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史為鑒——曆史思維看金融 親曆曆史:如何在非常時期蓋一幢牢固的房子

人間很值得,隻要您能登高極目、坐懷不亂、深思熟慮地畫好設計圖,然後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從容不迫地蓋一幢牢固的房子。

親曆曆史:如何在非常時期蓋一幢牢固的房子

上: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我們正在親曆一段極不平凡的曆史。

這是我在觀看斯科塞斯新片《愛爾蘭人》時的肺腑之感。

當看到一個經典的滑翔鏡頭,落在一張輪椅上,上麵一位臉如小腸皺襞的老人,正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褪黃的照片,念叨著身邊一個接一個死去的朋友、敵人、律師和永遠不再聯係自己的女兒。去棺材鋪給自己挑棺材,看著帶自己入行的大哥連麵包都咬不動,並在某一天從教堂進了醫院,然後從醫院直接進了墳墓。最後懇求牧師在離開前給自己留條門縫,好在輪椅上窺視外麵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世界,並在死前疑惑:這世界怎麽了?好像全不一樣了?我就知道那個時代終於結束了。

那個讓我腎上腺素激增的、狂野的、榮光的黑幫電影時代,那些雄性激素爆棚的教父、好家夥和疤麵煞星們,眼看著就要從一代人的潛意識裏集體消失了。

斯科塞斯帶我回到了過去,拜訪了他的老鄰居——帕西諾、佩西和德尼羅。他們一起回望著自己最衷情的黃金年代,望著對麵那個資本堆成的商業片巔峰歎氣:曾經的純粹、經典和史詩,已經沒幾個人在堅守了。

老炮們重聚在一起,代表曾經輝煌的電影人們,向“Cinema(經典影片)”時代鞠躬告別。

從三個半小時的《愛爾蘭人》中回過神來,我內心感慨萬千。這種“落幕”的感覺,在剛剛過去的2019年裏出現過好幾次。

當您看到:那個馴服通貨膨脹,捍衛中央銀行獨立,解散布雷頓森林體係,清理金融危機爛攤子,還反了腐的錚錚響名——“保羅?沃克爾”出現在訃告上——就知道一個人類能正常理解“利率”,並與其周旋的時代落幕了。

當您看到:曾經叱吒風雲的投機梟雄們抵擋不過漫灌的貨幣“洪水”,放棄了自己信仰一輩子的宗教“價值投資”——就知道一個人類可以“肉身”追逐阿爾法的時代落幕了。

隻剩下眾英雄“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這就是您和我正在親曆的曆史,“舊劇落幕”和“新劇開播”同時發生,中間插播著讓人措手不及的疾病和災難——這對於所有人的認知都是一場大考。

人類最深的恐懼是“失去位置感”——不識來途,不知未來。在這場大型考試中,“曆史感”是您和我能抓住的最堅韌繩索。它可以幫我們追蹤脈絡,看到正在發生之事的前生後世,讓我們的判斷有後盾、有參照。讓我們知道自己身處何方,能往何處去。

在寫下上麵幾段文字的兩個月後,我和您一樣,經曆了成年以來最長最不平凡的假期——新冠病毒大暴發。這卻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近距離端詳自己正在親曆的曆史。

負利率:一個人類能和“利率”正常周旋的時代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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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雷·達裏奧,橡樹資本的霍華德·馬克思(Howard Marks)也喜歡分享,愛好“碼字”,多年來筆耕不輟,僅次於我。他的最新一篇文章取名《玄》(Mysterious),描述了五年前他與負利率的故事。

早在2014年投資西班牙時,霍華德?馬克思就直接遭遇了負利率。為了順利完成原定於星期一的交易,他在一周前就把資金備好。然後,他就接到了西班牙律師的電話。

律師:錢到了。從現在到星期一我該怎麽辦?

馬克思:存銀行啊。

律師:您知道這意味著星期一出來的錢比今天存進去的要少吧。

馬克思:那就不存。

律師:可是您必須得存。

馬克思:呃……那就存。

存,還是不存,that'sthequestion。

這就是您印象中流動的“資本”——就像一片落葉,不能永遠在空中飄,也不能悶在床墊下。它必須在某個地方落地歸根。即使在落地的地方,它每天都在被負利率瘦身。

“負利率”這個奇怪的單詞,在2019年已經變成了所有人的共有知識,越來越不新奇了。人類能以正常邏輯理解“利率”這件事的時代正在消逝。這個消逝的過程,就像一個持續了幾十年的毒品上癮全過程。

這個怪獸般的物種是怎麽進化來的呢?

