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蠹魚自訟

“臣朔猶饑,侏儒自飽,畢竟儒冠誤”,這種感慨,從前讀書人,是常有的,我卻生平沒有這一種感慨。

我覺得奮鬥就是生命,奮鬥完了,生命也就完了。從前文人的多感慨,不過悲哀於不遇,奮鬥是隨時隨地,都有機會得的,根本無所謂遇不遇。況且我覺得文人和學人的性質,又有些不同。文人比較有閑,所以有工夫去胡思亂想,學人則比較繁忙,沒有什麽閑的工夫。我雖沒有學問,卻十足做了半生的蠹魚,又何從發出什麽感慨來呢?

然而我也說“被讀書誤了”,這又是何故?

這話倒也是站在學人的立場上說的。學問之道,貴乎求真,“真的學問,在空間不在紙上”,這個道理,是容易明白的。自然,最初寫在紙上的,是從空間來的,不然,他也不會有來路。然而時間積久了,就要和實際的情形不合,所描寫的,不是現在的情形了;所發表的意見,也和現在不切。然而時間積久了,就使他本身成為權威,以為除書所載而外,更無問題,而一切問題,古人也都已合理地解決了,所苦者,隻是我們沒有能了解古人的話,或雖了解而不能實行。即有少數人,覺得書之外還有問題,古人解決問題的方法,亦未為全是的,然而先入為主,既經受了書的暗示,找出來的問題,還是和古人相類,而其所謂解決的方法,也出不得古人的窠臼,和現在還是隔著一重障壁。所以從來批評讀書人的,有一句話,叫做“迂闊而遠於事情”。“情”是“實”,“事情”就是“事實的真相”,“迂”是繞圈子,“闊”是距離的遠,你不走近路而走遠路,自然達不到目的地,見不到目的物的真相了。這一個批評,實在是不錯的,讀書人的作事,往往無成,就是為此。

然而不讀書的人,作事也未必高明些,這又是何故?固然,他們有成功的,然而隻是碰運氣。運氣是大家可以碰到的,就讀書人也未必不能碰到。不學無術的英雄,氣概是好了,也未嚐不失敗,就是為此。老實說:他們的作事,比讀書人也高明不出什麽來,甚而至於還要低劣些,因為讀書人還有一個錯誤的計算,他們則並此而無之了。

做事情要有計算,畢竟是不錯的。讀書人的錯誤,並不在於他們的喜歡研究,而在於所研究者之非其物。研究的物件錯了,自然研究的結果,無一而是了。別人我不敢說,我且說我自己。我亦不敢說得遠,且說這兩年來的事情。

我是半生混跡於都市之中的,近兩年來,卻居住和往來於鄉間有一年半之久,這是我換了一個新環境了,我卻得到些什麽呢?

近幾年來,時局大變了。時局的變化,是能給人以重大的刺激和親切的教訓的,就鄉下人也該有些覺悟,然而大多數人,混沌如故。他們對於時局的認識,到底如何?感想到底如何?

離開時局說,一個人總有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有些人,以為哲學是高遠絕人之物,這根本是一個誤解。每一個人,總有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這就是他的哲學了。哲學雖看似空虛,實在是決定人生的方向,指導他的行為的。然則他們哲學上的見地,究竟如何?自然,他們哲學上的見地,也不能一致。然則老的如何?少的如何?男的如何?女的如何?莊稼人如何?做手藝的如何?足跡不出裏閈者如何?常往來於城市者如何?……

以上的話,似乎太籠統了,說得具體些。這幾年來,鄉間實在有一個嚴重的現象,那就是人口,而尤其是壯丁的減少。工資騰貴了,以今日的幣價而論,或亦可說其實並沒有騰貴,然而就使你真提高了工資,也還是雇不到人。事業比戰前,並沒有擴充,而且顯著地減少了,人浮於事的現象,則適得其反,這能說是人口至少是壯丁沒減少麽?然而你問起人家來,人家總說並沒有減少。甚而至於說還有增加。他或者看見他的親戚、朋友、鄰裏,新添了一兩個丁口,而老的也沒有死去罷?

