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諸子的學術源流

子書之精者,訖於西漢。東漢後人作者,即覺淺薄。然西漢子書之精者,仍多祖述先秦之說;則雖謂子書之作,訖於先秦,可也。然遠求諸西周以前,則又無所謂子。然則子者,春秋、戰國一時代之物也。其故何邪?

予謂專家之學興而子書起,專家之學亡而子書訖。春秋戰國,專家之學興起之時也。前乎此,則渾而未分;後乎此,則又裂而將合。故前此無專家之學,後此亦無專家之學也,請略言之:

諸子之學之起原,舊說有二:

(1)出《漢·誌》,謂其原皆出於王官。

(2)出《淮南要略》,謂皆以救時之弊。

予謂二說皆是也。何則?天下無無根之物;使諸子之學,前無所承,周、秦之際,時勢雖亟,何能發生如此高深之學術?且何解於諸子之學,各明一義,而其根本仍複相同邪?天下亦無無緣之事,使非周、秦間之時勢有以促成之,則古代渾而未分之哲學,何由推衍之於各方麵,而成今諸子之學乎?此猶今人好言社會主義,謂其原出於歐洲之馬克思等可;謂由機械發明,生財之法大變,國民生計,受外國之侵削,而國內勞動資本階級,亦有劃分之勢,因而奮起研究者多,亦無不可也。由前則《漢·誌》之說,由後則《淮南》之說也。各舉一端,本不相背。胡適之撰《諸子不出於王官論》,極詆《漢·誌》之誣,未免一偏矣。

人群淺演之時,宗教哲學,必渾而不分;其後智識日進,哲學乃自宗教中蛻化而出。吾國古代,亦由是也。故古代未分家之哲學,則諸子之學所同本;而未成哲學前之宗教,則又古代不分家之哲學之根源也。必明乎此,然後於諸子之學,能知其源;而後讀諸子書,乃有入處。

宇果有際乎?宙果有初乎?此在今日,人人知非人智所逮,哲學家已置諸不論不議之列。然此非古人所知也。今人競言“宇宙觀”、“人生觀”,其實二者本是一事。何則?我者,宇宙間之一物;以明乎宇宙之真理,然後我之所以自處者,乃皆得其道矣。故古人之所研究,全在哲學家所謂宇宙論上也。

吾國古代之宇宙論,果如何乎?曰:古之人本諸身以為推。見夫人之生,必由男女之合也,則以為物亦如此;而仰觀俯察,適又有蒼蒼者天,與摶摶者地相對;有日月之代明;有寒暑之迭更;在在足以堅其陰陽二元之思想。於是以為天地之生物,亦如是而已矣。故曰:“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禮記·郊特牲》)

然哲學所求之原因,必為“最後”,為“惟一”。求萬物之原因,而得陰陽二元,固猶非“一”;非“一”,則非其“最後”者也。然則陰、陽之原,又何物耶?夫謂萬物厘然各別,彼此不能相通者,乃至淺之見;不必證以科學,而亦能知其非是者也。人日食菽飲水而後生,又或豢豕為酒以為食。方其未飲食時,菽自菽,水自水,豕自豕,酒自酒,人自人也;及其既飲食之後,則泯然不複見其跡焉。人三日不食則憊,七日不食則死。然則人與動植礦物異乎?不異乎?且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骨肉斃於下,蔭為野土;其氣發揚於上為昭明,焄蒿淒愴”。(《禮記·祭義》)然則人與天地,是一乎?是二乎?古以天為積氣所成。故謂萬物厘然各別,彼此不能相假者,至淺之見;稍深思之,而即知其非是者也。此固不待證之以科學也;古之人亦知此也,乃推求萬物之本原;乃以為天地萬物,皆同一原質所成,乃名此原質曰“氣”。

