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靠著小黑靈敏的嗅覺追蹤,以及山間小道留下的馬蹄印,陳麗娘等人逃奔至幹水磨一帶時被趙教所率領的明軍擒獲。他們最終沒能逃到朵甘思,用另一種方式去開啟新的人生。

趙教命人快馬加鞭地將消息傳回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蔡思侃大喜過望,親筆上書,派人八百裏加急奏請當今皇帝朱祁鈺。

朱祁鈺收到蔡思侃的奏疏,特意在早朝對眾大臣提出:“朕昨日收到四川承宣布政使蔡思侃的奏疏,得知龍州薛兆乾伏誅,其母及其家眷、同黨共計二十二人被擒獲,龍州薛氏叛亂得以平定,朕深感欣慰。對於薛兆乾其母及其家眷、同黨,眾卿家認為朕該如何處置,才能昭告天下臣民,以儆效尤呢?”

兵部尚書於謙上前一步,向朱祁鈺諫言:“恭喜皇上,賀喜皇上,龍州平叛,實乃皇上的福澤恩賜。龍州薛氏犯上作亂,薛兆乾雖已伏誅,但其率家眷、同黨犯下十惡不赦的謀反大罪,理應籍沒家產,其母及其同黨二十二人皆以同謀論斬。”

俞士悅作為刑部尚書,從刑罰的角度出發,接著說:“啟稟皇上,若是為了警示後人,懲一儆百,進而推動改土歸流政策順利推行的話,微臣認為須當嚴厲懲處。叛臣賊子薛兆乾雖已伏誅,但就地掩埋其屍身未免太便宜他了,依照《大明律》,謀反之主謀應當用鐵汁在其葬身之處鑄成鐵丘墳,取永世不得翻身之意,以示天下。同時,還須將其直係家眷除去皆以同盟論斬之外,餘者全部貶為庶民百姓,流放貧困邊遠的深山之中。待此案完結之後,再請皇上下旨昭告天下,以正綱紀,讓大明臣子們汲取教訓,心生敬畏,不敢以身試法,從此一心一意效忠皇上,效忠大明。”

工部尚書江淵有不同意見:“皇上,龍州薛氏謀反一案,理應誅九族。但微臣鬥膽請皇上仁愛,不要趕盡殺絕。薛兆乾畢竟是河東堂忠勇之後,還請皇上念在薛氏先祖曾力助太祖打下大明江山有功,請皇上恩澤薛氏一絲血脈存世,以免薛氏旁支他日惡意中傷皇上殘暴不仁。”

內閣大臣商輅附議道:“回皇上,此番龍州薛兆乾謀反一案中,薛兆芝作為薛兆乾同父異母之弟,並未參與謀反,主動積極配合四川承宣布政使司追捕薛兆乾。可見薛兆芝心係朝廷,不願與其兄薛兆乾同流合汙。還請皇上明察秋毫,獨留薛兆芝一條性命,保薛氏血脈得以延後,以示天下皇上深仁厚澤,賞罰分明。”

江淵和商輅此話一出,誰都聽得出來他們多半與龍州薛氏土司有一定往來,但誰也沒有站出來反駁。於謙不傻,皇帝朱祁鈺也不傻,大家都懂有些事情隻能見好就收,若是不斷擴大化,極有可能收不了口子。到時候不再隻是地方土司的問題,而是整個大明政壇的重新洗牌。

朱祁鈺一臉嚴肅地說:“幾位卿家都言之有理。刑一而正百,殺一而慎萬,隻有對大明不忠的罪人加以重處,才可使眾臣子從中吸取教訓,由此遵紀守法,行事慎重,大明社稷方可長治久安。至於龍州薛氏保留血脈一事,四川承宣布政使蔡思侃的奏疏朕已看過,確也提及薛兆芝主動積極配合追捕薛兆乾。姑且就先留薛兆芝一命吧,給龍州薛氏留一絲血脈。若是日後薛氏再有謀反之心,休怪朕沒有給過機會。”

見朱祁鈺願意給龍州薛氏保留一絲血脈,江淵感激地說:“皇上仁愛,實乃大明之幸啊!”

朱祁鈺端坐在龍椅上,威嚴地俯視著朝堂上的眾大臣,拋出他想說的重點:“龍州宣撫使薛氏謀反一案,相信眾愛卿已經看到土司製度對大明江山社稷的危害,這是在倒逼朕推行改土歸流的新政啊!朕若是再不推行改土歸流政策,及時廢除積弊已久的土司製度,祖宗傳下來的基業豈不是要被這些亂臣賊子毀於一旦?”