農產品騰貴了,鄉裏人的生活,究竟如何?有一個比較留心的人對我說:“最好是三十年。這時候,農產品已經比較騰貴了,別種物價的騰貴,卻未至如今日之甚,稅捐的剝削,也還未至如今日的厲害,幣價卻低落了。我們鄉間,有一種‘活田’,就是名為賣,而有了錢,依然可以出原價贖回的。據說在這一年,鄉下人這種田,幾乎贖去了十之八九,佃農變作自耕農了,這是一個生活較好的鐵證。近兩年來,各種物價,都騰貴了,稅捐的剝削,也更厲害了,就鄉下人也大呼生活艱難,然而生活必要的資料,尤其是食料和燃料,他們手裏畢竟有一些實物,和城市中人動輒要買,而且還不易買到的不同,所以他們的生活,比城市中人,畢竟要好些。”以他們向來勤儉的習慣而論,處這極其危險,而還未至於絕無可為的地位,該格外奮勉向上。然而有一部分人,卻因手中貨幣虛偽的數量上的增多,或者交易上一時的有利,而露出驕氣,其實是暮氣來了。譬如,有一個佃戶,找他的田主要借錢。田主道:“我借給你,也不過兩三千元。”佃戶便哼的一笑道:“兩三千元麽?我上茶館天天帶著的。”這所謂上茶館,並不是真去喝茶,你隻要午後走過市集,便可見得所謂茶館裏,並沒有一個人在那裏喝茶,你如走得口渴,要想泡一碗茶喝,他也可回說沒有。真的,他的火爐中並沒有火。然則茶館開著做什麽呢?你再一看,就可見一桌一桌的人,在那裏叉麻雀了,叉麻雀還算是文氣的,還有更武氣的賭。茶館裏也算是比較優等的地方,劣等一些,便在人家簷宇下,安放一張桌子,或者還是凳子,四麵圍著些人,便在那裏擲骰子,推牌九了。落在後排的,便自己帶了凳子來,高高的站在上麵,在人背後奮勇參加。

這還是不至於淪落的人,淪落的人,就更無從說起了。有一個佃戶,因為替田主照應墳墓的關係,既不交租,又不完稅,而且還住了田主的屋子。然而他窮的了不得,穀未登場,已非己有,有錢在手裏就賭。近兩年而且害起病來了,不能耕種,十畝倒荒掉五畝以上,那五畝不到,還是他女人勉力種的。他卻天天站立在門外,負手逍遙,見有收捐的人來,便從屋後向田野中溜掉了,讓他的女人去支吾。

這種人,或者可以說是生來就能力薄弱的,然亦有向來勤儉的人,在這幾年中,環境也逼迫他,或者引誘他,使他墮落。有一個城市中人,在戰前,是相當勤儉的。他產業的收入不多,靠親戚貼補些,又自用縫衣機器縫衣,也還圖個溫飽。戰時房屋燒掉了,他便把地皮賣掉,到鄉間買了二十多畝田。這時候,還很有勤儉自持的樣子。不知如何,忽而把毒品吸上了。從此漸漸的不像個人。一兩年後,身體也衰弱得不成話了。有一天,吃了晚飯,勉強走出去過癮,竟因心髒的工作忽而發生障礙,就死在售吸之處,僅有的餘款和田地契等,被和他有同嗜的人,回到他寓處擄去了。

這是鄉間的情形,至於城市之中,則我在兩年前回鄉時,覺得大家還有些震動恪恭的意思,未忘其所處者為非常時期,今則此等人幾於不可複見了。變節不會變得這麽快,或者是“賢者辟地”了罷。否則“萬人如海一身藏”,“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自然也是不容易遇見他的。眼前數見不鮮的,則不是想發橫財,就是且圖享樂。再不然,就是刺激受得過度而麻木了。什麽事情,也刺激他不動,正像耳朵給炮聲震聾了,再也聽不見什麽一般。現在的環境,真能使人墮落麽?然而不靠白血球和病菌苦戰一番,安能使新陳代謝的作用旺盛,而收除舊布新之效呢?