《易大傳》曰:“精氣為物,遊魂為變。”“精”者,凝集緊密之謂。《公羊》莊公十年:“觕者曰侵,精者曰伐。”《注》“觕,粗也;精,猶密也”是也。魂者,人氣。蓋同一氣也,古人又以為有陰陽之分。陽者性動,輕清而上升;陰者性靜,重濁而下降。《左》昭七年《疏》引《孝經說》曰:“魂,芸也。”芸芸,動也。《廣雅·釋天》:三氣相接,剖判分離;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其在於人,則陽氣成神,是曰魂;陰氣成形,是曰魄。故魂亦氣也。上言氣,下言魂,變詞耳。“遊”者,遊散(韓《注》)。構成萬有之原質,循一定之律,而凝集緊密焉,則成人所知覺之物,是曰“精氣為物”。循一定之律而分離遊散焉,則更變化而成他物,是曰“遊魂為變”而已矣。此其在人,則為生死。然非獨人也,一切物之成毀,莫不如是;即天地亦然。故古人論天地開辟,亦以氣之聚散言之。《易正義八論》引《乾鑿度》“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太初者,氣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質之始”是也。職是故,古人乃以萬物之原質(即氣)凝集之疏密,分物質為五類,是為“五行”。五行之序,以微著為漸。《尚書·洪範疏》所謂“水最微為一,火漸著為二,木形實為三,金體固為四,土質大為五”也。益以(1)有形無形,(2)有質無質,(3)同是有質也,而剛柔大小不同,為分類之準;猶今物理學分物為氣體、**、固體也。然則宇宙間一切現象,無所謂有無,亦無所謂生死,隻是一氣之變化而已。氣之變化,無從知其所以然,隻可歸之於一種動力。然則此種動力,乃宇宙之根源也。故曰:“易不可見,乾坤或幾乎息”(《易·係辭》)也。

故此種動力,古人視為偉大無倫。《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公羊》何《注》曰:“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天不深正其元,則不能成其化。”《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皆指此種動力言之。夫如是,則天地亦遵循自然之律而動作而已;非能貴於我也,更非能宰製我也。大而至於天地,小而至於蚊虻,其為一種自然之質,循自然之律而變化,皆與我同也。故曰:“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然則中國古代之哲學,殆近於機械論者也。

此等動力,固無乎不在,是之謂“神”。《易·係辭》曰:“神無方而易無體。”盈天地之間皆是,則不能偏指一物為神,故無體。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盈天地之間皆是,自然無論男女雌雄牝牡皆具之,男女雄雌牝牡皆具之,則無複陰陽之可言矣。又曰:“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又曰:“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言其充塞乎宇宙之間,故無從更識其動相。亦指此等動力言之也。此等動力,既無乎不在,則雖謂萬物皆有神可也,雖謂物即神可也。故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體物而不可遺。”(《禮記·中庸》)神即物,物即神,則孰能相為役使?故曰“吹萬不同,使其自己;鹹其自取,怒者其誰”(《莊子·齊物論》)也。然則中國古代之哲學,又可謂之無神論,謂之泛神論也。

此等哲學思想,為百家所同具。至東周以後,乃推衍之於各方麵,而成諸子之學焉。蓋其時世變日亟,一切現象,皆有留心研究之人。而前此一種哲學,入於人人之心者既深,自不免本之以為推。其源既同,則其流雖異,而仍必有不離其宗者在。此周、秦諸子之學,所以相反而相成也。今試略舉數端以明之:

古代哲學,最尊崇自然力。既尊崇自然力,則隻有隨順,不能抵抗。故道家最貴“無為”。所謂“無為”者,非無所事事之謂,謂因任自然,不參私意雲耳。然則道家之所謂“無為”,即儒家“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之意;亦即法家“絕聖棄智”,專任度數之意也。

自然之力,無時或息。其在儒家,則因此而得“自強不息”之義焉。其在道家之莊、列一派,則謂“萬物相刃相劘,其行如馳”,“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因此而得委心任運之義焉。

自然力之運行,古人以為如環無端,周而複始。其在道家,則因此而得“禍福倚伏”之義;故貴“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其在儒家,則因此而得窮變通久之義,故致謹於治製之因革損益。其在法家,則因此而得“古今異俗,新故異備”之義;而商君等以之主張變法焉。

萬物雖殊,然既為同一原質所成,則其本自一。夫若幹原質凝集而成物,心有其所以然,是之謂“命”;自物言之則曰“性”。性與生本一字,故告子曰“生之謂性”,而孟子駁之以“白之為白”也。“性命”者,物所受諸自然者也。

自然力之運行,古人以為本有秩序,不相衝突。《禮記·禮運》曰:“事大積焉而不苑,並行而不繆,細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而不相害也。”《中庸》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皆極言天然之有秩序,所謂順也。人能常守此定律,則天下可以大治;故言治貴“反諸性命之情”,故有“反本”、“正本”之義。儒家言盡性可以盡物,道家言善義生者可以托天下,理實由此。抑《春秋》之義,正次王,王次春;言“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於天”;而法家言形名度數,皆原於道;亦由此也。

