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人工與天籟

一切事物,最美的總是自然的,人工做出來的,無論如何精巧,總不免矯揉造作,有些斧鑿的痕跡,所以論文要以天籟為貴。天籟是文人學士,窮老盡氣所不能到的,因為這不是可以用工力的事啊!姑以四首民歌為例。“高田水,低田流。伯母叔母當曙上高樓。高樓上,好望江。望見江心渡麗娘”,在表麵上看起來,隻是敘事,然而所適非人之意,已寓乎其中,此即古人之所謂比興。比興之所以可貴,乃因其意在此而言在彼,可以避免直接的過分的刺激,而且能引起豐富的想象。此義原非詩人所不知,後世的論詩,也貴寓言情於寫景,而不貴直率言情,就是為此。然而文人學士做起來,能如此之自然麽?這就是天籟和人籟之別。“頭上金釵十八對,腳下花鞋廿四雙。金漆籠,銀漆箱。青絲帶,藕絲裳”,讀來覺得非常綺麗,然而極其明白易解,絕不要用什麽字眼、古典塗澤,此乃所謂不著色之豔。隻有不著色之豔,濃淡能恰到好處。用字眼、古典塗澤,好的也不免失之太濃,有意求聲希味淡,又不免失之太淡了,這也是人籟不及天籟之處。“問鴛鴦”以下,音節突然短促。凡是短促的音節,總是含有悲憤淒楚之意的。此調用於此處,恰甚適宜,這也是天籟。有一位化學家對我說:“中國文字的程度低極了,萬萬不夠用的。”我問他:“何以見得?”他說:“即以顏色字論。現在的顏色,奚翅數百千種?中國卻隻有青、黃、赤、白、黑等幾十個字,如何夠用呢?”我說:“你怕調查錯了古話了罷?要曉得中國的顏色字,共有幾個,是不能專據字書的,請你到綢緞鋪子裏去看看有許多顏色字,單看字書,是不會知道他有顏色的意義的。如妃字湖字即是。”他說:“雖然如此,比外國還少得多。”我說:“這是由於中國的顏色比外國少,不是語言的貧乏。倘使有新的顏色產生,或者輸入,中國人自然會替他造出新名詞來,用不著你著急。”他的意思,到底不很信。從前有一個人,對一位英國的貴婦人說:“倫敦人頭發的總莖數,一定比世界上的總人數為多。”貴婦人雖不能駁他,卻總不很相信。這位化學家,也未免有些像這位倫敦的貴婦人了。這些旁文,且不必說它。“藕絲裳”的“藕”字,在古典主義的文學中,就不能用作顏色字。如其用之,那也是參用白話的,決不是嚴格的古典主義文學。遇到此等情形,自然的口頭話,做古典主義文章的人,就不能說;要說,也要遵守許多規律,不能自然地說了;這是天籟、人籟之所由分。第二首中,“鹹魚臘肉不見麵,苦珠蠶豆當幹糧”,鹹魚、臘肉是兩種實物,苦珠卻無其物,隻是用來形容蠶豆的,兩物還隻是一物。用文人的格律評論起來,一定要說對得不勻稱了。然而讀起來絕不覺其不勻稱,這亦是天籟的自然之妙。可見得文人學士的格律,有些是自尋窄路的。詩的好處,全在乎怨而不怒。一怒就傖父氣了。“長竹槍,槍槍起,槍脫媒婆腳蹯底;短竹槍,槍槍出,槍破媒婆背脊骨”;可謂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然而讀來仍覺其怨而不怒。這是因為竹槍並不是殺人的凶器,而隻是小孩的玩具。用竹槍去刺人,根本隻是小孩兒無意識的話,聽來並不使人精神緊張,而反覺得有些滑稽的意味,就不致有累美感了。這也是言語自然之妙。