要回顧這段小曆史,還是從周期開始。

“邊際收益遞減”這個概念的萌芽,250年前在杜爾哥的腦中第一次出現(雖然他是指種莊稼),也是目前我能找到的最簡單直接解釋經濟周期的方法。

新技術帶動人類生產力的發展,有了發展,有了利潤,就有了一切夢想的開始。但是生產力發展也很像做交易:一個新的交易品種上市會有彩蛋,但是玩家多了,專業做市商來了,套利機會也就沒了。同樣的道理,新技術帶來的生產力一旦被大規模使用,利潤空間便會開始縮水,資本邊際收益也從此開始“遞減”。

當發展慢了、停了,甚至滯後了,各種當初狂奔時可以掩蓋的人類社會問題就如雨後春筍般冒出、長勢喜人。不完美的經濟係統帶來的分配不均和貧富分化再也遮掩不住——窮人不幹了,國際貿易失意者不幹了,年輕人不幹了,大量“被分配”者不幹了——於是一個周期的拐點就來了。

據史料記載,這一切其實都很正常,大家等下一個技術周期到來即可。等到風再起,資本邊際收益再增加,風險資產回報也會跟著起舞——各路小夥伴們便可以繼續愉快玩耍。

但是史料沒有記載的是,人性自始至終都在發生著作用——要勒緊褲腰帶了?Oh no臣妾做不到。好日子的慣性越大,越不願意放棄——隻要臣妾能找到合適的工具,讓這一切都不要發生。

終於,在信用貨幣體係時代,機會來了。

人類驚喜地發現:這個時代裏,“印錢”這種操作,可以用來買時間。買來的時間可以用來拖延商業下行周期,可以拖——拖——再拖——沒準能一直拖到下一個技術周期起舞。

全球央行相視一笑,十年寬鬆大賽開始。風險資產價格也就跟著開始放飛。風箏沒有線,沒有根基,飛到哪裏大家都不曉得,也沒人關心。最後大家都殺紅了眼,節操?算了,不要了。

這個操作顯然是很失敗的。全球央行資產負債表的膨脹速度和利潤增速,根本不成任何數學比例。扣掉央行注的水,這塊豬肉的營養成分依然是邊際遞減的。在過去十年中每天堅持爬上村口的老槐樹張望,卻依然看不見增長紅利影子的情況下,拖,是一定會被清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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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清算的過程如同戒毒,將會極其痛苦。上癮有多容易,戒毒就有多痛苦。

毒品一沾毀人生。上癮過程卻並不像張無忌老師中“七蟲七花膏”那麽快,它是循序漸進的:

第一階段:第一次。可能還有反作用,惡心嘔吐什麽的。

第二階段:偶爾吸。還有自控力,能意識到劑量對自己的傷害。

第三階段:加劑量。耐受性提高,要達到飄飄然之效果得好幾針。

第四階段:加頻率加劑量。人體的獎賞機製徹底淩亂——毒品就是親人。

最後結果:全失控。

這就是上癮的全過程,也是現在零利率甚至負利率在世界各國正在走的路。隻不過大家程度不同:日本央行和歐央行,已經進入第四階段——負利率上癮循環。那些利率為正的發達經濟體,正在第三階段的路上,對“近零利率”上癮,四肢無力,渾身開始有被螞蟻叮咬的感覺。

每個中招的“癮君子”都有一個帶其入門的好朋友,就像《愛爾蘭人》中的羅素之於弗蘭克。但是起決定性作用的,應該是那個給您臨門一腳的人,就像讓弗蘭克“刷了第一次房子”的安吉洛。

在日本央行進入上癮第二階段時,是伯南克給了這一腳——他批評日本央行不夠積極,不果斷,力度太小,不夠阻止“失去的十年”。如您所知,這就是“whatever it takes”(不惜一切代價)咒語的第一顆種子。

這顆種子如今已經在全球央行行長腦袋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並在不同國家長出了不同的物種——有的是QE,有的是LSAP,有的是POMOS——無論是哪種字母組合,最後的結果就是:資本配置躑躅了,投資者行為淩亂了,日歐央行一步一步向瑞典央行靠近,最終觸壘到達了負利率(請注意:這個負不隻是存款,還有中長期無風險資產和高風險資產)。

