺了,他因為你賠了才賺了,而你因為你賠了他賺了,也跟著賺了。橋上的、窗前的、夢中的,究竟誰在下一盤大棋?棋局中誰執棋?誰是棋子?

如果您聽說誰又將資本市場玩弄於股掌之中了,其實他隻是讀了卞之琳的詩,然後將換位思考與全局思考應用於實際工作當中而已。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十幾年前,有一場海底撈行動。裏麵有劇情,有智鬥,還有暴力。

故事裏有一位老炮兒——泰國鋼鐵巨頭薩瓦迪,他性情乖戾,桀驁不馴。

他爸當年從海南島一路輾轉到泰國謀生,他自己十幾歲時靠替人守靈賺錢。二十幾歲開始他在他爸的小煉鋼廠裏打工,一路打拚,硬是把小煉鋼廠打造成上百億資產的實業帝國——泰國那空泰鋼鐵集團(N**)。生意從鋼鐵製造、影視娛樂,到休閑食品、品牌連鎖,觸角無所不及。

他愛好收藏,藏品中有上萬美元的古董手表近百隻、奔馳經典老爺車三十餘輛。專車是“同梵蒂岡教皇的一模一樣”的加長版limousine——他覺得自己應該受到教皇般的尊崇。

他還是賴賬界中響當當的一條好漢,泰國企業界的杜月笙。

1997年金融危機後,N**資金鏈斷裂,資不抵債;他不僅自己違約,還發起了全國範圍內的“企業自救運動”,號召本土企業團結自救,集體違約來節省成本。口號是“沒錢,不還,也不跑”,一夜之間拉低了全泰國企業家的道德底線,給銀行帶來揮之不去的噩夢。

盡管嘴硬,他還是缺錢得緊。

彼時國內資金早已枯竭,銀行大門緊閉,二門不開。眼看自己一手打造的鋼鐵帝國就要坍塌,驕傲如梵蒂岡教皇般的他,怎能就此善罷甘休?

他站在橋上,向西方望去。那裏有當時全球獨好的風景,有如狼似虎的對衝基金,還有能救命的資本。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他在橋上張望時,曼穀各大豪華酒店裏,有很多意有所圖的西方人士在出沒。

在這些人中,有一小隊人馬,分別來自Gleacher NatWest(英國威斯敏斯特銀行),McDonald & Co.(俄亥俄州一家投資基金,後被瑞銀收購),Paine Webber(發明了綠鞋機製的老牌投行普惠,後也被瑞銀收購)和ECT Securities(安然投行子公司)。

他們在樓上看風景,看整個東南亞危機過後的一片狼藉,看埋在沙礫中的“漏”。他們也看到了在橋上張望的薩瓦迪。

危機爆發兩年前,薩瓦迪借貸11億美元,投建當時史上最貴的小鋼爐,開始打造他稱為集團巔峰之作的“東方底特律”項目。就在第一期接近完工時,泰國經濟崩潰,泰銖**,信用一夜蒸發。“東方底特律”項目中斷,薩瓦迪英雄扼腕,連工廠前的車道都修不起了。

在這一隊西方人士眼中,在橋上掙紮的薩瓦迪和他的N**集團,卻是一片很有趣的風景:首先,小鋼爐項目的資產正處於高使用價值階段,隻需一億美元流動資金,就能再次運轉。其次,亞洲經濟已跌入穀底,即將反彈,泰國當年汽車製造業增長翻了一番。N**手握德國兩大鋼鐵貿易商的訂單,通用汽車的巨型組裝工廠就建在集團不遠處。

更重要的是,市場上大量公司股票停牌,N**卻依然交易活躍,說明撤退通道順暢。

如果海底撈小分隊能撈起最肥的那片肉——拿到多數債權和控製權;蘸以充足的醬汁——聘請管理專家使項目起死回生,讓市場估值提升;再將債權轉化為股權,入口、咀嚼、下咽,肚飽腰圓,盆滿缽滿……這將是多麽美妙的一場海底撈之旅啊。