第三、四首,都是無所指的,可以隨意解釋的。第四首顯而易見,無待辭說。第三首,若用舊時說詩的法子說起來,“丁丁頭,起高樓”,我們可以說:喻自處之潔也。“高樓上,織絲綢”,喻靖獻之勤也。“絲綢織得三丈八”,而不過“送去哥哥做雙襪”,卑以自牧也。“哥哥自有黃金帶,嫂嫂自有緮羅裙”,送去做襪的絲綢,必不見省錄矣。疾君之蔽於親昵,不察疏遠之行也。“緮羅裙上一對鶴,鶴來鶴去鶴到丈母家。丈母**紅綾被,阿姨**牡丹花”,傷君為近習所蔽,耽於遊樂,失其威儀也。如此解釋,固然決非作者的意思,然而在君主時代,行吟澤畔的孤臣,卻不能禁其不作如是想,此即所謂誦義。於此,可以知道《小序》致誤之原。緣古人好談政治,歌謠本不關政治的,念到他們的口裏,都發生出政治上的意義來。一變,就說做詩的人也是如此,把誦義變成了作義。再一變,就把什麽人為什麽事而作等等,都附會上去了。所以致誤總是逐漸的,非一朝一夕之故。

有人說:“你既讚成天籟,天籟是要使用口語的,為什麽你又不讚成白話詩呢?”殊不知詩是源於歌謠的,歌謠和普通的語言,根本是兩物,不是一物。現在的白話詩,隻是語言的調兒嘽緩一些的,根本隻是散文,至多有些像賦,決不會發達而成為詩。把他和民歌比較,就顯然可見。現在的民歌,和二千多年前的樂府,還顯然無甚異同,可見得一個民族,口中歌唱的調兒變革之難。老實說:倘無外來的新物事攙入,怕其變化的速度,要緩慢得出乎想象之外的。幾千年的時間,真算不得什麽。中國人歌唱的調兒,隻有詩到詞是一變(詞之仍原於詩者除外),曲和詞還隻是一物。詞的來路,乃是外國音樂的輸入。外國的音樂,其根本,就是外國人所歌唱的調兒。現在外國的音樂,為中國向所未有的,正在逐漸輸入,新詩體自有產生的可能,不過現在提倡新詩的人所走的,卻不是創造詩體的路。

文人學士所做的詩,雖然把天籟失掉了,卻亦有其不可掩之美。其一是精工。這是代表人工美的,恰與天然美對峙。其二是詩境的擴大。即歌謠中所不曾有的意思,未說及的事物,它都有了,這不能不說是技術上的進步。所以文人的功力,也不是白花的。不過話太說得盡了,就覺其意味淺薄,因為所刺激起的想象少了。雕琢過於精工,亦不免要因此而犧牲真意。西昆體和江西派的詩,終落第二義;近代人競學宋詩,到底無甚意味,而如何蓮舫,易實甫一類的詩,更其要不得,就是為此。

雖然如此,歌謠也並不都是好的,盡有庸劣無味的,甚而至於有惡濁的。這是因為歌是大眾作品,大眾之中,未嚐無鄙夫傖夫之故。於此,知《史記·孔子世家》說古者詩三千餘篇,孔子刪取其三百五篇,並無甚可疑之處。古人好舉成數,估計起來,覺得百位還嫌其小,而要進到千位,就說一個千字;以千位計,還覺得其不止一數,就加上含有多數意義的三字,而說三千。民歌本是重重複複的,古詩自然也是如此,所以《史記》也說孔子“去其重”。假使把現在的民歌,統統鈔出來給我看,我也一定要把它刪過一番的。至於重複的應該除去,那更無待於言了。所以孔子刪詩之說,實無可疑,後人所以懷疑,乃因拘於要向古書中去搜集佚詩,而未一察當前的事實。現在的報紙中,也時時載有民歌,我總覺得好的很少。卻記得清末,大約是丁未、戊申、己酉三年之間,《時報》曾載有各地方的歌謠,好的卻極多。現在《時報》是停刊了,總還有藏著舊報的人,倘能把它鈔集起來,印成一本,倒也是文藝界一件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