美國呢?也在“癮君子”的行列中,並且這個過程已經持續了三十多年。但是人家身體強壯,底子好,基因也好——人口結構優(贏了日本);財政統一(贏了歐洲);還有一個強大無敵的基因——世界儲備貨幣美元(贏了全世界)。經濟增長的結構性障礙,是決定一個國家上不上癮、多快上癮的病根。

那又怎麽樣呢?依然沒躲過(實際)負利率宿命。因為世界不是平的,也不是方的,而是一張蜘蛛網。您的鄰居對您的影響,已經像條件反射一樣潛移默化。貨幣政策也是一樣。曾經的貨幣政策模型就像一個盲盒——假設經濟是封閉的、靜態的。在這個盲盒裏,隻有一款公仔,唯一的政策行為者——美聯儲。

現在盲盒打開,裏麵是一個動態的、開放的、流動的宇宙。利率市場本來就是一個受製於資本流動的開放體係,歐日的負利率不僅“能”影響美國,還能“很顯著”地影響美國。這就是為什麽美國和德國十年國債利率總是肩並肩一起走。

如果負利率無處不在,那其他“小朋友”國家的長期負利率就是美國長期趨零的原因——別忘了世界是一張蜘蛛網。

白川方明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已經太晚了。全球已經在“日本化”的路上一騎絕塵。臨門一腳的伯南克呢?早就後悔了,還收回了當年對日本的批評。但是也已經太晚了,“日本化”已經變成一個像“左和右”一樣的社會活動,一個借口、一個共識。

央行們就這樣進入了負利率上癮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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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實體經濟和投資者呢?

對於實體企業掌門人,決定要不要投資一個實業項目,千言萬語都能壓縮成五個字:“再融資風險”。因為錢都是借的。如果用低/負利率借的錢,還利息時的利率必須沒有最低,隻有更低。實體經濟的信心就像彈弓上的小鳥,一顫就飛了。要留鳥,利率就隻能低不能高。

越低越怕就越低:一個倒逼循環就做好了。

對於債券投資人,決定該不該把錢放進負收益債券,千言萬語都能壓縮成四個字:“資本增值”。因為這裏根本沒有收益,隻有增值——必須相信負利率會變得更負。更負才有未來的資本增值(capital gain)。

越低越怕就越低:又是一個倒逼循環。

負利率殺死了經濟組織的健康細胞,殺死了正常的定價能力,殺死了通脹和利率之間的傳統關係,殺死了菲利普曲線。貨幣政策田忌賽馬,開啟比爛模式,結果就是用藥的結果變成了吃藥的原因——想用低利率治療低通脹,反而促成了低通脹。

那您、我,還有千千萬萬的普通人呢?

現在,讓我們把眼鏡取下來:

負利率(不管是名義還是實際),其實不也是一個稅種嗎?出錢的人沒回報,還要倒貼——這相當於對儲戶收的稅。原來“稅收”並不是財政的專用詞匯,貨幣政策也能生出“稅”來。

財政政策(征稅、支出、財富再分配)是一件至少需要知會您和我(國家公民)的操作。但是貨幣政策並不需要,它沒有這樣的約束,雖然它對收入再分配的影響和財政政策是一樣的。

於是結論來了:零/負利率其實是一項“披著貨幣政策外衣的社會政策”——這就是它影響我們每一個人生活的姿勢。

所以,寬鬆不止的貨幣政策也許不是原因,而是一個失靈的社會分配的結果;貧富分化富人恒富也許是原因,負利率才是結果。無論如何,我們從教科書中理解世界的那個時代已經落幕了——貨幣政策不再是央行經濟學家、基金經理的專用詞匯,它變成了空氣和水。作為魚的您,要開始學會在這個陌生的時代裏關心水質——從今以後,我們也需要像關心財政、稅、保、費一樣關注它。

政治主張:一個溫和平衡不左不右的時代落幕了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經濟的影響滲透進我們的生活,社會政治的水質也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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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達裏奧是流量網紅,也是大多數投資人的偶像。我拜讀過他的書,學到了很多東西:經濟機器的運轉手冊、債務大循環,還有做人做事的原則。