迷信事項,不論在城市在鄉,都見其盛行,且如現在是九秋天氣,我們家鄉的風俗,從舊曆九月初一日起,到初九日止,是有所謂“拜鬥”,亦謂之“禮鬥”的一種舉動的。那便是道士,或者雖非道士而著了道士的衣服,念著一種“鬥壇經”,向所謂北鬥星君者,磕頭禮拜,求其增加壽算,或者不剋減。拜鬥之處,明明是一所屋子,其名稱卻謂之壇。在敝處小小的一個城市中,所謂壇者,卻也有好幾處。最初,拜鬥的人,都自以為是功德。他們有一種公款,以作開支,並不靠人家補助的。然而“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增加壽算,或者不剋減的事,豈怕沒有同誌?而況“南鬥注生,北鬥注死”,這傳說業已不知其幾何年,豈怕沒人相信?於是有害了病,去請他們拜鬥,以求不死的;也有雖然無病,而亦去請他們拜鬥,以期更享高齡的。久而久之,拜鬥也逐漸地商業化了,雖然抱著做功德之念者,今日亦非遂無其人。在戰前,禮鬥一次,不過花上二三百元,現在則起碼萬元,多的到萬五千元以外。然而從初一到初九,應付這些主顧,還是來不及,而不得不把拜鬥之期,延長到初十以後,這是眼前的即景。追想幾個月前,關帝廟中的廟祝,說某日是關帝的生日了,托人四處募捐。旬日之間,所得計有二十萬。一天工夫,據說都花銷完了。經手的人不必說,布施的人,該是“誠發於中”,“義形於色”,必不容人家有什麽不端的行為的了,然而就是關帝生日這一天,關帝廟裏,就呼盧喝雉了一夜,他們竟熟視若無睹,無可如何麽?或者也有之,然又何苦踴躍輸將於前呢?還有所謂什麽道的,所崇拜的物件,不知是什麽。所講的道理,更其非驢非馬,聽得要使人“冠纓索絕”。然而相信他的人,也是不遠數百裏而來,所捐輸的款項,據說亦在數十百萬以上。

墮落的為什麽墮落?頹放的為什麽頹放?發狂的為什麽發狂?癡迷的為什麽癡迷?這都各有其所以然的,斷不是坐在家裏,用心思去測度所能夠知道。發憤罵人,總說人家不應該如此,那更可笑了。“世界上是沒有一件事情沒有其所以然的,即無一件事情是不合理的,不過你沒懂得他的理罷了,怎樣會知道許多道理呢?那就要多多和事實接觸,且如今日,人口倒底減少不減少?如其減少,是怎樣減少的?所減少者專在壯丁,還是連老弱都受到影響?其減少的原因,又是為何?我固然沒有法子,像調查戶口般逐戶去調查,然使周曆鄉間,多和各種人物接觸,難道沒有機會,知道其中一些真相麽?這是一端,其餘可以類推。總而言之,和各種事實接觸得多了,和各種人物接觸得多了,自然你易於知道一切事情真相,向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自然有許多,你能夠知其所以然了。這裏頭,一定有許多嶄新的材料,為你向來所夢想不到的,使你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不徒能增加知識,而且還饒有趣味。

這事情難麽?我是有資格可以去訪問鄉間的所謂鄉先生的,城市中人,熟識的更多了。他們或者都以為我是一個無用之人,然亦都知道我是個老實人,別無作用,一切事情的真相,對我盡情吐露,並無妨礙。聽他們的說話,或者一時不易得到要領,然而我自有法子去探問;聽了他們的話,我自會推測、補充、參證、綜合的。至於城市中素未認識,而又談話比較有條理的人,鄉間的農夫野老、婦人孺子,你要和他接觸,而使你得到一個滿望的結果,那更容易了。總而言之,隻要你有決心,有耐心,去和他們接觸,決不會無所得,而且所得一定很多。在交通上,周曆各處,在今日或者是比較困難的,而且還冒些風險,然亦未至於不可通行。我們從前讀書,不常看見亂離之時,交通困難,要避免了某種特殊勢力,或者要結托了某地段的豪傑,才能夠通行無阻麽?在今日,正可親曆其境,以知道所謂亂離之世的真相,不但活生生的事實,不放他眼前空過,就是讀書時候所見到的許多事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百思不得其解,就自以為解,其實也是誤解的,也可因活事實的參證,而知道其所以然了。喜歡讀說部的人,為什麽多?喜歡讀正書的人,為什麽少?豈不以說部的敘述比較詳盡,容易了解;又其材料都為現代的,親切有味麽?其實說部的內容,就使都從閱曆得來,和實際的事實,總還隔著一層;也是閉門造車的,更不必說了。活生生的事實,比起說部來,又要多麽易於了解,親切有味?何況幹燥無味的正書呢?

