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讀子書之方法

諸子派別:《史記·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談之論,分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漢誌·諸子略》,益以縱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家為十家,其中去小說家為九流。此外兵家、數術、方技,《漢·誌》各自為略,而後世亦入子部。案兵家及方技,其為一家之學,與諸子十家同。數術與陰陽家,尤相為表裏。《漢·誌》所以析之諸子之外者,以本劉歆《七略》,《七略》所以別之者,以校書者異其人,《七略》固書目,非論學術派別之作也。

十家之中,陰陽家為專門之學,不易曉。

小說家無關宏旨。九流之學,皆出王官,惟小說家則似起民間。《漢·誌》所謂“街談巷議,道聽途說者之所造,閭裏小知者之所及”也。《莊子·外物篇》:“飾小說以幹縣令,其於大達亦難矣。”《荀子·正名篇》:“故知者論道而已矣,小家珍說之所願皆衰矣。”所謂“飾小說”及“小家珍說”,似即《漢·誌》之小說家。蓋九流之學,源遠流長,而小說則民間有思想,習世故者之所為;當時平民,不講學術,故雖偶有一得,初不能相與講明,逐漸改正,以蘄進於高深;亦不能同條共貫,有始有卒,以自成一統係;故其說蒙小之名,而其書乃特多。《漢·誌》小說家之《虞初周說》,至九百四十三篇,《百家》至百三十九卷是也。其說固未嚐不為諸家所采,如《禦覽》八百六十八引《風俗通》,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本出《百家書》是。然徒能為小說家言者,則不能如蘇秦之遍說六國,孟子之傳食諸侯;但能飾辭以幹縣令,如後世求仕於郡縣者之所為而已。墨家上說之外,更重下教。今《漢·誌》小說家有《宋子》十八篇,實治墨學者宋鈃所為;蓋采小說家言特多也。古之所謂小說家者如此;後世寄情荒怪之作,已非其倫;近世乃以平話屍小說之名,則益違其本矣。

農家亦專門之學,可暫緩。

縱橫家鬼穀子係偽書。其真者《戰國策》,今已歸入史部。

所最要者,則儒、墨、名、法、道及雜家六家而已。

儒家之書,最要者為《孟子》,又《禮記》中存儒家諸子實最多,今皆已入經部。存於子部者惟一《荀子》。此書真偽,予頗疑之。然其議論,固有精者;且頗能通儒法之郵;固仍為極要之書也。

墨家除《墨子》外,更無傳書(《晏子春秋》雖略有墨家言,而無甚精義)。

名家《經》及《經說》見《墨子》;其餘緒論,散見《莊子》《荀子》及法家書中。

法家《商君書》精義亦少,間有之,實不出《管》《韓》二子之外。

道家又分二派:(1)明“欲取姑與”、“知雄守雌”之術,《老子》為之宗;而法家之《管》《韓》承其流。(2)闡“萬物一體”、“乘化待盡”之旨,其說具於《莊子》。《列子》書晚出,較《莊子》明白易解,然其精深,實不逮《莊子》也。

而雜家之《呂覽》《淮南》,兼綜九流,實為子部瑰寶。《淮南王書》雖出西漢,然所纂皆先秦成說,精卓不讓先秦諸子也。

兵家精義,略具《荀子·議兵》《呂覽·孟秋·仲秋》二紀、《淮南·兵略》及《管子》中言兵法諸篇。

醫經經方,亦專門之學,非急務。

然則儒家之《荀》,墨家之《墨》,法家之《管》《韓》,道家之《老》《莊》,雜家之《呂覽》《淮南》,實諸子書中最精要者;苟能先熟此八書,則其餘子部之書,皆可迎刃而解;而判別其是非真偽,亦昭昭然白黑分矣。

讀此八書之法:宜先《老》,次《莊》,次《管》《韓》,次《墨》,次《荀》,殿以《呂覽》《淮南》。先《老》《莊》者,以道家專言原理,為諸家之學所自出也;次《管》《韓》者,以法家直承道家之流也;次《墨》,以見哲學中之別派也;《荀子》雖隸儒家,然其書晚出,於諸家之學,皆有論難,實兼具雜家之用;以之與《呂覽》《淮南》,相次並讀,可以綜覽眾家,考見其異同得失也。

讀諸子書者,宜留意求其大義。昔時治子者,多注意於名物訓詁、典章製度,而於大義顧罕研求。此由當時偏重治經,取以與經相證;此仍治經,非治子也。諸家固亦有知子之大義足貴,從事表彰者。

然讀古書,固宜先明名物製度;名物製度既通,而義乃可求。自漢以後,儒學專行,諸子之書,治之者少;非特鮮疏注可憑,抑且乏善本足據,校勘訓釋,為力已疲。故於大義,遂罕探討。