可是最近他不寫債務周期,也不講原則了,開始靈魂拷問民粹主義之崛起和資本主義製度的崩壞。在文章裏、視頻上、節目中,他頻繁出現,憂心忡忡,苦口婆心。我也心急如焚,趕緊去拜讀了

他的萬字雄文《為什麽資本主義需要革命?如何革命?》(Why and How Capitalism Needs to Be Reformed?)。

讀完後,我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以我淺薄的理解,這萬字雄文裏並沒有任何三刻拍案驚奇的字段。他用了幾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指標,比如實際工資停滯不前;上層獨享增長紅利;經濟失去動力;基礎教育沒錢沒水平,導致窮人更閉塞、更貧困;後危機時代央行大印鈔,推高所有金融資產價格,讓富人恒富。然後得出了一個地球人都知道了的結論:貧富分化愈演愈烈,“窮爸爸”和“富爸爸”要打一場世紀之架,摧枯拉朽。導火索可能就是下一次經濟衰退。

當這種極端可能性眼看要變成現實,各國領導人們難道不會齊心協力,改革體製,做大並且分好蛋糕嗎?

現實已現:並沒有。他們反而會變得越來越極端。您會看到國與國之間更多的爭鬥,而不是合作。

從曆史經驗來看,國際政治中,如果有一條地心引力一樣的鐵律,那就是“合作競爭相對論”。國家之間永遠有“互動”,互動永遠不絕對。一旦蛋糕停止長大,不夠吃了,“互動”就會開始從“合作”轉向“競爭”。

尤其是當“帶頭大哥”決定背叛規則,放棄承擔,決定不當老司機,轉去搭便車的那一刻,“新博弈”唯一的均衡狀態,就是所有人都放棄合作,開始相互競爭。國家間如此,國內則表現為左右翼之爭,民粹崛起,矛盾頻現。

那各國的央行呢?難道還有錢不能擺平一切的事情?

可惜央行們已經底褲盡現,扭轉經濟衰退的空間已到極限。道理同上,央行們的行為也遵循“競爭性博弈”:為了保住自己家裏的餘糧,眼睛緊盯著別國的貨幣政策工具箱,懷裏緊抱自己的,像鬥地主一樣,一件一件地出牌。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位從工具箱裏拿出了一件從沒用過的新武器,比如負利率,其他所有央行也都迅速跟進,它們別無選擇,不跟進就會輸掉比賽。

如今負利率已經像蝗蟲一樣鋪遍全球。想改變現狀,央行們有氣無力,心有餘而力不足矣。

幾句話總結達裏奧的萬字雄文:資本主義這台機器已經崩壞,自我強化的反饋循環,有血腥革命既視感。

達裏奧隨後為美國開出了藥方:

(1)貨幣和財政政策要顧全大局,雌雄同體。

(2)民主黨和共和黨要顧全大局,雌雄同體。

(3)富人需要以身作則,必要時自斷財路。

(4)目標明確,責任到人,精準衡量,最好能自動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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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讀完畢,我眼前出現了幻覺,似乎看到路易十六站在我麵前。

路易十六的故事大家也許都聽說過。在曆史書上,他是仁慈的君主——在革命群眾逼近王宮時,他突然下令衛隊停火,不傷民眾。結果皇家衛隊全軍覆沒,他自己也落得斬首的結局。

他為什麽在關鍵時刻停止還擊,是悲天憫人嗎?

或許是在最後一刻給自己買了個保險?

路易十六絕不仁慈,死得也並不冤枉。他的確是給自己買了個保險。不過不是萬一自己被砍了腦袋,保障家人生活的“意外險”;而是得到一個迅速“改變人設”的可能——放下武器,迅速改變階級立場,群眾也許會覺得“他是我們的人”。這樣不就可以保命了嗎?

