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主題思想在劇本創作中的作用

有人認為寫劇本不一定要有主題思想,隻要憑“感性地寫,我想怎樣寫,就 怎樣寫”,而不想在劇本裏“解決什麽問題”,沒有什麽主張,不想給劇本任何思 想教育意義。還有人主張“見啥寫啥”,純客觀地照抄生活。以上兩種主張不僅 否定了主題思想的重要性和它在藝術作品中所起的決定性作用,並且把生活真 實和藝術真實混淆起來了。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的區別就在於前者是原始自 然狀態的生活,是錯綜複雜、頭緒紛繁的;後者是把生活概括集中,經過藝術加 工,從生活中理出一個頭緒來,前後連貫,有頭有尾,而這藝術加工的核心力量 就是主題思想。藝術作品是客觀事物和主觀意圖相結合的產物。世界上並不 存在純客觀地反映事物的藝術作品。……在“為藝術而藝術”或“純客觀反映現 實”的作品裏仍然可以找到作者的主題思想,不過他們的主題思想也是像生活 一樣,是雜亂無章的,或是歪曲生活的,因為隻注意生活表象的真實,就不可能 反映生活本質的真實,因而是歪曲生活的。要把生活概括、集中,提煉成“更高, 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的藝術作品,就必須 有一種核心力量,而這核心力量,就是作者的企圖和目的,也就是作品的主題思 想。沒有鮮明、突出的主題思想的作品,不可能成為一部好的藝術作品。主題 思想的作用,可以分兩方麵來講。

(1)主題思想在劇本中可以起凝聚、集中、統一的作用。生活是散漫的,而 藝術作品是集中統一的,是完整的。藝術作品的完整性是藝術作品最顯著的特 點。早在二千三百年前亞理斯多德就一再強調戲劇藝術的完整性。他說道: “悲劇是對於一個完整而具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一件事物可能完整而缺 乏長度)。所謂‘完整’,指事之有頭,有身,有尾。……所以結構完美的布局不 能隨便起訖,而必須遵照此處所說的方式。”[1]所謂藝術的“完整性”,包括頭緒的 完整一致,結構的完整一致,和體裁風格的完整一致三個方麵,而這三者的完整性卻都決定於主題思想的一致,也就是取決於作者的意圖目的的一致。這是對 藝術作品一般的要求,但對戲劇的完整性的要求卻比其他任何藝術要高,要嚴 格得多。因為戲劇藝術是受時間和空間的嚴格限製的。一部小說在一個比較 廣泛的主題統一下,可以有比較鬆弛的結構,有比較紛繁的頭緒。因為它不受 時間和空間的限製,例如一部《水滸》可以寫一百O八位英雄好漢投奔梁山的故 事,一個一個地寫,也可以幾個人合起來寫。這樣頭緒紛繁、人物眾多的故事要 在一部戲裏表達出來是絕對不可能的。在小說裏可以從一個人物引出另一個 人物,從一個事件帶進另一個事件,從一個地方寫到另一個地方,或者跳來跳 去,夾敘並寫,不受限製。這種方法在戲劇裏就不可能,也不允許。我們要求戲 劇有更單一的頭緒,更緊密的結構,更統一的風格,也就是要求更單一的鮮明突 出的主題思想。

李漁說:“頭緒繁多,傳奇之大病也。”[2]他又說:“作傳奇者,能以‘頭緒忌繁’ 四字刻刻關心,則思路不分,文情專一。其為詞也,如孤桐勁竹,直上無枝……” 有人認為如果我們隻寫一個人,突出一個主人公的事跡,頭緒就簡單了。其實 不然。李漁說:“後人作傳奇,但知為一人而作,不知為一事而作,盡此一人所行 之事,逐節鋪陳,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則可,謂之全本,則為斷線之珠,無梁 之屋。作者茫然無緒,觀者寂然無聲,無怪乎有識梨園望之而卻走也。此語未 經提破,故犯者孔多。而今而後,吾知鮮矣。”[3]他主張“一人一事”,一線到底。 他說:“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這裏所謂一事是指一個完整的事件而 言。在一個劇本裏著重地寫一個主人公,寫一個完整的事件,就很容易確立鮮 明的突出的主題思想。但一個完整的事件並不是說要硬性規定隻寫一個情節, 不許寫許多情節,關鍵還在於戲劇結構的嚴密性,情節雖多,但統一在一個主題 下,仍不失為一個完整的事件。