至於薩瓦迪的信用問題,雖然他三觀不正,但至少沒有跑路。他每周主動同各大債主會晤,比集團例會還準時。

看起來這裏沒有估值陷阱,隻剩下一個棘手的問題——說服薩瓦迪放棄控製權,讓投資者進入董事會。這些東南亞華人企業,大都寧死也不肯放棄祖業。要過薩瓦迪這一關,也許比登天還難。

沒想到薩瓦迪隻考慮了兩秒鍾:尊嚴誠可貴,金錢價更高。然後順手把組織架構重新畫了,把絕對控製權像踢毽子一樣幹脆利落地踢給了海底撈代表隊。一項六億五千萬美元的重組計劃便順利出爐:四億五千萬美元垃圾債,一億五千萬美元優先級抵押貸款,五千萬美元股東權益;再聘請美國經營小型鋼廠最成功的美國鋼鐵動力公司(Steel Dynamics)進入管理層。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片和諧。

剛要簽字握手,突然一個聲音從背後響起:等一下,這事兒您問過我們了嗎?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提問的是N**的現任債權人——手持近五億美元債權的十幾家泰國銀行:您這不等於沒有征求家長的意見,就把閨女嫁出去了嗎?何況全國上下仇外情緒正酣,這些西方人士麵善心狠,陷我國經濟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們國寶級的鋼廠,怎能輕易賣給他們?

銀行代表團很直接地指出:讓我們同意拿他們發的垃圾債來置換債權,除非大象飛上天。

泰國央行也表示願意同銀行一起看大象飛上天,並出台外匯政策來助陣:要求企業出口所得立即結匯回泰國。N**用來償還投資人的外匯全握在銀行手裏,如果央行真的突然關閘,這一場美妙的海底撈之旅便立馬火滅湯冷。

事情向要失敗的形勢發展,幾十雙藍色的眼光從樓上射向薩瓦迪。

他吸了口煙,念了句電影《教父》中的經典台詞“I will make them an offer they cannot refuse(我會開一個您無法拒絕的價)”,然後出招了。

他召集所有債主、銀行、央行官員在素可泰酒店談判,時間定在下午五點。

談判一直僵持到淩晨兩點。

淩晨兩點三十分,他的眼中突然閃過小馬哥和雷洛般的凶光。

他站起來,慢慢踱到門口,把門從背後關上。然後對司機說:把我的槍拿來。今天如果不簽字,我就要放血了。一個不簽放一個,兩個不簽放一雙。

淩晨四點,最後一個簽名落在了紙上。

投資者的錢隨後悉數到賬,項目重新開工,一期開始產鋼,二三期也即將投產。

這就是薩瓦迪的作風:原則可以出賣,江湖規矩也不一定照辦,雖然英雄末路,但絕不會破罐子破摔。

明月在上,窗前橋端好風景;窗內火鍋熱氣騰騰,湯頭正好。海底撈代表隊重新拿起筷子,一切都有了盼頭。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坐在棋桌邊上的索羅斯靜靜地看著這盤棋。

這盤棋裏有橋有窗,有拿著槍大呼小叫的薩瓦迪,還有熱乎乎的海底撈。火鍋煮得差不多了,這盤棋也該圍子收官了。

就在薩瓦迪威脅放血時,索羅斯正在下一盤更大的棋。在N**那完美的重組方案中,有五千萬美元的股東權益。這筆被《曼穀國民報》稱之為“天作之合”的交易中,共有三個股東:一個是安然(Enron Capital & Trade Resources),一個是恒康保險(John Hancock),最後一個正是索羅斯。

