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當前國文教學中存在的問題與改正的方法

但是所謂散文,包括(1)自東周至西漢,(2)自漢中葉至今的文字,其數量,也是非常之多的。我們又揀出哪一部分,作為學習的基本呢?於此,又有一個問題,我們常聽見人說,“學校裏的國文成績不如私塾”這句話,固然由於守舊的人,故意把學校裏的國文成績壓低,把私塾的國文成績抬高,然平心而論,亦不能不承認其含有幾分真實性;詳言之,則學校國文的成績劣於私塾是事實,不過其優劣之相去,不如此等人所言之甚而已。

學校的國文成績,為什麽會劣於私塾呢?最易得的答案,是練習時間的少。單就國文一科而論,這自然是事實,但是各科的成績,是相貫並通的,決不能說別種科目的學習,於國文毫無裨益,若合各種科目而論,學校的肄習時間,斷不會較私塾為少,所以以文字的高古而論,學校學生是應當遜於私塾學生的,因其所讀者多非古書,以識力的充足,理路的清楚而論,學校學生成績該在私塾學生之上,因其所肄習者多而且真實,然而並不能然。學校裏的國文成績,其內容的貧窘,思想的浮淺和雜亂,形式上則並非不古而實係不通,是無可諱言的。這究竟是什麽原故呢?我以為其最大的原因,是由於現在的風氣,作事浮而不實;次之則現在的學習國文,講授所占的時間太多,自習所占的時間太少;再次之,則由於現在的教授國文,不得其法。前兩端係另一問題,現在且論第三端。

最為荒謬之論,是把所謂應用文和美術文分開,須知天下隻有可分清楚的理論,沒有可分清楚的事實。文章是變相的說話,文章做得好,就是話說得好,天下有哪一種說話,能完全和實用離開的?又有哪一種話,完全不須說得好的?所以把應用文和美術文分開,根本是沒有懂得文學。所以無論何種文學,苟其是好的,一定是有美的性質,其美的程度的高下,即以所含美的成分的多少為衡,絕不與其文字的內容相涉。這是第一步要明白的道理。

所謂美者,其條件果如何呢?具體言之,則其條件有二,一為勢力之深厚,一為音調之和諧。何謂勢力?凡說話,都是要刺激起人的想象的,刺激人的力量而強,則謂之勢力深厚,刺激人的力量而弱,則謂之勢力淺薄。何謂音調?音調就是說話的調兒,文章雖與說話分離,然在根本上始終是一種說話,所以亦必有其調兒。我們通常閱看文字,自己以為沒有念,其實無不默誦的;不過其聲至微,連自己也不覺得罷了。惟其如此,所以寫在紙上的文章,不能沒有調兒,如其沒有,則大之可以不通,即使人不知其意,小之亦可以不順,使人欲了解其意非常困難,而且多少有些扞格,此係音調所需的最小限度。若擴而充之,則文章的美術性,要以音調一端為最高尚。凡研究文字,而欲了解其美的,若於音調方麵,不能了解,總不算得真懂;若在這一方麵,能有真確的了解,別一方麵斷無不了解之理。因為這是文學最精微而又最難了解的一方麵。文章之美,在於勢力音調兩端,這亦是從理論上分析之論,事實上,斷不能將一篇文字,分開了,專領略其勢力方麵或音調方麵的,事實上之所謂美,乃是勢力音調的總和。合此諸總和的具體相而言之,則曰神氣。這裏所用的神氣兩字,並無深意,就和俗話中所用的神氣兩字一般,即合諸條件所成之具體相。此相固係合諸條件而成,然斷非此諸條件之總和。譬如一個人的相,固係合其五官、四肢、言語、舉止等而成。然我們認識一個人,斷非就此諸端,而一一加以辨認,乃係看此諸端所合成的總相。所以一個熟人,遠遠走來,五官四肢,尚未辨別得清楚,我們早已認識他是誰了。因為所看的隻是他的神氣。文章神氣的認識,其義亦係如此。這看似極模糊,實則極正確,而以認識而論,亦是較難的。文字的好壞,亦即判之於此。正如一個人品格的高低,判之於其風度一般。

文章是有個性的,天下斷沒有兩個人的個性是相同的,因亦沒有兩個人的語言是相同的。文章就是語言,自然各個人的文章神氣各不相同了。神氣有好的,有壞的,有顯著的,有隱晦的。大抵好的文章,其神氣總是特別顯著,這是各事都如此。譬如不會寫字,筆筆描畫的人,往往所寫的字,極其相像,幾於不能辨別,書家決沒有如此的。文章亦然,文章的批評究竟有公道呢還是沒有?我說,短時期之內是沒有,長時期之內是有的。批評之權,本該操之內行之手,但在短時期之內,往往(1)內行的人,並未開口;(2)或雖開口,而未為人所重視;(3)或為他種不正的勢力所壓。所以作品並無價值,而譽滿一時的人很多,此事今古皆然。但在較長時間之內,內行的人,不會始終不開口,苟無別種勢力相壓,自必為人所重視,而時異勢殊,不正當的勢力,也總要消散的。所以文章的好壞,曆久必有定論。

