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職業青年的治學環境

專治外國史,現在的中國,似乎還無此環境。如欲精治中國史,則單讀近人的著述,還嫌不夠,因為近人的著述,還很少能使人完全滿意的,況且讀史原宜多覓原料。不過學問的觀點,隨時而異,昔人所欲知的,未必是今人所欲知,今人所欲知的,自亦未必是昔人所欲知。因此,昔人著述中所提出的,或於我們為無益,而我們所欲知的,昔人或又未嚐提及。

居於今日而言曆史,其嚴格的意義,自當用現代的眼光,供給人以現代的知識,否則雖卷帙浩繁,亦隻可稱為史料而已。中國人每喜以史籍之豐富自誇,其實以今日之眼光衡之,亦隻可稱為史料豐富。史料豐富,自然能給專門的史學家以用武之地,若用來當曆史讀,未免有些不經濟,而且覺得不適合。但是現在還隻有此等書,那也叫沒法,我們初讀的時候,就不得不多費些功夫。於此,昔人所謂“門徑是自己讀出來的”,“讀書之初,不求精詳,隻求捷速”,“讀書如略地,非如攻城”,仍有相當的價值。

閱讀之初,仍宜以編年史為首務,就《通鑒》一類的書中,任擇一種,用走馬看花之法,匆匆閱讀一過。此但所以求知各時代的大勢,不必過求精細。做這一步工夫時,最好於曆史地理,能夠知道一個大概,這一門學問,現在亦尚無適當之書,可取《(讀史)方輿紀要》,讀其全書的總論和各省各府的總論。讀時須取一種曆史地圖翻看。這一步工夫既做過,宜取《三通考》,讀其田賦、錢幣、戶口、職役、征榷、市糴、土貢、國用、選舉、學校、職官、兵、刑十三門。

曆史的根柢是社會,單知道攻戰相殺的事,是不夠的,即政治製度,亦係表麵的設施。政令的起原(即何以有此政令),及其結果(即其行與不行,行之而為好為壞),其原因總還在於社會,非了解社會情形,對於一切史事,可說都不能真實了解的。從前的史籍,對於社會情形的記述,大覺闕乏。雖然我們今日,仍可從各方麵去搜剔出來,然而這是專門研究的事,在研究之初,不能不略知大概。這在舊時的史籍中,惟有敘述典章製度時,透露得最多。所以這一步工夫,於治史亦殊切要。

此兩步工夫都已做過,自己必已有些把握,其餘一切史書,可以隨意擇讀了。正史材料,太覺零碎,非已有主見的人,讀之實不易得益,所以不必早讀。但在既有把握之後讀之,則其中可資取材之處正多。正史之所以流傳至今,始終被認為正史者,即由其所包者廣,他書不能代替之故。但我們之於史事,總隻能注意若幹門,必不能無所不包。讀正史時,若能就我們所願研究的事情,留意采取,其餘則隻當走馬看花,隨讀隨放過,自不慮其茫無津涯了。

考據的方法,前文業經略說,此中惟古史最難。因為和經子都有關涉,須略知古書門徑,此須別為專篇乃能詳論,非此處所能具陳。

學問的門徑,所能指出的,不過是第一步。過此以往,就各有各的宗旨,各有各的路徑了。我是一個專門讀書的人,讀書的工夫,或者比一般人多些,然因未得門徑,繞掉的圈兒,亦屬不少。現在講門徑的書多了,又有各種新興的科學為輔助,較諸從前,自可事半功倍。況且學問在空間,不在紙上,讀書是要知道宇宙間的現象,就是書上所說的事情;而書上所說的事情,也要把它轉化成眼前所見的事情。如此,則書本的記載,和閱曆所得,合同而化,才是真正的學問。昔人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其中確有至理。知此理,則閱曆所及,隨處可與所治的學問相發明,正不必兢兢於故紙堆中討生活了。所以職業青年治學的環境,未必較專門讀書的青年為壞,此義尤今日所不可不知。

(原載於1941年《中美日報》堡壘副刊

第160、161、162、163期自學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