憑著這三個股東的名字,N**才得以向華爾街投資者成功兜售出那四億五千萬美元的垃圾債。

然而索羅斯在這筆被譽為“天作之合”的交易結束後不久,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

幾個月後,N**將近五億美元的垃圾債全數違約,標普隨即將N**債券降級為最低級別D,麵值跌至一美元十五美分。

好風景慢慢變成了恐怖片,負責將N**起死回生的Steel Dynamics終止了管理運營合同,在重新運轉了11個月後,薩瓦迪的鋼廠再次被貼上了封條。那五億垃圾債的承銷商Gleacher NatWest,McDonald & Co.,Paine Webber和ECT Securities也被投資者以欺詐罪告上法庭。

橋上的,樓內的,雖然看起來是一片風景,但在索羅斯的布局中,都隻是裝飾而已。他的理念是既要駕馭全局,又不放棄深度價值分析。

將視角從東南亞放大至全球,索羅斯看到的是與東南亞金融危機前後腳發生的俄羅斯金融危機。危機使俄羅斯和波蘭以絕望價傾銷鋼鐵,泰國熱軋鋼卷價格被攔腰折斷。三個月不到,就從每噸353美元,一路跌至每噸180美元。

更要命的,是薩瓦迪自己的信用問題。

就在泰國央行將N**收入國家重組計劃,試圖理清其八億美元不良貸款時,發現這隻是個線頭。線的另一端是集團名下另十三億美元的不良貸款和違約垃圾債。整個集團債務錯綜複雜,內部數不清的關聯方相互持股,互相擔保——N**的真實價值籠罩在深不見底的霧霾當中。

一切盡收眼底。索羅斯默念一遍卞之琳的詩,一招天外飛仙,結束了這盤殘局。

若幹年後,索羅斯就此事件點評道:有經驗、有運氣、有金錢,但是沒有鑒別的技術,也沒有讀過卞之琳的詩,千萬別隨便跟別人去吃海底撈。

去了也撈不到肉吃。

第三個故事:倉庫淘寶大戰

2008年,美國刮過一場很大的龍卷風。

暴風雨過後,各州慢慢開始有很奇怪的人,悄悄地進行著一些很奇怪的行動。開始隻是小規模、低頻率地出現,後來愈發頻繁。

轉年初的一個周五,在華盛頓州一家叫克拉克郡銀行(Bank of Clark County)附近,奇怪的行動又發生了。

此時的銀行內,一切照常忙碌。

員工們微笑著為客戶辦理業務,胸前的工牌在初春的陽光下一閃一閃,客戶感受到的是一如既往溫暖有力的握手。沒人覺得有任何異樣。

隻是行長經常會說一些很奇怪的話,比如把全行比作一條船。最近風暴有點大,船裏進了水。他覺得自己就像菲利普船長,每天在茫茫大海上張望,希望看到有大船靠近,能讓小船安全停靠。

大家隻當行長詩興大發,沒人意識到,自己的銀行馬上就會在黃頁上永遠消失。

下午五點。

十幾輛不同型號的車,陸續停在距目標銀行兩公裏附近。車上下來幾十個神秘人士,分組向目標銀行靠近,其中一支小分隊徑直進入行長辦公室。

半小時後,行長召集全體員工開會。

看著員工茫然、錯愕地進來集合,行長慢慢站起身,整理領帶,沉默而平靜。看起來就像泰坦尼克號沉沒前,穿齊盛裝,從容赴死的船長。

他說,記得我常講的那艘大船的故事嗎?今天,最大的那艘船來接我們上岸了,它就是聯邦政府號。從今天起,克拉克郡銀行正式倒閉,由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接管。

話音剛落,八十名FDIC專員魚貫而入。

他們分成四個小組:第一組控製現金櫃台、保險櫃和金庫,手工清點所有現鈔;第二組進入辦公室翻查文件,封存所有帶銀行抬頭的空白文件和硬盤;第三組迅速關閉網銀和銀行係統,防止客戶轉出現金;最後一組清查每個賬戶,將存款餘額低於25萬美元的,納入FDIC存款保險覆蓋。

他們打開銀行資產負債表,逐項分解。將所有資產,無論好壞,統統打包帶走。整個過程就像一場配合默契的腫瘤切除手術,用手術刀、止血鉗和麻醉劑,快準狠地將整間銀行拆開,切塊,歸類,再包紮。