還真是天真可愛呢。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管是法國大革命,還是達裏奧試圖解決的現代版貧富分化,“民粹”反對的核心,是富人們最喜歡的理論依據——所謂的“Trickle-downeffect(滴漏效應)”:富人更富窮人才能小康,胖子吃肉瘦子才能喝湯。這是科學規律,要遵守。

這話能聽嗎?當然不能聽。而且富人的油到底能不能滴漏到窮人的田裏,隻是一個想象,從來沒被證實過。達裏奧是妥妥的富人,因為資本主義的遊戲規則成就了他。或者換種哲學式的說法:他即是他反對的。

不管他自己覺得道不道德,他就是這個遊戲規則的產物。他和很多慈愛又憂國憂民的億萬富翁們一樣,敏銳地察覺到了情況有些不對勁,但依然沒有說出問題的真正解決方案:掀桌。係統地推翻和顛覆那些成就了自己的規則,“裏根主義”基因裏絕對掠奪、自私貪婪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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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年前開始,人類曆史上第三次民粹主義大潮元年:英國脫歐公投、特朗普登場、歐洲反難民潮,還有土耳其躁動等一係列連續劇,讓我開始感知到了“民粹”的含義。

到了2019年,我們出門左轉,推門進了一間房,房裏發生了一個奇怪的景象:在那個全世界最相信資本主義和自由市場的國家——美國,桑德斯靈魂拷問資本主義製度的崩壞,在民主黨總統大選的辯論賽中控訴、喊口號和表決心;富人稅,全民醫保,左派論調和大膽激進的政策漫天飛舞——您就知道這次不一樣,一個平衡的時代結束了。大家尋求的不是“改革”,而是“結束”,要摧枯拉朽、破舊立新——在國家之間,國家之內都是如此。

政治立場的界限開始模糊,所有的理念都越來越極端——為了修正“不平等”,卻要通過懲罰性的平等來實現。

於是,全球的經濟和政治近十年的關鍵詞從“富裕(rich)”到“貧窮(poor)”;從“通縮(deflation)”到“通脹(inflation)”;從“量化寬鬆(QE)”到“貨幣政策失效”;從“貨幣主義(Monetarism)”到“凱恩斯主義(Keynesianism)”;從“低稅率”到“高稅收”;從“資本紅利”到“無條件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e income)”;從“全球化”到“保護主義”;從“增長(growth)”到“價值(value)”;從“共同尋找解決方案”到“一拍兩散”……就這麽一點一點的推搡、一點一點地遊移。

直到2020年1月31日,一個標誌性事件終於落地——60多年的掙紮和4年的僵持,英國在將近午夜時分脫離了自己的原組織——歐盟。這個將影響今後至少五十年世界格局、每個國家都該聽到些許警報的曆史性時刻,就這麽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在未來的某一天回首,我們也許會發現2019年是個全球大部分國家和地區都會看清楚自己政治能力邊界的年份——下一代人終究無法解決上一代人遺留的問題。

4

《愛爾蘭人》結尾,探員詢問吉米?霍法的死亡真相。愛爾蘭人弗蘭克說:

“問我的律師吧。”

探員:“死了。”

弗蘭克:“誰幹的?”

探員:“癌症。”

所有人都已經死了,你的沉默還在保護誰呢?所有的英雄都隕落了,連英雄自己的記憶都靠不住了,老炮們書寫的史詩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所幸還有一位老炮沒有逃避——他就是奧巴馬。這位差一點成了人類希望之光的美國前總統一語成讖:美國最嚴重的國家危機,是傳統的民主價值正在左傾;而整個世界麵臨的危機,是失落的好幾代人共同的憤怒。

一個體係誕生於一個“激進”的理念,它代表著上一代的摧枯拉朽。隨著時間的推移,它越來越穩定,也越來越大,越來越胖,越來越遲鈍——直到變成一架尾大不掉的生鏽機器。

下一代年輕人開始閱讀這架機器的說明書,找到了油門和開關。他們的唯一任務就是顛覆,於是有了自己版本的“激進”——要麽偏左,要麽偏右——這就是為什麽現在您如此頻繁地聽到這兩個代表方向的詞。

希望也許隻有一個,新版本中會有一個章節叫“人類命運共同體”——會有一個超越人性的解決方案。

這就是您和我所處的宏觀環境。但這仍然不是全部。

屋漏偏逢連夜雨,2020年又一頭撞上了“白騎士”