這種曆久受人重視的文章,昔人稱為名家、大家,而名家、大家,二者又略有區別。名家是神氣極好,然尚不免模仿他人,未能自求一格的;大家則不然。一個大家,必有一個大家特別的麵目,毫不與人雷同。所以大家是個性極顯著的,名家則未免模仿。名家既係模仿大家,其麵目當然可與大家相像。同學一個大家的名家,彼此亦可相像。其實要學名家,徑學其所自出的大家好了,即在諸名家之中,亦任擇一人皆可學,不必專於一家。大家則不然,他的神氣既是獨特的,再無人與之相像;其由模仿而得到的,則總不如他的完全,也總不如他的顯著;要學文章的人,自以從此致力為宜,所以大家遂成為研究的中心。

學文章與學科學不同,學科學入手所肄習的材料,必取最新之說,學文章則必取這幾個大家,即所謂家弦戶誦之文,向來肄習國文,即係如此。雖然向來教授國文的人未必都好,然其所取的材料,確是不錯的。近來國文的選材,則漫無標準,從最古的書,直至於現代人的作品,而文體亦各種都備。推其意(1)在取人的齊備,以為可以見得各家的作風,(2)在取體製的齊備,以為各種文章,都可以有些懂,(3)在取其內容,以為於教育上有價值。其實各科各有目的,根本不應因副作用而犧牲正主義。至於文章的體製,則各有淵源,非多讀古書,明於義例,斷難真實了解;斷非每種體製,各看一兩篇,即可明白。至於作家,則與其將研究之功分散於許多人,不如集中於少數人,由前文所言,已經很可明白了。所以肄習國文,所取的材料,非大為改變不可。

然則在先秦西漢,以及唐以後的文章中,該揀出哪一部分來,以為研究的基本呢?案文章有各種樣子,又有兩種原因:一種是體裁,一種是個性。

何謂體裁?如《卦辭》《爻辭》,是《易》獨有的文體;後人所謂“訓誥體”,是《書經》獨有的文體;所謂“春秋筆法”,是《春秋》獨有的文體。此種差異的起源,乃由古代執筆記事的人,彼此各不相謀,所以各自有其特殊的體製(此種特殊的文體,是各適於其所要記的事,後世倘仍有此等需要,其體製自相沿不廢,如其無之,亦即廢而不用。譬如《易經》卦、爻辭的體製,除了揚子雲等要作《大玄》以擬《易》的人,再沒有人去模仿他了。又如《詩經》,後世更無人仿之以作詩,卻仿之以作箴銘等韻文,則因某方麵的需要,已經消滅,而某方麵仍存在之故)。在後世就不然了。文化廣被,各種文章的體製,執筆的人,都是看見過的;而其所作的文章,關涉的範圍亦廣,非如古代的卜人、筮人,隻要作繇辭;記事的史官,隻要作《春秋》一類的文辭;記言的史官,隻要作《尚書》一類的文辭。

於是文辭的體製,不複足為其形式同異的標準,而其判然不同的,乃在於作者的個性(古代的文字,內容實甚簡單,所以發揮不出個性來,到後來,內容漸漸豐富,個性即因之顯著了。此與說一兩句平庸刻板的話,看不出其人的神氣,為一小時的講演,則講演者個性畢露,正是一理),從東周以後就漸漸入於這種境界了。現在所流傳,從東周至西漢的文章,既非純粹口語,亦非與口語相離甚遠的文言,大抵如今淺近文言,或文言化的白話(避去極俗的話,在當時謂之“爾雅”,此亦文字漸與前人之文接近,而與當時人的口語相離的一種原因)。此等文字,較經意著力的,很能顯出個性;其隨筆抒寫,簡單而不甚經意的,則各人的麵貌相同(此在現代亦然,如任何文學家,使作尋常應用之文,亦與尋常人同)。如劉子政《諫起昌陵疏》《諫外家封事》,都有其特殊的麵目,和他家的文章,不能相混。而《新序》《說苑》《列女傳》,則和他人的文章,並無區別,即其最好的例(古人之文,不必自作,大抵直錄前人之辭,此亦多數古書,麵目雷同的一大原因。如《新序》《說苑》《列女傳》多有與《韓詩外傳》相同的,可見其文既非韓嬰所作,亦非劉向所作)。我們的研究,自然是要集中於幾種在體製上、在神氣上,都有其特殊的樣子的。在先秦西漢時期,為幾部重要的經、子和《史》《漢》(西漢時代諸大家的作品,大抵包括此兩書中,而司馬遷、班固,亦各自為一大家)。自唐以後,則普通以韓、柳、歐、三蘇、曾、王為八大家之說,我以為頗可采取的。八大家之說,始於茅鹿門。茅鹿門固然不是我們所能十分滿意的人,然在唐宋諸作家之中,獨提出此八家,則大致尚算不錯。試看後來,姚姬傳的《古文辭類纂》,稱為最佳的選本,然所選的唐以後的文章,百分之九十幾,亦是此八家的作品,即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