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學習曆史的經過

我少時所得於父母師友的,略如上述,然隻在技術方麵;至於學問宗旨,則反以受漠不相識的康南海先生的影響為最深,而梁任公先生次之。這大約是性情相近之故罷!我的感情是強烈的,而我的見解亦尚通達,所以於兩先生的議論,最為投契。我的希望是世界大同,而我亦確信世界大同之可致,這種見解,實植根於髫年讀康先生的著作時,至今未變。至於論事,則極服膺梁先生,而康先生的上書記(康先生上書,共有七次:第一至第四書合刻一本,第五第七,各刻一本,惟第六書未曾刊行),我亦受其影響甚深。當時的風氣,是沒有現在分門別類的科學的,一切政治上社會上的問題,讀書的人都該曉得一個大概,這即是當時的所謂“經濟之學”。我的性質亦是喜歡走這一路的,時時翻閱《經世文編》一類的書,苦於掌故源流不甚明白。十八歲,我的姨丈管淩雲(諱元善)先生,即達如君之父,和湯蟄仙(壽潛)先生同事,得其書《三通考輯要》,勸我閱讀。我讀過一兩卷,大喜,因又求得《通考》原本,和《輯要》對讀,以《輯要》為未足,乃舍《輯要》而讀原本。後來又把《通典》和《通考》對讀,並讀過《通誌》的二十略。此於我的史學,亦極有關係。人家都說我治史喜歡講考據,其實我是喜歡講政治和社會各問題的,不過現在各種社會科學,都極精深,我都是外行,不敢亂談,所以隻好講講考據罷了。

年二十一歲,同邑屠敬山(寄)先生在讀書閱報社講元史,我亦曾往聽,先生為元史專家,考據極精細,我後來好談民族問題,導源於此。

我讀正史,始於十五歲時,初取《史記》,照歸、方評點,用五色筆照錄一次,後又向丁桂征先生借得前後《漢書》評本,照錄一過。《三國誌》則未得評本,僅自己點讀一過,都是當作文章讀的,於史學無甚裨益。我此時並讀《古文辭類纂》和王先謙的《續古文辭類纂》,對於其圈點,相契甚深。我於古文,雖未致力,然亦略知門徑,其根基實植於十五歲、十六歲兩年讀此數書時。所以我覺得要治古典主義文學的人,對於前人良好的圈點,是相需頗殷的。古文評本頗多,然十之八九,大率俗陋,都是從前做八股文字的眼光,天分平常的人,一入其中,即終身不能自拔。如得良好的圈點,用心研究,自可把此等俗見,祛除淨盡,這是枝節,現且不談。四史讀過之後,我又讀《晉書》《南史》《北史》《新唐書》《新五代史》,亦如其讀正續《通鑒》及《明紀》然,僅過目一次而已。聽屠先生講後,始讀遼、金、元史,並將其餘諸史補讀。第一次讀遍,係在二十三歲時,正史是最零碎的,匆匆讀過,並不能有所得,後來用到時,又不能不重讀。人家說我正史讀過遍數很多,其實不然,我於四史,《史記》《漢書》《三國誌》讀得最多,都曾讀過四遍,《後漢書》《新唐書》《遼史》《金史》《元史》三遍,其餘都隻兩遍而已。

我治史的好講考據,受《日知錄》《廿二史劄記》兩部書,和梁任公先生在雜誌中發表的論文,影響最深。章太炎先生的文字,於我亦有相當影響;親炙而受其益的,則為丁桂征、屠敬山兩先生。考據並不甚難,當你相當的看過前人之作,而自己讀史又要去推求某一事件的真相時,隻要你肯下功夫去搜集材料,材料搜集齊全時,排比起來,自然可得一結論。但是對於群書的源流和體例,須有常識。又什麽事件,其中是有問題的,值得考據,需要考據,則是由於你的眼光而決定的。眼光一半由於天資,一半亦由於學力。涉獵的書多了,自然讀一種書時,容易覺得有問題,所以講學問,根基總要相當的廣闊,而考據成績的好壞,並不在於考據的本身。最要不得的,是現在學校中普通做論文的方法,隨意找一個題目,甚而至於是人家所出的題目。自己對於這個題目,本無興趣,自亦不知其意義,材料究在何處,亦茫然不知,於是乎請教先生,而先生亦或是一知半解的,好的還會舉出幾部書名來,差的則不過以類書或近人的著作塞責而已(以類書為線索,原未始不可,若徑據類書撰述,就是笑話了)。不該不備,既無特見,亦無體例,聚集抄撮,不過做一次高等的抄胥工作。做出來的論文,既不成其為一物,而做過一次,於研究方法,亦毫無所得,小之則浪費筆墨,大之則誤以為所謂學問,所謂著述,就是如此而已,則其貽害之巨,有不忍言者已。此亦是枝節,擱過不談(此等弊病,非但中國如此,即外國亦然。抗戰前上海《大公報》載有周太玄先生的通信,曾極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