萬物既出於一,則形色雖殊,原理不異。故老貴“抱一”,孔貴“中庸”。抑宇宙現象,既變動不居,則所謂真理,隻有變之一字耳。執一端以為中,將不轉瞬而已失其中矣。故貴“抱一”而戒“執一”,貴“得中”而戒“執中”。“抱一”、“守中”,又即“貴虛”、“貴無”之旨也。“抱一”者,抱無一可抱之一。“得中”者,得無中可得之中。

然則一切現象正惟相反,然後相成。故無是非善惡之可言,而“物倫”可齊也。夫道家主因任自然,而法家主整齊劃一,似相反矣。然所謂整齊劃一者,正欲使天下皆遵守自然之律,而絕去私意;則法家之旨,與道家不相背也。儒家貴仁,而法家賤之。然其言曰:“法之為道,前苦而長利;仁之為道,偷樂而後窮。”則其所攻者,乃姑息之愛,非儒家之所謂仁也。儒家重文學,而法家列之五蠹。然其言曰:“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則亦取救一時之急爾。秦有天下,遂行商君之政而不改,非法家本意也。則法家之與儒家,又不相背也。

舉此數端,餘可類推。要之古代哲學之根本大義,仍貫通乎諸子之中。有時其言似相反者,則以其所論之事不同,史談所謂“所從言之者異”耳。故《漢·誌》謂其“譬諸水火,相滅亦相生”也。必明乎此,然後能知諸子學術之源;而亦能知諸子以前,古代哲學之真也。

諸子中惟墨家之學為特異。諸家之言,皆似無神論、泛神論,而墨家之言“天誌”、“明鬼”,則所謂“天”所謂“鬼”者,皆有喜怒欲惡如人。故諸家之說,皆近機械論,而墨子乃獨非命。予按墨子之誌,蓋以救世,而其道則出於禹。《淮南要略》雲:“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靡財而貧民,服(“服”上蓋奪“久”字)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孫星衍《墨子後敘》,因此推論墨學皆源於禹,其說甚辯。予按古者生計程度甚低,通國之內,止有房屋一所,名之曰明堂(說本阮氏元,見《揅經室集·明堂論》)。為一切政令所自出(讀惠氏棟《明堂大道錄》可見)。《漢·誌》雲:“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茅屋采橡,是以貴儉;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尚賢;宗祀嚴父,是以右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視天下,是以尚同。”茅屋采椽,明堂之製也。養三老五更,學校與明堂合也。選士大射,後世行於泮宮;然選士本以助祭,其即在明堂宜也。宗祀嚴父,清廟明堂合一之製也。順四時而行,蓋《禮記·月令》《呂覽·十二紀》《淮南·時則訓》所述之製,所謂一切政令,皆出明堂也。明堂既與清廟合,以孝視天下,說自易明。《論語》:“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致孝乎鬼神”,“致美乎黻冕”,則宗祀嚴父之說也。卑宮室,則茅屋采椽之謂也。《禮記·禮運》:“孔子曰: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所謂夏時者,鄭《注》以《夏小正》之屬當之,而亦不能質言。竊以《月令》諸書所載,實其遺製。夏早於周千餘歲,生計程度尚低,政治製度亦簡,一切政令皆出明堂,正是其時。周之明堂,即唐、虞之五府,夏之世室,殷之重屋,乃祀五帝之所(《史記·五帝本紀索隱》引《尚書·帝命驗》)。五帝者:東方青帝靈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長;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紀,主冬藏;而中央黃帝含樞紐,則寄王四時;以四時化育,亦須土也。蓋以天地萬物,同為自然之力所成,乃進化以後之說。其初則誠謂有一天神焉,“申出萬物”,“陰騭下民”;繼又本“卑者親視事”之義,造為所謂五帝,以主四時化育;而昊天上帝耀魄寶,則“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而已。君德之貴無為,其遠源蓋尚在此。夫學說之變遷,必較製度為速。以孔子之睿智,豈尚不知五行災變之不足憑;然其刪定六經,仍過而存之者,則以其沿襲既久,未可驟廢故也。然則夏之遺製,猶存於周之明堂,正不足怪。墨子所取之說,雖與諸家異,又足考見未進化時之哲學矣。墨子救世之誌,誠可佩仰。然其學不久即絕,亦未始不由於此。以是時哲學業已大進,而墨子顧欲逆行未進化時之說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