善夫章太炎之言曰:“治經治子,校勘訓詁,特最初門徑然。大略言之:經多陳事實,諸子多明義理。校勘訓詁而後,不得不各有所主。故賈、馬不能理諸子,而郭象、張湛不能治經。”(《與章行嚴論墨學第二書》,見《華國月刊》第四期)

胡適之亦謂“治古書之法有三:(1)校勘,(2)訓詁,(3)貫通。清儒精於校勘訓估,於貫通工夫,尚有未逮。”(見所著《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第一篇)誠知言之選也。

今諸子之要者,經清儒校勘訓釋之後,近人又多有集解之本,初學披覽,已可粗通。若求訓釋更精,及以其所述製度,互相比較,並與群經所述製度相比較(製度以儒家為詳,故以諸子所述製度與經比較尤要);則非初學所能,故當先求其大義。

諸家大義,有彼此相同者,亦有相異者。相同者無論矣,即相異者,亦仍相反而相成。宜深思而求其會通;然後讀諸子書,可謂能得其要。

至於校勘疏解,偶有所得,亦宜隨時劄記,以備他日之精研。讀書尚未終卷,即已下筆千言;詆排先儒,創立異說,此乃時人習氣,殊背大器晚成之道,深願學者勿效之也。凡人著書,有可速成者,有宜晚出者。創立新義,發前人所未發;造端宏大,欲求詳密,斷非一人之力所能;隻可姑引其端,而疏通證明,則望諸異人,或俟諸後日;此可早出者也。此等新義之發明,恒曆數百千年而後一見。乃時會為之,非可強求;亦決非人人可得。至於校勘考證之學,正由精詳,乃能得闡。必宜隨時改訂,以求完密;苟為未定之說,不可輕出誤人。今人好言著書,而其所談者,皆校勘考證之事,此則私心期期以為不可者也。

讀古書固宜嚴別真偽,諸子尤甚。秦、漢以後之書,偽者較少,辨別亦較易,古書則不然。古書中之經,治者較多,真偽已大略可睹,子又不然也。然近人辨諸子真偽之術,吾實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術,大要有二:

(1)據書中事實立論,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斷為偽。如胡適之摘《管子·小稱篇》記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嬙、西施,《立政篇》辟寢兵兼爰之言,為難墨家子論是也。

(2)則就文字立論,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將軍、上將軍之名,謂為戰國人語(見《學術講演集》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又或以文字體製之古近,而辨其書之真偽是。

予謂二法皆有可采,而亦皆不可專恃。何則?

子為一家之學,與集為一人之書者不同,前已言之。故讀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時人語,忽為戰國人之言,而疑其書之出於偽造;猶之讀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論,而疑其文非出於一人。

先秦諸子,大抵不自著書。今其書之存者,大抵治其學者所為,而其纂輯,則更出於後之人。書之亡佚既多;輯其書者,又未必通其學;即謂好治此學;然既無師授,即無從知其書之由來,亦無從正其書之真偽;即有可疑者,亦不得不過而存之矣。不過見講此類學術之書共有若幹,即合而編之,而取此種學派中最有名之人,題之曰某子雲耳。然則某子之標題,本不過表明學派之詞,不謂書即其人所著;與集部書之標題為某某集者,大不相同。集中記及其人身後之事,及其文詞之古近錯出,固不足怪。至於諸子書所記事實,多有訛誤,此似誠有可疑;然古人學術,多由口耳相傳,無有書籍,本易訛誤。而其傳之也,又重其義而輕其事;如胡適之所摘莊子見魯哀公,自為必無之事。然古人傳此,則但取其足以明義,往見者果為莊子與否,所見者果為魯哀公與否,皆在所不問。豈惟不問,蓋有因往見及所見之人,不如莊子及魯哀公之著名,而易為莊子與魯哀公者矣。然此尚實有其事。至如孔子往見盜蹠等,則可斷並其事而無之。不過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議論,乃托之孔子、盜蹠耳;此則所謂“寓言”也。此等處若據之以談史實,自易繆誤;然在當時,固人人知為“寓言”。故諸子書中所記事實,乖繆者十有七八,而後人於其書,仍皆信而傳之。胡適之概斷為當時之人,為求利而偽造;又譏購求者之不能別白;亦未必然也。誤之少且小者,後人或不能辨;今諸子書皆罅漏百出,繆誤顯然,豈有概不能辨之理。設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傳五千言,設使果出老子,則其書中偏將軍、上將軍,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傳者乃以戰國時之名易之。此則如今譯書者,於書中外國名物,易之以中國名物耳。雖不免失真,固與偽造有別也。

又古人之傳一書,有但傳其意者,有兼傳其詞者。兼傳其詞者,則其學本有口訣可誦,師以是傳之徒,徒又以是傳之其徒;如今瞽人業算命者,以命理之書口授其徒然。此等可傳之千百年,詞句仍無大變。但傳其意者,則如今教師之講授,聽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傳之其徒,則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傳後,其說雖古,其詞則新矣。故文字氣體之古近,亦不能以別其書之古近也,而況於判其真偽乎?

