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 自述

予生於中法戰爭之時,至甲午中日戰爭,年十歲。

家世讀書仕宦,至予已數百年矣。予年六歲,從先師薛念辛先生讀,至九歲。其間,薛先生因事他適,曾由史幼純先生代館月餘。十歲,薛先生服官揚州,改從魏少泉先生讀。十二歲夏,魏先生赴新疆。予父生平不讚成人自教子弟。謂非因溺愛,失之寬縱,即因期望太切,失之過嚴。故予自入塾至此,皆延師於家。此時依予父之意,本欲再行延師,惟家庭經濟狀況,頗起變化。

予家有田二十餘畝,向不收租,惟俾佃戶耕種,照料先塋耳。在城市中,有住宅兩所,市房兩所,除住宅一所自住外,餘皆出租。親丁七口,予之繼祖母父母兩姑一姊及予也。其後兩姑皆出閣,則惟有五口。衣食粗足自給。而在予十歲時,再從伯父朗山君逝世江西。朗山君以官為家,卒後一無所有,而親丁尚有九口。雖再從,而予家丁口少,已為最親之一支。先君乃迎之同居。自此食指幾增一倍,生活遂告拮據。故魏先生去後,未能延師,由予父自行教授。予母及姊,皆通文墨,亦相助為理。

此時予已能作文字,予父嚐命予以所作,就正於石小泉先生,後又使從族兄少木先生遊;先後凡三年。惟皆未坐塾,但以文字就正耳。薛以莊老先生者,念辛先生之伯父,而予父之師也,予父嚐從之學九年;清末,主蕪湖中江書院。予父又使予以所作文字,郵寄請正。生平就學之經過如此。

予自十歲以後,家境即不佳。少時尚無公私立學校,十五後稍有之,然時視外國文及技術,均不甚重;故生平未入學校。於外文,僅能和文漢讀;於新科學,則僅數學、形學,嚐問業於徐點撰、莊伯行兩先生,略有所知而已。今亦強半遺忘矣。十五歲時,嚐考入陽湖縣學,名義上為舊式之縣學生。然舊式學校,從無入學讀書之事,實係科舉之初階而已。

至予之學術:則初能讀書時,先父即授以《四庫書目提要》。此為舊時講究讀書者常用之法,俾於問津之初,作一鳥瞰,略知全體學科之概況及其分類也。此書經史子三部,予皆讀完,惟集部僅讀其半耳。予年九歲時,先母即為講《綱鑒正史約編》,日數葉。先母無暇時,先姊即代為講解。故於史部之書,少時頗親。至此,先父又授以《日知錄》《廿二史劄記》及《經世文編》,使之隨意泛濫。雖僅泛濫而已,亦覺甚有興味。至十六歲,始能認真讀書。每讀一書,皆自首訖尾。此時自讀正續《通鑒》及《明紀》。先父授以湯蟄仙之《三通考輯要》。予以之與元本對讀,覺所輯實不完具,乃舍之而讀元本。此為予能自讀書之始。

甲午戰時,予始知讀報,其後則甚好《時務報》。故予此時之所向往者,實為舊日所謂經濟之學。於政務各門,皆知概略,但皆不深細;至於技術,尤必借他人之輔助;僅能指揮策劃而已。此在今日崇尚技術之時言之,實為不切實用,但舊時以此種人為通才,視為可貴耳。予如欲治新學術,以此時之途轍言之,本應走入政治經濟一路。但予兼讀新舊之書,漸覺居今日而言政治,必須尊崇從科學而產生之新技術,讀舊書用處甚少。初從水利工程悟入,後推諸軍事,尤見為然;又予論政治利弊,好從發展上推求其所以然;亦且性好考證,故遂逐漸走入史學一路。

自二十三歲以後,即專意治史矣。予亦略知經小學,此由在十七歲時受教於丁桂征先生而然。先生為予母從姊之夫,於經小學極深沉。但前人虛心,無著述,略有讀書劄記,暮年客廣東時,又毀於火耳。予從先生問業後,亦曾泛濫,略有所得。但至後來,僅成為予治古史之工具耳,不足專門名家,於思想亦無大關係。