此時此地,是何等獲得知識,饒有趣味的好機會?然而我竟輕易地把他放過了,我還隻做了兩年的蠹魚。

我為什麽如此說呢?一者,讀書讀得太多了,成為日常生活的習慣,就很怕和人家交接了。這實在是自己的畸形發展,倒總覺得和人家交接,淺而無味,俗而可厭。於是把僅有的外向性都消磨盡,變成極端的內向性了。二者,在書上用過一番功夫,而還無所成就,總覺得棄之可惜,於是不免賡續舊業,鑽向故紙堆中。從前梁任公先生歎息於近代史的寥落,他說:“我於現代的史實,知道的不為不多,然而我總覺得對於現代的興味,不如古代。”任公先生,現在是與世長辭了,他所知道的,甚而至於是身曆其境的,怕百分之九十幾,都沒有能寫出來。任公先生是比較能作實事的人,尚且如此,何況我這真正的蠹魚呢?

然而我畢竟不能不算是一個錯誤。

然而“往車已覆,來軫方遒”。我在鄉間學校裏,曾發憤,每天提出一個鍾點來,和學生談話。我所希望的,是不談書而談書以外的事實,有機會時,把他引到書上去,使書本和事實,逐漸地打成一片。然而來的都是喜歡讀書的人,所談的也都是書上的話。要想把他引到現實上去,因為有許多問題,離現實太遠了,竟無法引而近之。不但學生,即教育者亦大多數以為“讀書就是教育,教育就是讀書”,家長更不必論了,到現在,中等學校教員中,還有要講桐城家法,聽得我會寫語體文而驚訝的。這或者是迂儒,然我親見實業上比較成功的人,請人在家講《孝經》。又有一個某實業團體的會,請了兩位先生,排日講《書經》《禮記》。他們說:“這兩位先生,隔日要講一次,未免太累了。”托人致意於我,想我也去講一種古書,“如此就每人可以隔兩天”,被我笑謝了。

我們的社會,和現實相隔太遠了,這未免太不摩登了罷?我並不說讀書不是學問。書,自然也是研究的一種物件,然而書隻可作為參考品,我們總該就事實努力加以觀察,加以研究的。不但自然科學如此,社會科學,更該如此。因為社會科學,現在所達到的程度,較之自然科學,相差得太遠了,在紛紜的社會現象中,如何搜集材料?如何加以研究?一切方法,都該像現在的讀書一般,略有途轍可循,略有成法可以授人,而隨時矯正其謬誤,這才是真正的教育。至於把書本作為物件而加以研究,這自然也是一部分的事業,也有一部分性質適宜於此的人,然而適宜於此的人,怕本不過全體中一小部分。因為人的性質,自能因關係的親疏,而分別其興味的濃淡的。書本較諸現實,關係當然要疏遠些,感覺興味的人,自然少了。現在把一小部分人能做的事業,強迫全體的人都要這麽做,這亦是現在的教育所以困難的一個原因罷?

會說讀死書是無用,學問要注重現實的人,現在並非沒有,而且算是較摩登的。然而這種人,往往並無所得,較諸隻會讀書的人,成績更惡劣了。這是由於現在說這一類話的人,大都是沒有研究性質的人,把他們來和讀死書的對照,還隻是以無研究的人和所研究者非其物之人相對照而已,並不能作為讀死書的人的借口。

(原刊文藝春秋叢刊之三《春雷》,

上海永祥印書館,1945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