——新冠病毒大暴發

隻見那四馬撒蹄兒奔將而來。震耳欲聾天地共振。

我望見,一匹火紅大馬。騎馬的貉躁胡須,怒發渾如鐵刷,猙獰好似狻猊。還得了一把大劍,可奪天地和平,叫人互相殘殺。此為戰爭。

我望見,一匹漆黑大馬。騎馬的手持鐵秤一把,麵圓耳大,三牙掩口髭須。叫喊道:“一升小麥一銀元,三升大麥一銀元。油和酒不可糟蹋。”此為饑荒。

我望見,還有一匹蒼白灰馬。騎馬的氣若遊絲,身穿一領破爛肩袍,雙眼赤絲亂係,身後墓碑如林,緊緊跟隨。此為瘟疫。

三馬之外,還有一匹異樣白馬。騎馬的把一柄弓箭,頭有冠冕。光芒刺眼,能攪天動地,不可估量。此為征服。

羔羊解七封印,喚來四騎士。將戰爭、饑荒、瘟疫和死亡帶給接受最終審判的人類。四騎士的到來使天地失調,日月變色。世界毀滅。

這是《聖經啟示錄》中四騎士的故事。天啟四騎士(Four Horsemen of the Apocalypse),騎灰、黑、紅、白四匹馬。其中灰、黑、紅馬騎士分別代表瘟疫、饑荒和戰爭,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風險(risk)”。風險,是一個“已知的未知(the knownun known)”,有清楚的定義,能被計價(pricein)。凡是能被清晰描述出來的病症,總能找到一味藥去治。

但是,永遠別忘了那最後一位——白馬騎士,他還有個名字叫“不確定性(uncertainty)”。能量不可估。

不確定性,是“未知的未知(the unknown unknown)”——一個按現有信息和認知察覺不到它發生的可能性,但又真實存在的未來。沒人能為白馬騎士的到來給出一個合理的發生概率,“他的到來”造成的後果也無法測量。任何關於“他”的思考,統統沒有意義,因為沒人知道“他”到底是什麽。

比如《切爾諾貝利》裏,最恐怖的感覺不是核泄露那一刹那(風險);而是您意識到核輻射的影響無法被預知的那一刻。會擴散多遠、多久、多深?明天會不會到來?人的生命會以何種恐怖的方式結束?統統未知。

我們能確定的隻有一件事:一旦白馬騎士真的來了,將改變一切“原計劃”。

2020年初新冠病毒的爆發,就是一次白馬騎士的突襲。這種一生也許隻有一次的大不幸已經打亂了一切。現在,很多事等著您推倒重來——要重新計算國家的經濟,要重新整理自己的工作,要重新調整市場的預期和希望,要重寫自己的投資策略、人生規劃。

這就是我們當下正在親曆的曆史:白騎士與黑天鵝齊飛,風險共未知一色。

下:在非常時期蓋一幢牢固的房子

我們該怎麽辦?

當然不是要沉浸在悲觀的情緒中不能自拔,在天象奇異的非常時期,我們需要努力蓋一幢牢固的房子。

人一輩子做的努力,很像一款“被動配置”加“超額收益”的增強貝塔(smart beta)策略。或者您可以大概看成要蓋兩幢房子:第一幢叫“現金流”(財務自由);第二幢叫“投機”(不用考慮成本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蓋好第一幢,才能去蓋第二幢。

蓋第一幢房子時,要給自己打個地基,整理一個認知框架。在以實現財務自由(保持被動收入持續大於最高開銷)為目的的前提下,“交易”和“宏觀”——大概就是您需要的兩根頂梁大柱。

舉個不精確的例子。一個交易所新衍生品種開始交易階段,您賺的錢主要和“交易”這個動作有關——因為在一個生澀的、有各種彩蛋的新市場裏,您的大部分時間應該花在研究市場參與者和人性上。工具主要是博弈論。

等參與者多了,有專業做市商,市場變成了成熟有秩序的遊藝場,套利機會就沒了。這時候,大家會一起向後看——看後市,看三五年,看更長的未來——宏觀功力此時被拍上台麵。

此時此刻,“人性”就變成了次要矛盾。如果您活在一個成熟的(價值投資)水域裏每天隻琢磨人性,那大概進錯了場子。

所以,蓋第一幢房子需要“硬”知識。用經濟學、人文中的曆史和認識論邏輯去研究規律;研究人性隻是輔助,不是主菜,否則就成了玄學。

在當下這麽特殊的環境中,這房子該怎麽蓋?

