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國文雜談1.論文史

近來劉大傑先生寫信給我,頗歎息於青年肯留意於文史者太少,這確亦是一個問題。

文學,即舊日所謂辭章之學,講樸學和經世之學的人,本都有些瞧它不起,以為浮華無實。這也不免於一偏,但他們不過不願意盡力於文學而已,對於舊書的文義,是能夠切實了解的,現在就很難說了。還記得二十餘年前,章行嚴先生說過一句話:現在的文字,隻要風格兩樣一些,就沒有人能懂得了。這句話,確使人聞之痛心。

所謂風格,直捷些說,就是俗話所謂神氣。我們對於一個人的意思的了解,不但是聽他說話,還要領略他的聲音笑貌等等,文字就是語言的擴大,然這些輔助的條件都沒有了,所以其了解要難些。然於文字不能確實了解,即不能得作者的真意。所以要了解舊書,舊文學不能沒有相當的程度。

對於舊書,喜新的人,或者以為不值得留意。但它畢竟是材料的一部分;比外國的材料,還要親切些,這如何能夠不留意呢?

說到本國的材料,比來自外國的要親切一些,就可因文而及於史了。我現在且隨意舉幾個例,如:(1)外國人有肯挺身作證的風氣,所以其定案不一定要用口供,中國就頗難說了。任何罪案,在團體較小,風氣誠樸,又法律即本於習慣之時,罪名的有無輕重,本來可取決於公議。《禮記·王製》篇說:“疑獄泛與眾共之。”還是這種製度的一個遺跡。外國大概和這風氣相去還近,所以能有陪審製度,中國又較難說了。舉此兩端,即可見中國研究法學的人,不能但憑外國材料。(2)又如農民,大都缺乏資本,不能無藉於借貸。王安石的青苗法,現在大家都知道其立意之善了,然其辦法不甚合宜,也是不能為諱的。其最大的病根,即在以州縣主其事。人民與官不親,本金遂借不出去,而官吏又欲以多放為功,遂至弊竇叢生。現在的農貸,主其事者為農民銀行,與其人民隔絕,自不致如地方官之甚,然其於地方情形的不熟悉,亦與官吏相去無幾,至少在他初辦時是如此,然亦欲以多放為功,就有土豪劣紳,蒙蔽銀行,偽組合作社,以低利借進,以高利轉借給農民等的弊竇了。他如現在的遊擊隊,固然和從前的團練不同物,然其理亦未嚐無相通之處。又如複員,戰士或者要歸耕,其事亦非今日始有。此等處,本國已往的情形,亦必較外國的材料,更為親切。大家都知道研究外國學問,不可不先通其語文,如何研究中國材料,對於本國文字,反而不求甚解呢?

文字是要經長久使用,然後才會精深的,這是因為語言和文化,每相伴而發達。金世宗是民族成見最深的人,他不願女真人和中國同化,於是竭力提倡女真文字,以之開科,以之設學。然他深病女真文字,不如中國的精深,曾以此意問其臣下。有一個對道:再多用些時候,自然要精深些。這話亦頗含真理。從前有個學生留學德國,一次有個德國人問他道:你看法文與德文孰難?他說:法文似乎要難些。這個德國人大為不悅,和他力辯,說德文並不容易,這事見於二十年前《時報》的歐洲通信上。此時語體文初興,這位通訊員說:“現在一班人還敢以難深為中國文字之病麽?”案文字要求通俗易解,亦自有一種道理,這位通訊員的話,也未免於一偏。然要通俗易解是一事,要傳達精深的學術,亦是一事,這位通訊員的話,亦代表一方麵的真理。

要研究中國學問,必須要看古書,這和要研究外國學問,必須讀其名家專著一樣,單讀些近來人所著的書籍,是無用的。因為著書者必有其所懸擬的讀者。近人所著的書,非不條理明備,語言朗暢,而且都站在現在的立場上說話,絕無背時之病。然其所懸擬的讀者,大都是普通人,其標準較低,極精深的見解,不知不覺,遂被刪棄。終身讀此等書,遂無由和最大的思想家最高的思想接觸。若昔人所著的書,但求藏之名山,傳之其人者,則多並不求普通人的了解,所以其內容雖極駁雜,而精深處自不可掩。這亦是治中國學問者對於本國文字不能不有相當程度的原因。

文史本是兩種學問。但在今日研究史學,而欲求材料於中國的舊史,則和文學關係殊深。這原不是史學一門,一切學問,要利用中國的舊材料,都是如此的。但是史部中材料特別多,所以其關係也更密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