今各家學術,據其自言,皆有所本。說誠未必可信,《淮南子·修務訓》已言之。然亦不能絕無關係。如管夷吾究但長於政事,抑兼長於學問,已難質言。即謂長於學問,亦終不似著書之人。然今《管子·戒篇》載流連荒亡之說,實與孟子引晏子之言同(《梁惠王下篇》);《晏子春秋》亦載之。則此派學術,固出於齊;既出於齊,固不能斷其與管仲無關也。《中、小匡篇》所述治製,即或為管仲之遺。其他自謂其學出於神農、黃帝者視此。《孟子》“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梁任公謂其足為諸子托古之鐵證。其意謂許行造作言語,托之神農也。然此語恐非如此解法。《禮記·曲禮下篇》:“醫不三世,不服其藥。”《疏》引又說雲:“三世者:一曰黃帝針灸;二曰神農本草;三曰素女脈訣,又雲夫子脈訣。”然則“神農本草”四字,乃一學科之名。今世所傳《神農本草經》,非謂神農氏所作之《本草經》;乃謂神農本草學之經,猶今言藥物學書耳。世多以其有後世郡縣名,而訾其書非神農氏之舊,誤矣。《月令》:季夏之月,“毋發令以妨神農之事”。此“神農”二字,決不能作神農氏解。然則諸書所引神農之教,如“一男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雲雲,亦非謂神農氏之教,乃謂神農學之說矣。“有為神農之言者”,為當訓治,與《漢書·武紀》“丞相綰奏所舉賢良方正,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句法相同。《漢·誌》論農家者流曰:“鄙者為之,以為無所事聖王,欲使君臣並耕。”正許行之說;初非謂其造作言語,托之神農也。夫神農、黃帝、管仲,誠未必如托之者之言;然其為此曹所托,亦必自有其故;此亦考古者所宜究心矣。

要之古書不可輕信,亦不可抹煞。昔人之弊,在信古過甚,不敢輕疑;今人之弊,則又在一概吐棄,而不求其故。楚固失之,齊亦未為得也。

明乎此,則知諸子之年代事跡,雖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鑿求。若更據諸子中之記事以談古史,則尤易致誤矣。蓋古書之存於今,而今人據為史料者,約有數種:

(1)史家所記,又可分為四種:《尚書》,一也。《春秋》,二也。《國語》,三也。孔子所修之《春秋》,雖為明義而作,然其原本則為記事之書。《左氏》真偽未定,即真,亦與《國語》同類也。《世係》,四也。此最可信。

(2)私家紀事之作。其較翔實者,如孔門之《論語》;其務恢侈者,則如《管子·大、中、小匡》三篇是也。前者猶可置信,後者則全不足憑矣。古代史家所記之事,誠亦未必盡信。然較諸私家傳說,則其謹嚴荒誕,相去不啻天淵。試取《大、中、小匡》三篇一讀便見。此三篇中,《大匡》前半篇及《小匡》中“宰孔賜祚”一段,蓋後人別據《左氏》一類之書補入,餘則皆治法學者傳述之辭也。

(3)諸子中之記事,十之七八為寓言;即或實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不可據;彼其意,固亦當作寓言用也。據此以考事實,苟非用之十分謹慎,必將治絲益棼。夫諸子記事之不可盡信如此;而今人考諸子年代事跡,顧多即以諸子所記之事為據;既據此假定諸子年代事跡,乃又持以判別諸子之書之信否焉,其可信乎?一言蔽之,總由不知子與集之異,太重視用作標題之人,致有此誤也。

吾謂整治諸子之書,仍當著重於其學術。今諸子書急待整治者有二:

(1)後人偽造之品,竄入其中者。

(2)異家之言,誤合為一書者。

蓋諸子既不自著書;而其後學之著書者,又未嚐自立條例,成一首尾完具之作;而其書亡佚又多;故其學術之真相,甚難窺見。學術之真相難見,則偽品之竄入自易,異家之誤會亦多。夫真偽混淆,則學說湮晦;異家錯處,則流別不明;此誠足為治諸子學之累;故皆急宜揀剔。揀剔之法,仍宜就其學術求之,即觀其同,複觀其異;即觀其同異,更求其說之所自來;而求其所以分合之由。如是,則諸子之學可明;而諸子之學之根源,及其後此之興替,亦可見矣。此法今人必譏其偏於主觀;然考校書中事實及文體之法,既皆不足恃,則仍不能不出於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