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社會科學是史學的根基

我學習曆史的經過,大略如此,現在的人,自無從再走這一條路。史學是說明社會之所以然的,即說明現在的社會,為什麽成為這個樣子。對於現在社會的成因,既然明白,據以猜測未來,自然可有幾分用處了。社會的方麵很多,從事於觀察的,便是各種社會科學。前人的記載,隻是一大堆材料。我們必先知觀察之法,然後對於其事,乃覺有意義,所以各種社會科學,實在是史學的根基,尤其是社會學。因為社會是整個的,所以分為各種社會科學,不過因一人的能力有限,分從各方麵觀察,並非其事各不相幹,所以不可不有一個綜合的觀察。綜合的觀察,就是社會學了。我嚐覺得中學以下的講授曆史,並無多大用處。曆史的可貴,並不在於其記得許多事實,而在其能據此事實,以說明社會進化的真相,非中學學生所能;若其結論係由教師授與,則與非授曆史何異?所以我頗主張中等學校以下的曆史改授社會學,而以曆史為注腳,到大學以上,再行講授曆史。此意在戰前,曾在《江蘇教育》上發表過,未能引起人們的注意。然我總覺得略知社會學的匡廓,該在治史之先。至於各種社會科學,雖非整個的,不足以攬其全,亦不可以忽視。為什麽呢?大凡一個讀書的人,對於現社會,總是覺得不滿足的,尤其是社會科學家,他必先對於現狀,覺得不滿,然後要求改革;要求改革,然後要想法子;要想法子,然後要研究學問。若其對於現狀,本不知其為好為壞,因而沒有改革的思想,又或明知其不好,而隻想在現狀之下,求個苟安,或者撈摸些好處,因而沒有改革的誌願;那還講做學問幹什麽?所以對於現狀的不滿,乃是治學問者,尤其是治社會科學者真正的動機。此等願望,誠然是社會進步的根源;然欲遂行改革,非徒有熱情,便可濟事,必須有適當的手段;而這個適當的手段,就是從社會科學裏來的。社會的體段太大了,不像一件簡單的物事,顯豁呈露地擺在我們麵前,其中深曲隱蔽之處很多,非經現代的科學家,用科學方法,仔細搜羅,我們根本還不知道有這回事,即使覺得有某項問題,亦不會知其症結之所在。因而我們想出來的對治的方法,總像斯賓塞在《群學肄言》裏所說的:“看見一個銅盤,正麵凹了,就想在其反麵凸出處打擊一下,自以為對症發藥,而不知其結果隻有更壞。”發行一種貨幣,沒有人肯使用,就想用武力壓迫,就是這種見解最淺顯的一個例子。其餘類此之事還很多,不勝枚舉,而亦不必枚舉。然則沒有科學上的常識,讀了曆史上一大堆事實的記載,又有何意義呢?不又像我從前讀書,隻是讀過一遍,毫無心得了麽?所以治史而能以社會科學為根柢,至少可以比我少花兩三年功夫,而早得一些門徑。這是現在治史學的第一要義,不可目為迂腐而忽之。

對於社會科學,既有門徑,即可進而讀史,第一步,宜就近人所著的書,揀幾種略讀,除本國史外,世界各國的曆史,亦須有一個相當的認識;因為現代的曆史,真正是世界史了,任何一國的事實,都不能撇開他國而說明。既然要以彼國之事,來說明此國之事,則對於彼國既往之情形,亦非知道大概不可。況且人類社會的狀態,總是大同小異的:其異乃由於環境之殊,此如夏葛而冬裘,正因其事實之異,而彌見其原理之同。治社會科學者最怕的是嚴幾道所說的“國拘”,視自己社會的風俗製度為天經地義,以為隻得如此,至少以為如此最好。此正是現在治各種學問的人所應當打破的成見,而廣知各國的曆史,則正是所以打破此等成見的,何況各國的曆史,還可以互相比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