一切行動的最高原則是,絕不能觸發擠兌。

八十名FDIC專員,加上近兩百名銀行員工,用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將“克拉克郡銀行”這個名字,在曆史上抹了個幹幹淨淨。

這就是銀行破產,有時叫作“接管(Receivership)”,有時叫作“國有化(Nationalization)”。

而在海底撈代表隊看來,這將是一場集投機、意外、高報酬、高風險於一身的“倉庫淘寶大戰”。

四個人站在兩排倉庫前。有收藏家,有二手店老板,還有隻想撿便宜的投機者。

倉庫門緩緩打開,四人衝上去,站在門口向倉庫裏張望。他們隻有5分鍾時間,憑經驗判斷每間倉庫內的物品價值,然後競拍心中的“寶倉”,中標者得整倉。

運氣好的,能在廢報紙和舊衣服下麵,翻出絕版吉他、珠寶首飾,甚至偷渡來的文物;運氣不好的,就隻能在一堆垃圾下麵翻出另一堆垃圾。

這是著名真人秀節目“倉庫淘寶大戰(StorageWars)”中的一個片段。

當整間銀行都變成了受壓資產,在深度價值投資者眼中,撿漏就不再隻是一頓海底撈,而是一場迷你倉拍賣盛會。

2008年雷曼兄弟倒下後,FDIC在15個月內接管了58家銀行,也把自己變成了一間巨大的迷你倉倉庫,手中囤積了接管來的大量資產。為了處理這些資產,財政部批準將銀行體係中的“有毒資產”出售給私人機構。

這些“有毒資產”中,一部分是“遺留貸款(Legacy Loans)”,包括各種違約風險較高的貸款;另一部分是“遺留證券(Legacy Securities)”,主要是違約風險較低的AAA級房貸按揭證券。由FDIC公開拍賣的資產中,有的有毒,有的幹淨;有真垃圾,也有大量正常還款的貸款。

在FDIC眼中,它們全都待在不值錢的廢棄倉庫;而在海底撈代表隊眼中,倉庫裏有寶可淘。

每集“倉庫淘寶大戰”結尾,會出現一個贏家,憑著對各種物品行情的經驗,發掘出寶貝最多的倉庫,以小博大,獲得巨利。

而次貸危機後的那場銀行倉庫淘寶大戰中,誰贏了?

答案在FDIC網站角落的一個鏈接中:裏麵有所有拍賣貸款的名單,和競拍買家排名。排在第一位的是比爾銀行(Beal Bank)。

沒錯,就是那個把銀行開成對衝基金的數學鬼才兼撲克怪才——安迪·比爾(AndyBeal)的銀行。

比爾銀行作為銀行界的一個奇怪物種,從成立起連一筆貸款都沒放過。僅靠在市場上買賣別人的二手貸款和受壓資產,就以平均50%的淨資產收益率(ROE)屢次成為全美最賺錢的銀行。

從2004年到2007年,在全球銀行成甕吃酒、大塊吃肉的資產擴張年代,該行卻裁員減薪,拚命收縮;不僅沒入手一筆貸款,還將庫裏的貨卸掉了一半。而安迪自己則整日無所事事,打牌,賽車,一聽到“兩房支持資產證券”就五官扭曲、神情驚恐。

這種逆水行舟的詭異行為,讓監管官員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安迪被頻頻叫去問話。他每次隻是說,大戲就要開始,我彈藥必須備足。

2007年夏天,房貸資金池價格開始下跌,安迪知道時候到了。

他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裏,開始寫模型。從鄰居房價變動、利率變動,再到放貸時間,他一口氣設了上百個變量,來計算其他銀行手上的資產到底值多少錢。將市場行情摸得一清二楚之後,他瞄準FDIC接管的破產銀行,開始行動。貝爾斯登倒閉後,他便撲了上去。先花18億美元掃入大量獨戶住房貸款,然後花5億美元收購化工廠萊昂德(Lyondell Chemical Company),接著馬不停蹄地掃入製造業、便利店、酒店和賭場,最後幹脆不分行業,無論地區,照單全收。