所以,有時一出戲雖然頭緒多,但隻要把主題思想貫穿得好,處處以主題思 想為核心來構建情節,繁多的頭緒也能組織成一出完整的統一的好劇本。一般 來說,戲曲劇本的頭緒是比較簡單,線索比較清楚,人物少,戲集中,情節單一,沒有或很少穿插,正所謂“孤桐勁竹,直上無枝”。例如《梁山伯與祝英台》,隻有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自由戀愛與封建門第觀念的鬥爭衝突;《白蛇傳》 隻是白素 貞、小青和法海的鬥爭衝突。戲曲是寫意的,又有歌唱舞蹈的豐富表演力,就像 中國畫裏的鬆竹花鳥,隻突出主題,略去了背景和枝葉;除龍套外,主要人物隻 有一二人至三四人,因此對人物性格和重要情節的描繪,可以精雕細琢,深刻動 人。一般說來,話劇是寫實的,沒有戲曲的歌唱舞蹈的表演要占去演出很大的 篇幅,表演方法也更接近於現實生活,可以允許較多的頭緒,較複雜的情節,較 多的人物上場。但正因為如此,更需要一個鮮明突出的主題來把它們統一成完 整的藝術品。例如曹禺的《日出》,反映買辦資產階級和流氓惡霸相勾結的舊社 會的錯綜複雜的情況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他們之間的複雜關係,不能不寫許多 頭緒,但在鮮明統一的主題思想下,它們也就凝聚成一出完整而又優美的藝術 性相當高的作品。像《日出》這樣頭緒紛繁的劇本,在戲曲劇目裏是不易找到 的。

但戲曲裏也並非沒有頭緒較多的好劇本,例如《四進士》一劇裏可以找到三 條線索:四個進士結拜為弟兄,相約不做貪汙違法的事是一條線,楊素貞訴冤是 一條線,宋士傑打抱不平又是一條線,每一條線就是一個頭緒,但以宋士傑打抱 不平為主線,宋士傑不怕強暴,仗義執言這一主題就把其他頭緒凝聚成一個比 較完整的藝術故事。又如《群英會》一劇,其頭緒也是比較多的,周瑜與孔明的 鬥爭是一條線,黃蓋假投降到曹操那兒去是另一條線,蔣幹和周瑜的鬥爭又是 一條線,但這出戲就缺少一個可以凝聚全部線索成一整體的主題思想,因此戲 的整個結構是鬆弛的,不統一的,每一折都有它各自獨立的主題,隻不過這些事 件廣泛地統一在劉孫聯合抗曹的主題下,在時間上是連貫的,主要人物也貫穿 在各個折子裏,在一起演出還不失為一個完整的戲,但嚴格說起來,這出戲的結 構是鬆散而不嚴謹的。在西洋戲劇裏也有頭緒較多和頭緒較少兩種不同的劇 本。例如莎士比亞的劇本頭緒比較紛繁,情節比較曲折,人物比較多,穿插比較 豐富,但他的劇本主題思想是鮮明突出的,因此錯綜複雜的情節在主題思想的 凝聚和集中下,成為完整的藝術作品。他的前期作品,如《威尼斯商人》、《無事 生非》等,主題思想還不夠鮮明突出,與主題關係不大的穿插也比較多,但後期的成熟作品,如《哈姆雷特》、《奧瑟羅》等,雖然頭緒多,情節複雜,人物也不少, 但它們的主題思想卻鮮明突出,因此它們的藝術價值也就比較高。易卜生和莎 士比亞相反,頭緒少,情節簡單,人物不多,戲集中,因此他的劇本的主題思想非 常明確。