說罷,朱祁鈺憤慨地一甩龍袍衣袖,嚇得朝堂上的大臣們紛紛跪下,齊聲呼喊:“皇上英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大明江山,萬古基業,千秋萬代!”

經過一番試探,見眾臣們並無異議,朱祁鈺對心腹大臣於謙下令:“推行改土歸流事關大明根基,容不得半點差池。上次朝會朕說過,對於改土歸流,朕打算先懲戒薛氏,以龍州試點,廢除土司製,委派流官。逐步以點帶麵,擴散開來,在四川承宣布政使司乃至整個西南地區鋪開,大力推行改土歸流,強化對地方的實際控製,進一步加強朝廷的中央集權。此次改土歸流的推行,就交由於少保牽頭,按照朕的意思去辦。”

“臣遵旨!”於謙接朱祁鈺口諭。

作為改土歸流政策的提出者,於謙早就有一整套方案,但涉及區劃和人事等事由,還須得在朝會上聽取皇上和眾大臣的意見:“啟稟皇上,既然皇上要在龍州試點,實行改土歸流政策,微臣建議不如以此番龍州薛氏土司謀反為由,割成都之石泉、保寧之江油及青川千戶所隸,創建府治,改設流官,置知府、同知、推官及照磨、司獄等官吏,改龍州宣撫司為龍安府。龍安府的得名,取 ‘薛氏土司叛亂已經平定,龍州從此安寧’之意。至於龍安府知府首任人選,臣舉薦大理寺司直湖廣監利人劉良寀,此人剛正不阿,不磷不緇,執法嚴明,實乃不二人選。至於原龍州幾位土司,若是把他們廢為庶人,必定會引發躁動。方才皇上已決定饒過薛兆芝,不如就由薛兆芝襲位薛氏土司,降為土知事。李氏直係血親先前均被薛兆乾斬殺,就由旁支血親李蕃的親侄李胤實襲位,李氏、王氏土司俱襲土通判列銜。待龍州改土歸流完成,由皇上下詔頒布新政,使得整個大明王朝從上而下,在整個西南地區先改土府,後改土州,逐步把那些下放到地方的權力收歸回朝廷。如此一來,那些曾經稱雄一方的地方土司製度就能徹底解體,改土歸流的新政使諸土司既能效忠大明,又不會因勢力坐大而再步龍州薛兆乾的後塵。”

於謙的這一套方案並沒有反對者提出異議,朱祁鈺十分讚同:“如此甚好!那就有勞於少保全權負責改土歸流一事。”

“臣遵旨,臣定當全力以赴,不負皇上所望!”於謙當即表態,領下這份差事。

早朝之後,從奉天殿出來,皇帝朱祁鈺在中和殿單獨召見兵部尚書於謙。

朱祁鈺給於謙賜座後,開口問道:“於愛卿,你可知朕在中和殿召見你所謂何事嗎?”

於謙莞爾一笑:“微臣鬥膽揣測聖意,皇上應該是為南宮那位太上皇一事,才單獨召見微臣的吧。”

“知朕者,於愛卿也!”朱祁鈺嘴角掛著一抹笑意,眼角不自覺地流露出一抹惆悵,“當年土木堡之變後,皇兄被瓦剌俘虜,時局所迫隻能由朕來做皇帝。本來朕不想當皇帝,但國不能一日無君,社稷為重君為輕,朕一再勉為其難,還是被於愛卿等眾位大臣擁立為皇帝,遙尊被俘的皇兄為太上皇。自皇兄回京之後,朕基於兄弟手足之情,不願要了皇兄性命,隻是將他軟禁在南宮。時間一久,宮中難免流言四起,說朕忌憚皇兄這個正宗皇帝的身份,不顧兄弟情義,將南宮大門上鎖灌鉛,加派探子嚴密看管,食物隻能通過小洞遞入。由於吃穿不足,太上皇的錢皇後不得不自己做些女紅,托人帶出去變賣,以補家用。有的還說朕為避免有人聯絡被軟禁的太上皇,把南宮附近的樹木砍伐殆盡,讓人無法藏匿,讓南宮入夏酷熱難耐無樹乘涼,更讓太上皇整日活在驚恐不安之中。說到驚恐不安,朕何嚐有過一日安生?”