1.首先要改變慣性

如前所述,既然“風險”和“不確定性”都已在身邊,您現在最該擔心的並不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白馬騎士,而是自己的慣性。在一個不確定性四處遊**的混沌體係中,完全依賴“過去”和“曆史”能給您帶來的唯一東西就是“慣性”。慣性不會持久,它是海市蜃樓。它也許能給您點燃幾個小火花,但不會超過幾秒鍾,它永遠不會給你那個“答案”,因為答案並不存在。

大部分人都不願意和“慣性”分手。回到2008年,在經曆過一次相當於世界大戰的金融危機後,全球央行有了一個共同的敵人:崩潰和衰退。當大家蹲在同一個戰壕裏時,步調會變得一致,因為我們要共克時艱。於是從日本緣起的“保姆式QE”,經美國發揚光大,變成了全球央行的一個自然選擇——因為大家不共克時艱的代價很清晰。為了讓市場這個遊戲場上的小朋友們感到更安全,父母般的中央銀行們發明了花式高智能保護輔助。結果引來一個怪物——長達十幾年的全球負實際利率。

20世紀上半葉充斥著銀行擠兌、經濟蕭條、缺乏金融秩序和世界大戰,可惜經曆過的人已經老了。我們這一代被戰後最長的和平年份、溫暖的低利率環境和央行們小心翼翼默契兜底的行為嗬護了許多年,以至於基本生存本能——“警覺”已經退化。清醒的人們已經在祈禱,祈禱那個慣性結束的轉折點永遠不會到來。

但是轉折點還是不可避免地來了,宏觀經濟和政治環境已經風起雲湧,白馬騎士近了。假如您和我突然進入一個超級通脹的世界——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八零後和“新韭菜”經曆過的世界,會發生什麽?你也許會抗拒這種想象:說好的科技進步呢?人口老齡化呢?惡性通脹這麽久遠的曆史真的會再發生嗎?我們正常生活、正常投資靠的不是大量已經驗證過的“常識”嗎?

但常識是可以改變的,過去幾十年的生存法則、所有投資聖經都已變成故紙堆。我們可以依靠的,隻有自己脫離舒適區、掙脫“慣性”這個強大引力的能力。

美國大法官羅伯茨曾經在一次畢業典禮上有如下演講:

在未來的歲月裏,我希望你們會受到不公平的對待,這樣你們就會懂得正義的價值。我希望你會遭到背叛,因為這會教會你忠誠的重要性。

我希望你能時不時地感到孤獨,這樣你就不會把朋友當成理所當然。我再次祝願你時不時地走黴運,這樣你就會意識到“機會”在生活中的作用,明白你的成功不是完全應得的,其他人的失敗也不是完全應得的。

我希望你會痛苦、被忽視,這樣你就會知道“傾聽”的重要性。學會同情。

既然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但願您能被殘酷對待,學會離開慣性獨立行走。越早越好。

2.要會用“相對論”來思考

有一位哲學家到中國來學漢語。老師教他的第一句是:“What is this?”

老師:Read after me——這是什麽東西?

哲學家掐指一算,嗯?不對啊,What=什麽,is=是,this=這個,不是應該翻譯成——“這是什麽”嗎?怎麽多出兩字來?老師,“東西”是什麽意思?

老師:東西也是“this”。

哲學家:可是這裏不是已經有“this”了嗎?

老師:“東西”的“this”和“這”的“this”都是存在,明白了嗎?this “this” and that “this” are all “this”。

哲學家恍然大悟:這位漢語老師原來是個哲學家!他正試圖告訴我“存在”在中國的意義——西方的“存在”(being),在中國就是“關聯”。東和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兩個極端。但是有了東才有西,沒有西就沒有東。兩個極端之間有了互相依存的關聯,才有了它們的“存在”。

中國人的世界觀是一種堆積結構。一件事情存在了,或者發生了——那它背後一定還有個極端的好朋友。

世界、宇宙、天下、國家……都是由“兩個極端”手拉手,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概念。還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都是中國式的形而上,或者是一種能自動將“有限遊戲”延伸到“無限遊戲”的思維。

中華民族的傳統思維中天生自帶辯證思維,知道“危”中有“機”,在絕望中永遠不可放棄希望——這在宏觀研究和交易中是一個巨大的優勢。

比如:我們該怎麽分析這次新型冠狀病毒對經濟的影響?

麵對這場幾乎讓所有人措手不及的突襲,一個萬金難買的問題是:病毒何時離開?這一切何時結束?

這答案顯然是不可能買到的。

那就換成一個千金難買的問題:當下正在發生的最全麵、最真實的信息在哪裏?

這顯然也是幾乎不可能找到的。

隻剩下一個黃金百兩的問題:哪些指標能幫助我們判斷“轉折點”將何時現身?