倒閉的銀行越多,他撿漏撿得越歡快。

到2009年初,他掃入的不良資產已經占比爾銀行整個資產組合的21%,超出全美銀行平均水平7倍還多。

在成為美國總統前,特朗普曾經說過:世界上所有做銀行的,都應該向安迪·比爾學習。因為他對未來有“20/20的視角”,而且嚴格執行自己立下的規矩。

雖然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安迪用6億美元拯救特朗普的破產賭場。雖然不清楚“20/20”究竟是個什麽視角,但安迪撿漏的規矩確實條條如鐵紀,從不打破:

首先,能用步槍打下來的,就一定不用霰彈槍。對所有資產深度分析,萬裏挑一,每次隻買入桌上備選案卷高度的3%。

其次,不怕買來的是垃圾,但是決不能容忍買來的垃圾比別人買的貴。

再次,永遠隻買帶抵押的垃圾。

對他來說,銀行經營高風險業務並不是罪惡,隻要有能力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並遵守一切該遵守的規矩。變成FDIC最大客戶之後,希拉·貝爾(Sheila Bair)主席曾對他漫天殺價的行為表示不滿。他說,我在垃圾遍地的倉庫裏翻刨,有發現,有驚喜,也有樂趣;然而我並非收藏家,並不想真的挖出個寶貝回家收藏,我要的是收益。

總有人要為錯誤付出代價。別人的代價,就是我的溢價。

結語:一切都源於一個錯誤

任何事情的有或無,是與非,存在或消失,都有一個“因”。有了它一切才會發生。

在科學界,它是化學反應的催化劑,比如有了二氧化錳,雙氧水才能分解;有了光,水才能分解製氫。在文學界,它是半斤金陵春有了它,才有李白的縱情揮灑。在烹飪界,它是花椒,撒上了才有麻婆豆腐;是芝麻醬,澆上了才有熱幹麵;或者是包子皮兒上的十八個褶兒,有它們的包子才叫“狗不理”。

在投資界,它是“錯誤”。如果沒有“錯誤”,交易也許永遠不會發生,更沒有損益。一筆交易之所以執行,是因為買賣雙方對“價值”的看法不同,而且一定有一方出了差錯。如果兩邊都歡天喜地,證明接盤的是牌桌上的其他人。您賺得越多,說明對手犯的錯誤越大。

牌桌上的人不可能永遠理智客觀。隻要是人,就有偏差和偏執,就有價值偏離,有“錯誤”產生的機會。要留在牌桌上,並不需要高超的交易技巧、內幕消息,或者複雜的模型,隻要保證犯錯誤的人不是您自己。

這三個海底撈故事中,“撿漏”的深度價值投資者們,比如索羅斯,比如安迪·比爾,都能持續多年保持撿漏的好成績。橡樹資本的一隻受壓資產基金,已經連續二十多年保持超過20%的回報率。

為什麽?因為他們運氣好、人品佳、眼光獨到,或有撿漏秘笈,或敢於逆水行舟?如果真的人品好,他們也不會被稱為“吃腐肉的禿鷹”;如果有秘笈,橡樹資本1988年組建第一隻受壓資產基金以來,“撿漏”的商業模式早已被寫入教科書;如果是膽子大,眾多持宏觀策略的對衝基金連整個國家都敢對賭,買幾堆垃圾,根本不值一提。

那究竟是為什麽呢?

因為別人關注的是錯誤本身,而他們關注的是錯誤生成的條件——人性。他們了解過分悲觀和過度樂觀都是人性;低估困難,高估解決困難的能力也是人性。不理性了,錯誤產生了,海底撈的機會也就來了。他們也會犯錯誤,也會不理性,但永遠不會偏執。

如果地上有個“漏”,那不是上帝無聊扔下來的,一定是有人剛剛犯了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