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國文的發展流變

但是乙種文字複雜已極,我們究取其哪一部分,作為基本呢?說到此處,即不能不略有文學史的眼光。從來淺見的人,每以為原始的文章,必是和語言合一的,到後來漸漸分離,其實不然,文字的源起,並非代表語言,實與語言同表物象(實係人之意象),這是小學上的話,現在不能深論,然其說據,實甚確鑿,無可懷疑的。文字既非代表口中的一音,當然用文字寫成的文章亦非代表口中的一篇話。所以各國文學發達的次序,韻文都早於無韻文(因為文學史的初期,並沒有照人類口中的言語記錄下來的文字)。

我國現存的先秦古書,其中都顯然包含兩種文字:(1)是句子簡短整齊而有韻的,(2)是句子較長,參差不齊,而無韻的。後一種分明是隻依據語言,而其發達的時代較後,據現存的書看起來,其發達大約起於東西周之間,而極盛於前漢的中葉,到前漢的末葉,文章又漸漸地改觀了。為什麽改觀呢?這是由於言文本無絕對的合一,其理由是說話快,寫文章慢,聽話的時間短,看文章的時間長;所以一個人說出來的話,和寫出來的文章,本不會一致的,而在應用上,照說出來的話,一個個字的寫在紙上給人家看,人家必覺得不清楚,甚而至於看不懂,把一篇寫出來的文章,一句一句念給人家聽,人家也一定覺得不痛快,甚而至於聽不懂的。其所以然,(1)因語言的句子冗長,而文字簡短;(2)由語言每多重複,而文字較為簡淨之故(即由說話快,寫文章慢,聽話快,看文章慢之故。因為說話既快,倘使句子又短,聽的人就來不及了解了。文章有形跡而語言過而不留,聽到後文,須回想前文之際,文章可以複看,語言則不能。所以說的人不得不再行提及,甚或屢屢提及,此等語法,在文字中,即所謂複筆。然較語言則遠少)。所以文字語言,原始本非合一,即到後來,文字從不代表語言而進化到代表語言之後,仍不是完全一致的,既非完全一致,自然要分途發達了。

分途發達之際,文字向哪一方麵走呢?那自然向美的方麵走,何謂美?各時代的標準是不一致的。在當時,則以(1)句法簡短整齊;(2)用字美麗者為美。循(1)此之趨勢而前進,勢必至於字眼典故,愈用愈多。漢、魏、晉、宋、齊、梁之文,愈後而其浮靡愈甚者,即由於此。此時代之所謂文,已全與口語不合,達意述事都不適用,即言情亦不真切。言情尚可勉強,達意述事,是不能一日而廢的;漢魏文字已不自由,晉宋尤苦扞格,到齊梁則竟不能用了。起而彌其缺憾的,乃有所謂筆。筆是(1)不禁俗語俗字;(2)在原則上亦不用詞藻,但其語調仍近於文,與口語不合,故在應用上,仍覺不便。

凡事都是動**不定的,而亦總有趨中性,正像時鍾上的擺,向兩麵推動,達於極度,則又回過頭來,文章之自質樸而趨華美,自華美而後返於質樸亦然。南北朝末年,文章華靡極了,自然要有反動,當這時代,可走的路有二:(1)徑用口語;(2)以未浮靡時之文為法。(2)又分為a.徑說古人的話,b.用古人說話之法,來說今人之話兩端。(1)本最痛快、最質樸,但前所言甲種之文,既不夠用,而是時文字,又非通國人所使用,而實為一部分人所使用,這一部分人,正是所謂有閑階級,他們既不喜歡極度的質樸,而且既有餘閑,亦不要以前所述之甲種文字為基本,所以這條路是走不通的。(2)中b本最合理,但改革初期的人,卻竟想不到,於是竟走a路,如蘇綽的擬《大誥》,乃是一極端的例。唐初的古文,還多是澀體,亦由於此。直到唐中葉,韓柳輩出,才專走b路,用不浮靡時代說話之法以說話,其所說的話,自然不致浮靡,而所說的話,自然以之達意述事而便,以之言情而真了。改革的運動,至此乃告成功。

此項文字,是廢棄西漢末年以來的風尚,而以東周至西漢中葉之文字為法,其時代較早,所以被稱為“古文”,然文學是堆積的,新者既興,舊者不廢,所以自漢魏至齊梁之體,依然與之並行,人遂稱此種文字為駢文,而稱新興的文體為散文。散文既興,駢文就隻占文學裏的一小部分,普通應用,全以散文為主了。練習國文,無疑的當以此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