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國文教學貢疑

某君對我說:“現在學校的教授國文,殊不得法,因為他們既不肯放棄,又不能深入。依我看:不研究舊文學則已,既研究,就要求其深入,多用功,多讀書,否則不如其已,省些功夫下來,用在別種科學上。把現在拘文牽義的見解,一掃而空。行文老實以口語為主,寫在紙上,就成文字。各人所治的學術不同,所就的職業不同,有些人,是終身得不到舊文學之用的,而似通非通的舊文學,亦決無用處。選讀數十百篇古文,摘講若幹章《論語》《孟子》、若幹段《左傳》……其結果還是和不讀一樣,功力真是浪費。”

這一段話,我深表同情。古語雖不如外國語之難學,然因時間相睽隔,學起來,畢竟亦有相當的困難。真通古語的人,必能徑以古語為其思想之表象,不必要譯成今語。如此,讀古書才能真通;做古典文也才能真通。此其原因,一半由於個性,一半亦由於生活。在科舉時代,讀書的人所讀的全是古文。其結果,大多數人還是不通。所以我們現在,雖不必像歐洲人,於希臘文、羅馬文之外,別造出新的民族文學來,然把現代語和古語分開,把學習古語視為專門之業,這種道理,是不能不要求大家都了解的。若能如此,則現在所謂“寫別字”、“用錯字眼”、“句法不通”、見了極普通的古典成語而不懂,大家以為笑柄的,根本不成問題。因為超出乎口語的範圍以外,根本非多數人所該通。如此,所做的文字中,不過攙雜古文的成分減少些而已。其內容的精湛,還是會隨著其學識而進步的。文學的趣味,亦仍能隨口語而發揮盡致,不過見解陳腐的人,看得不太入目而已。世界總是進化的。這是決不該也決不能以少數人的偏見而阻遏的。但教授國文,卻不大容易了。句法、篇法,會說話時早已學得,亦即隨其說話的進步而進步,根本不大要學。隻要把現代文字,選好的給他看看,大略講講,寫出來的文字,隻要替他略為修整即可。除掉低能的人,決不會做出全然不通的文字來。這正所謂“師逸而功倍”。而如現在的所為,則不啻“師勤而功半”。所以並非國文難學,隻是國文的教學法太陳舊了。

人們意見的陳舊,有些地方,是著實可驚的。如到現在,還要維持毛筆,反對鋼筆,便是其一端。我在戰前,以一元半法幣,買了一枝自來水筆。二十六年(1937年)十月九日,佩在身上,跑到孤島來,到現在,已近四年了。雖已不成其為自來水筆,然蘸了墨水仍可寫。這枝筆,我在戰前,已用過相當的時間了。假使能用五年,則每年所費,不過三角,而用毛筆,則在戰前之價,是每月一元,其相去為四十倍。毛筆誠有其優點及特殊的用途,非鋼筆所能代,然大都是有閑階級才要用、才能用的。非毛筆不能作成,或雖作成而不能優美的作品,大多數人,本來無緣享受,此乃眼前鐵一般的事實,豈能否認?以極煩難的手工製品與機器所製之品競其價廉,以毛和麻與金屬材料的筆頭競其經久,何異誇父逐日?若說“這是優美的,值得保存的”,則現在有這優裕的生活麽?如德國,如蘇聯,甚至現在還在隔岸觀火的美國,豈能放下武器的製造,而從事於製造美術工具呢?況且毛筆寫的字,隻是美術品的一種,焉知用別種工具不能造成有同樣價值的美術品?秦以前的古文籀篆,均非毛筆所書,何以後人亦視為美術品呢?

有人說:“讀外國書要通外文,不能靠翻譯,讀中國古書,豈能反靠翻譯?”這是不錯的,但要承認這句話,先得承認古書為人人所必讀而後可。這本非事實所能,已如前文所述,而亦非事實所必要。以為必要的人,不過以為“做人的道理”,“立國的精神”,都在古書裏,所以不可不讀。其實此二者是當受最新的學術指導的。讀古書,我們不能否認其有相當的好處,亦不能否認其有相當的害處。甚至兩者比較起來,中毒的副作用,還較營養成分略多。此理甚長,當別論。

(此篇為刊於1916年2月《中華學生界》第2卷第2期、

1941年《文林》月刊第3期、

1941年11月《中美日報》和

1945年11月《知識》雜誌第5期的部分內容的合編,

標題係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