(2)主題思想的第二個重要作用,是使一般的故事情節或舊的故事情節獲 得新的啟示、新的理解。因此給這故事情節以新的生命,成為新穎的題材。主 題思想原是作家認識世界、認識事物的最深刻的反映。對於同樣一件事實、同 樣一個故事,不同的思想修養、文藝修養的作家會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認識、 不同的啟示,在作品中就有不同的反映,而這不同程度的認識最清楚地反映在 他作品的主題思想裏。作家對事物本質的認識越深,他的主題思想也就能夠立 得越高。世界上許許多多事情看來都是平平淡淡的,但詩人和藝術家就能在這 平平淡淡的東西裏找出新鮮而又深刻的含義來。我們從小生長在山區農村裏, 高山、鬆林、石橋、溪水看得極其平常,忙忙碌碌於生活,從不想到它們是美的, 但經過畫家的集中、概括、想象、構思,就可以把它們畫成一幅非常美麗的圖畫, 表達出藝術家的秀麗、超逸、嫻靜的主題思想。我們往往在山水畫中才進一步 認識到大自然的美,因為這些畫是把客觀的山和水和畫家主觀的認識、體會結 合起來了,通過他對美的表現才引起我們對美的進一步的認識。看了畫才恍然 大悟,原來山水是那麽美的。不同的畫家對同一大自然的山水可以畫出風格迥 然不同的圖畫,因為他們認識不同,認識的主觀能力不同,認識的深度不同。有 的畫家看了某處風景有超塵出世、逃避現實的想法,有的畫家看了有“江山多 嬌”的熱愛祖國的思想;這就是他們對同一事物認識不同,因此他們畫的時候就 有不同的主題思想。作家對題材故事也是一樣。作家下到生活裏去,認識了很 多人,經曆了很多事,確實好像有很多東西可以寫,但又覺得這許多事都平平淡 淡,一般化,不知道選哪些人物哪些事件最合適;有時隨便挑了一些人一些事來 寫,寫出來又感到平淡無奇,沒有新鮮的東西。這種情況歸根結底是由於我們 在龐雜的新事物麵前看不到新生活的萌芽,看不到事物的本質,看不到事物發 展的主要矛盾所在,隻看見事物瑣碎的表象,隻看到事物的表麵矛盾現象,因此 我們的主題思想立得不正確,或者基本上還正確,但立得不深不高,或者落了俗套,人雲亦雲,自己沒有比別人更深的體會,因此寫出來的作品就缺乏新鮮的感 覺。

但當作者找到了“題材所賦予的主題意義”,也就是能深刻認識生活、表現 事物本質的主題思想後,就能給予題材和劇本以新的生命,新的光彩,新的教育 意義。這在戲曲整舊工作上更顯示出新的主題思想的確立,給劇本以“起死回 生”、“點石成金”的作用。最顯著的例子是《十五貫》。前已述及《十五貫》又名

《雙熊夢》,清初朱素臣根據宋人小說《錯斬崔寧》加以改編發展而成。故事離奇 曲折,有兩條線索:淮陰縣有兄弟二人,兄友蘭,弟友蕙,家境貧苦,友蘭出外做 水手,賺錢供弟弟念書。弟弟書房隔壁住著一個美麗的童養媳,她的未婚夫是 個醜陋的男子。有一隻老鼠把童養媳房裏的首飾銜到友蕙的書房裏,把十五貫 寶鈔拖進鼠洞裏,而將友蕙藥老鼠的燒餅銜到童養媳房裏,被她未婚夫誤吃中 毒死去。後來發現友蕙手裏的首飾是童養媳的,就認為兩人有奸請而夥同謀死 丈夫。這時過於執在淮陰做縣令, 就把友蕙斷成死罪, 並向他追索十五貫錢。 友蘭在船上得知了這個消息,又得了商人陶複朱的幫助,趕往淮陰去救他的弟 弟,而遭遇了另一場冤屈的官司。這官司就是改編的《十五貫》裏的故事。弟兄 二人在獄中會麵,抱頭痛哭。後來這兩件冤獄都得到了昭雪,熊氏兄弟都取得 了功名,做了官,並且分別娶了這兩個女子。原來況鍾翻案,不是由於他對案情 發生懷疑,而是由於神明的托夢,這樣就大大削弱了況鍾實事求是、調查研究的 優良性格,反過來也影響了對過於執的主觀主義的批判。全劇給觀眾的印象隻 是清官翻案而已,主題思想非常模糊不清。經改編後,突出了反主觀主義和官 僚主義的主題思想,刪除了“神明”的作用,使這劇本有現實的思想教育意義,使《十五貫》獲得了新的生命。

1.亞理斯多德(今譯為“亞裏士多德 ):《詩學》第7章盯見《詩學.詩藝》。

2.李漁:《閑情偶寄·減頭緒》。

3.李漁:《閑情偶寄·立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