於謙緊閉雙唇,認真傾聽著,不言一語。

朱祁鈺停頓了片刻,瞳仁裏湧上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苦楚,接著說:“幾年來,朕勵精圖治,任用賢才,鏟除奸佞,挽救大明命運於危難之中,使得國家政局為之一新,一改皇兄在位重用王振等宦官時的烏煙瘴氣,讓整個大明重新走回正軌。朕如此勞苦費心地想要做一個明君,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天下人能夠認可朕這個真龍天子的身份,認為朕比皇兄更適合做大明的皇帝,而不是覺得朕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更不是覺得如今皇兄早已回京,朕應該主動把皇位歸還給皇兄!於愛卿,你明白朕的苦衷嗎?”

於謙心疼地看著眼裏噙著淚花的朱祁鈺,他知道這些都是朱祁鈺發自肺腑的心裏話,他更加明白為何朱祁鈺要堅持推行改土歸流,並且要他全權負責:“皇上,您勵精圖治,挽救大明於危難之中,大明臣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您何須為了宮中的流言蜚語,自傷龍體?微臣知道,您此番如此堅定地推行改土歸流,正是因為當年太上皇在位時,張太後作為太皇太後把持朝政,自鬆潘、疊溪等地番民作亂引發的 ‘平鬆之亂’開始,朝廷就動了改土歸流之心。改土歸流有利於消除土司製度的落後性與弊端,加強朝廷對西南一些番夷聚居地區的統治。為了解決日久相沿的土司割據積弊,把地方權力收歸朝廷,張太後開始著手醞釀解決這個問題。薛、李、王三家土司的治理下,龍州民生富庶、百姓安居樂業、番夷團結安定,三家土司在龍州百姓中口碑極好,威望極高,這是張太後最不想看到的。土司把當地治理得越好,威望越高,越會威脅朝廷對地方的統治。”

朱祁鈺認同地點了點頭。

於謙接著說:“土司世代統治一地,勢力盤根錯節,一旦地方勢力坐大,滋生不臣之心,與番民勾結據險聚眾,在邊地造反暴亂,會直接威脅朝廷統治。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這些土司有自己的土兵,如若起了謀逆之心,後果不堪設想。隻有師出有名,以充足的理由進行改土歸流,才能真正瓦解土司對當地的控製。為了挑起龍州薛、王兩家土司的紛爭,防止龍州土司中勢力最大的薛氏土司一家獨大,張太後特意在朝貢時單獨賞賜王家,以引起薛氏不滿。而後,龍州王氏土司私建皇宮,被告發後倉促改成報恩寺,太上皇明知其違反規製,仍下了一道 ‘既是圡官不為例,準他這遭’的聖旨,免於對王氏的懲處,還為報恩寺正名,使薛氏與王氏之間的矛盾激化。薛氏在邊界大肆屯兵,太上皇明知薛、王大戰一觸即發,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期待薛、王開戰。張太後與太上皇這樣做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為了挑起薛氏與王氏兩家土司之間互相仇殺,待兩家土司開戰,朝廷即可以此為由派兵平定叛亂,借此大力整飭地方土司,推行改土歸流政策,廢除土司製度,改派流官接任,從而瓦解地方土司勢力,把地方權力收歸朝廷,最終達到中央集權的目的。如今,龍州薛氏謀反一案爆發,您正好可以此為契機,將張太後和太上皇費盡心機都沒有能夠實現的改土歸流變為現實,讓世人對您的統治才能刮目相看。”

像是伯牙遇子期一樣,朱祁鈺點點頭,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於謙感到肩上的壓力沉沉的,有壓力才有動力,作為大明的臣子,向來忠君愛國的他自然不能讓皇帝失望,於謙向朱祁鈺表態:“請皇上放心,微臣此番定當鞠躬盡瘁做好改土歸流這一改革重任,定會讓朝野上下、大明千千萬萬臣民知道,您的能力和功績遠比太上皇強太多太多,大明有您這樣一位賢明的君主,才是真正的民之所向,國之所幸!”

朱祁鈺滿意地看著於謙:“於愛卿深得朕意!朕有於愛卿這樣一位左膀右臂,實乃朕之所幸,大明之所幸也。”

此次薛兆乾謀反一案,對朝廷震撼很大,如一根無形的導火索,大明王朝轟轟烈烈的改土歸流運動,就此拉開帷幕。等待大明王朝西南地區諸多土司的,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改革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