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過去選本的毛病及今日選本的準則

所以在學校未興以前,研究國文的人,所采取的材料,大致並不算錯,但其教授的方法,則是不大高明的。這一點,在他們所評選的文章中即可看出。

從前的文章選本,亦不是全沒有好的,如姚姬傳所選《古文辭類纂》、曾滌生所選《經史百家雜鈔》之類都是。但此等並不能開示初學,因為無注而其評亦極少,其評又非為初學說法。至於供給初學用的,如《古文觀止》,即好一點的如《古文翼》等類,大都是看不得的,我也不是一筆抹殺,說其中全無好處,然其中有許多壞處,確足以使人誤入歧途的。

從前人的評文,為什麽會有這種毛病呢?這可以歸咎於科舉。科舉實在就是現在的文官考試,因為官有定額,科舉取中的人,亦不得不有定額,定額少而應舉的人多,在幾篇文字之中,憑你高才博學,也不會有特異於人之處的。士子為求錄取起見,乃將其文章做得怪怪奇奇,希冀引人注目,考官因各卷程度,大略相等,無法決定去取,乃將題目加難,希望不合格的卷子加多。作始也簡,將畢也巨,到後來,題目遂至不通。題目而至於不通,則本無文章可做,然又非做不可,就生出許多非法之法來了。此等弊病,固由來已久,然至明清之世,八股文之體出而更甚,現在試舉兩個實例:(1)所謂大題,如以《論語》的《學而》全篇命題,此篇共有十六章,就該有十六個道理,然做八股文,是不許分做十六項說的,必須將十六項合成一氣,而又不能依據事理,按這十六章公共的道理立說,而必須顧及這十六章的字麵等等,試問此等文字,果何從做起呢?(2)所謂小題,有截上、截下、截上下、截搭等種種名目。譬如我從前應考時所做的一個題目,叫做“必先”,乃將《孟子》“故天之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上下文都截去,而隻剩“必先”兩字,此即所謂截上下題。因其實無意義,亦謂之虛題。虛題本來無話可說,然即實題,也有無話可說的,如以一個人名命題之類,此等題目,稱為枯窘題,即無話可說之謂。無話可說,而強要說話,就不得不生出許多非法之法來了。科舉的本意,原想借所考的文章,以看出應考人的學識,但到後來,往往做應舉的文章,另成為一件事,並無學問的人,經過一定的學習,也可以做得出來。真有學問的人,如其未經學習,反而無從做起,所以科舉時代,所謂科舉之士,大都固陋不堪,本其所見以論文,自然要有許多荒謬之論了。

他們最大的弊病,在於不真實。不真實之病,起於(1)做無話可說的題目,而硬要尋話說;(2)本來有話可說的,亦不肯依據道理,如實說述,而硬要更尋新奇的話。於是不得不無中生有,不得不有意歪曲,所以從前學做八股文的人,是終日在想法子造謠言,說謊話的(八股文做得好的人,也有能切實說理的,然此乃學問已成後的事,初學時總不免此弊。而且無論如何學問好的人,要做無話可說的題目,也總不免於瞎扯),這不但破壞文體,而且還壞人心術。他們所批評的文章,就可想而知了。譬如《史記菁華錄》,在從前,也算一部有名的選本,其中如《項羽本紀》,記項羽潰圍南出時,“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詒曰左。左,乃陷大澤中”。後來項王要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他說這一個田父一個亭長,都是漢人有意所設,此乃作《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人的見解,以之說平話則動聽,如何可以論文?如何可以論史?更可笑的,《滑稽列傳》說優孟“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讀語,歲餘,像孫叔敖,楚王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複生,欲以為相,優孟曰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莊王許之,三日後,優孟複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餘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取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於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此中莊王大驚之莊王,乃優人所扮,並非真正的莊王。小學生細心讀書的,亦可以懂得。乃作《史記菁華錄》的人,在“欲以為相”下批四個字道:“必無其事。”他的意思以為是太史公有意求奇,乃妄造這一段故實的。照他們的意思,隻要做得成文章,做出來的文章,而合乎他們的所謂好,造謠、撒謊是無所不可的。這真是天下的奇談,也是天下的笑話。這固然是極端的例,然昔人對於文字的批評,坐此弊的,正是不少。譬如明知不合理,連自己也知道其不合理的話,卻有意歪曲著說,然而昔時的批評家,仍可稱之曰翻案文章,加以讚美,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現在八股久已廢了,然懷抱此等見解的人,卻還沒有全過去,後一批的人,則其衣缽,多所受之於此一批人,所以現在所謂懂得古典主義的文學家的批評,多數還不免此弊,不可不引以為戒。

現行的供給初學看的選本,都是明清兩代八股法既興後之作,其中雖不無可取之處,然此等弊病,是觸處都是的,初學很多為其所誤,程度高的人,倒又無須此等書了,所以其物幾可廢棄。

真正給初學者看的批評,該遵守下列的條件。

(1)根據文章本身的條理,加以剖析,說明其好處,若有疵累,亦不隱諱,尤其是古今異宜之處,須要盡量指陳。

(2)文字的內容,有非短時間參考所能得的,必須為簡要切實的說明,以讀者能了解此文之內容為度。如王介甫、蘇子瞻均有上皇帝書,其內容,關涉宋代政治製度處都很多,斷非短時間參考所能得。然對於此項製度,而無相當的了解,對於這兩篇文章,亦就不會明白了。

(3)文章的內容如此,形式方麵亦然,訓詁、名物及語法等,有非短時間參考所能明了的,務必為之說明。如字法、句法的不同,有時涉及古書全體的義例問題,即其一例。

(4)較高深的問題,如源流、體製等,可察看學者的程度,能懂者告之,不能者不必。偶有過高之論,為學者所不能懂,亦無妨。因為目前雖不懂,將來總是可以懂得的。在此等情形之下,最要者為不懂則置之,徐俟其自悟,切戒穿鑿求通,一穿鑿,就入於歧途了。尤其緊要的是高深之理,雖可出以通俗之辭,使人易悟,然仍以不失真相為主。過求通俗以致失其真相,變成不知道什麽話,這是最要不得的。

以上所論,是講解批評文字的正軌,固然平淡無奇,然能夠合此標準的,也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