這倒是可行的——隻要您有足夠的“指引”信息和強大的判斷力。

指引性信息哪裏找?兩種方法可參考:

一種是研究“過去”——找過去的相似案例,估計出當時那場災難和您所關心之事間的相關性,再推理出這一次的確切影響。不用多,隻參考近百年來全球七次重大疫情:西班牙型流感(1918)、H2N2流感(1957)、H3N2流感(1968)、禽流感(1997)、SARS(2003)、甲型H1N1流感(2009)和埃博拉(2014)。

掐頭去尾看兩例。首先推演到極致,看1918年西班牙型流感——這是現代曆史上最致命的流行病。自從第一位發病人在堪薩斯州軍營裏被發現,當天中午,一百多人感染。兩天之內,五百多人患病。一周之內,傳遍美國各州。四月中旬,蔓延到中國和日本。到了五月,全球淪陷。十八個月後,結束。全球五億人感染,近五千萬人死亡——人數遠超“一戰”犧牲的人數。全球GDP在一年不到的時間裏掉下十個百分點。

然後看離中國人記憶最近的SARS。2002年11月到2003年7月,半年多時間,全球感染八千多人,死亡率近11%。一個季度損失掉當年GDP的2%。

以上信息都不難找,問題是“指引性”到底有多大?

這幾次災難的發生,各有自己的特殊時點和內外環境,每一次都有無數巧合。比如西班牙型流感,暴發在衛生條件、居住環境和營養情況都不堪直視的“一戰”期間——整個地球就像一個巨大的病毒培養皿。甲型H1N1流感恰好在2008年金融危機後發生。SARS又和中國入世、經濟階段上行前後腳發生——這些參照物的相關性真的隻能叫做“參照”,不能過分解讀。

另一種方法:感知市場情緒溫度。

市場的非理性情緒,恰恰是理性分析最好的朋友。因為大眾的情緒幾乎總是嚴格按照一個可預測軌跡來演變——就像一顆搖擺的“悠悠球”。

(2)繼續發展(progress);

(3)過度恐慌(over-concerned);

(4)基本麵理性回歸,逆轉發生(rationalmean-reversion)。

疫情的衝擊,亦如任何一種“未知”的發酵,會通過兩種傳播途徑發生作用:(1)事實;(2)對事實的預期。

對“預期”最直觀的感知就來自市場,這裏的每一個數字都是人們的情緒,以及對未來的預期。市場上的交易,是“期望”和“現實”之間的區別。如果“期望”能被提前準備,那“現實”發生的時候,就沒有“區別”。沒有區別就沒有交易。這就是為什麽,您經常會看到重磅消息驚現頭條,市場卻紋絲不動。

疫情暴發初期,也是新聞頭條密集出現的時點——市場的唯一反應是如驚弓之鳥:避險、資金流向安全島、股市下跌、黃金和債券齊漲。接下來的反應便和“信息傳播”高度相關,或漸變或迅速——信息越及時越透明,波動的消退就越迅速。所以判斷未來,捕捉“轉折點”的黃金時間,就在“過度反應”的末期。

然而,就算您成功找到了“轉折點”,永遠要記得:無論是災難,還是幸運,一切已發生的事件對真實世界的真實影響,一定是相對的。這場災難也許可以幫助我們釋放體內淤積已久的毒素、擺脫已經持續十多年對“債”的巨大慣性。經過新冠病毒洗禮的我們,也許會變成吃完莽牯朱蛤的段譽,或者吸了冰魄銀針的情花劇毒攜帶者楊過——以後再被蛇咬、被“悲酥清風”熏,幸免的概率會高百分之三十五點二呢。別忘了我們有堅強的武漢人民,還有對美好生活無限追求的中國人民。

白馬騎士隨時可能駕到,“未知”可能發生在任何地方,您不知道的也永遠比知道的要多得多。當你不知道的時候,最好的做法隻有一個:攤煎餅——聰明地跨市場、跨資產類別、跨幣種、跨所有能跨的,把風險攤得越薄越好。同時用紮實的金融知識——比如衍生品來管理風險。悲觀雖是空,但在簡單粗暴比多金的時代過去後,也許我們終於迎來了“知識越多,機會越多”、腳踏實地的時代。

2020年及以後的日子裏,開心點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