予於文學,天分頗佳。生平並無師承,皆讀書而自之。文初宗桐城,後頗思突破之,專學先秦兩漢,所作亦能偶至其境。詩少好宋詩,中年後亦好唐詩,但無功力,下筆仍是宋人境界耳。詞所造甚淺,亦宗常州而薄浙派。要之,予可謂古典主義文學之正統派。予於文學,未嚐用功,然嗜好頗篤;於新文學最無嗜好。讀新文學書,極少極少,因總覺其繁冗而乏味,故不終卷輒棄去也。予對一切學問之頑固而拒不接受,無如對新文學者。此於予亦為一種損失。然習慣已深,恐不易改矣。此本不必與通知舊文學有關,然予自行檢點,此兩者似有關係。以兩物相形,厚於此,不得不薄於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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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之思想,凡經三大變:成童時,最信康梁之說。予生平不喜訪知名之士,人有願下交者,亦多謝絕之,以泛泛訪問,無益於問學修為也。故於康梁兩先生,皆不識麵。然在思想上,受兩先生之影響實最深,雖父師不逮也。此時所篤信而想望者,為大同之境及張三世之說。以為人莫不欲善,世界愈變必愈善;既愈變而愈善,則終必至於大同而後已。至於大同世界,究係如何情狀?當由何途以赴之?爾時年少,不知考慮也。

年十七,始識從母兄管達如君,管君為謝鍾英先生之弟子。鍾英先生者,利恒君之父,予識利恒君,亦在此時也。鍾英先生亦治史學,以考證名,而實好談舊日之經濟。其言治道,信法家及縱橫家之學。予自達如君獲聞其說。惟予與達如,均不信縱橫家,隻服膺法家耳。法家之說,細別之,又可分法術兩派,而予所服膺者,尤為術家。此時循中國舊說,以為凡事皆當借政治之力改良之,然政治上之弊病,則皆由於在執者之自利。故非有督責之術,一切政事,皆不能行;強行之,非徒無益,而又有害。蓋此時年事稍長,能就社會情狀,加以觀察,故其見解如此也。

此時之見解,今加檢討,實有超階級之思想;而異時信階級及階級鬥爭之說,亦未嚐不於此伏其根源。何者?術家精義,在臣主異利四字。所謂臣者,非指一定之人,但指處一定地位之人耳。故先秦法家所謂朋黨,與後世所謂朋黨者,其義大異。後世所謂朋黨者,皆因一時之利害,有意互相結合,先秦法家書中之朋黨,則其人不必互相知,更不必有意相比,但所處之地位同,故其利害同,利害同,故其行動自然一致耳。此非今日所謂階級之義乎?何以去此階級?在今日,則重被壓迫階級之自行鬥爭,在昔時,則望有一大公無私者,立於最高之地位而製裁之。此大公無私者,何以能大公無私乎?則曰天下自有此一種人耳,故曰有超階級之思想也。

予因此信仰,故在政治上,流為開明專製主義,後雖聞歐美政治家言,此思想亦未曾變。以為在君主專製之國,改善政治,所希望者為賢明之君相,在立憲之國,則所希望者為有賢明之中堅階級耳。予之以中國舊說與西方舊民主主義革命之說互相結合,其略如此。大同之希望及張三世之說,此時並未放棄,不過不暇作深遠之思考,但以改善政治,為走向大同之第一步耳。此予第二期之思想也。

馬列主義初入中國,予即略有接觸,但未深究。年四十七,偶與在蘇州之舊同學馬精武君會晤,馬君勸予讀馬列主義之書,爾乃讀之稍多。於此主義,深為服膺。蓋予夙抱大同之願,然於其可致之道,及其致之之途,未有明確見解,至此乃如獲指針也。予之將馬列主義與予舊見解相結合融化,其重要之點如下:

(1)舊說皆以為智巧日開,則詐欺愈甚。智巧不開,無以戰勝自然,詐欺日甚,亦將無法防治,此為舊日言大同終可致者根本上最難解決之問題。得今社會學家之說,乃知詐欺之甚,實由於社會組織之變壞,非由於智識之進步;而智識之進步,且於社會之改善,大有裨益;將根本之難題解決。

(2)超階級之觀點,希望有一個或一群賢明之人,其人不可必得;即得之,而以少數人統治多數人,兩力相持,其所能改革者,亦終有一定之限度;此限度且甚小,隻及於表麵之一層;即其本意所求者,亦不過兩階級可以勉強相安,非真能徹底改革,求底於平;而即此區區,仍有人亡政息之懼。今知社會改進之關鍵,在於階級鬥爭,則隻要有此覺悟,善之力量,隨時具足;且其改革可以徹底,世界乃真能走向大同。

(3)國家民族之危機,非全體動員,不能挽救,而階級矛盾存在,即無從全體動員。

(4)目前非愛國愛民族不可,而舊時之見解,愛國愛民族,易與大同之義相齟齬。得馬列主義,乃可以並行而不悖。

(5)求諸中國曆史,則自王巨公以前,言政治者本重改革製度。爾時政治,所包甚廣,改革政治,亦即改革社會也。自巨公失敗後,言改革者,不敢作根本之圖,乃皆欲從改良個人入手,玄學時代已然,承之以佛學而益甚。宋儒雖辟佛,於此見解,亦未改變。然曆史事實證明此路實為絕路。故今日之社會主義,實使人類之行動,轉變一新方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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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於教學,夙反對今人所謂純學術及為學術而學術等論調。何者?人能作實事者多,擅長理論者少。同一理論,從事實體驗出者多,且較確實,從書本上得來者少,且易錯誤。曆來理論之發明,皆先從事實上體驗到,然後借書本以補經驗之不足,增益佐證而完成之耳。故致力於書本,隻是學術中一小部分。專以此為學術,於學術實未有知也。予之宗旨雖如此,然予之性質,實近於致力書本之人。故曆來教學,亦隻能教人讀書。此觀與我親近之舊同學,皆係好讀書之人可知。予雖教人讀書,並不主脫離實際。且恒戒學者:學問在空間,不在紙上。須將經驗與書本,匯合為一,知書本上之所言,即為今日目擊之何等事。此點自問不致誤人。然全然破除經生門麵,隻重知識,而於書本則視如得魚之忘筌,則病未能也。高深之學理,以淺顯之言出之,講授時亦能之。但將所授之內容,減低程度,亦嫌不足。向持中道而立,能者從之之見。此點,實尚未適宜於大多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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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時讀史,最愛《日知錄》《廿二史劄記》,稍長,亦服膺《十七史商榷》《癸巳類稿》,今自檢點,於顧先生殊愧望塵,於餘家差可肩隨耳。今人之屑屑考證,非顧先生所不能為,乃顧先生所不欲為也。今人自詡搜輯精博,殊不知此等材料,古人既得之而後棄之者多矣,此意予亦老而後知。然後知少無名師,精力之浪費者多也。

今後之希望。道德貴於力行而已,不欲多言。學術上:(1)欲刪定舊作。(2)夙有誌於將道藏之書,全讀一過,未能實行。今後如有此日力,仍欲為之。所謂道教者,包括從古已來雜多之宗教;自亦有哲學思想;與佛教又有犬牙相錯處;與農民豪傑反抗政府之組織,及反動道門,皆有關係,而至今無人研究。使此一部分,成為中國學術上之黑暗區域;政治史、社會史、宗教史、哲學史,亦鹹留一空白。予如研究,不敢望大有成就,必能透出一線曙光,開後人研究之途徑也。不知此願能償否?馬列主義,愧未深求。近與附中李永圻君談及。李君雲:學馬列主義,當分三部分:(1)哲學,(2)經濟,(3)社會主義。近人多侈談其(3),而於(1)(2)根柢太淺。此言適中予病,當努力補修。

(此篇節錄自《呂思勉遺文集》一書,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