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自貞觀元年改西龍門郡為龍州起,在世代更迭和時代變革中,龍州曆經826年的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然而就在一夜之間,龍州轟然永遠成為曆史,被朝廷改為龍安府。

昔日在龍州大地上世代承襲土司之位的薛、李、王三家土司,如今薛兆芝成了土知事,李胤實、王鑒成了土通判,雖然還是能世襲官職,權力卻大大縮減,龍州的實際控製權牢牢掌握在龍安府知府手中。

麵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毫不知情的龍州百姓們驚呼,龍州變天了!

“到底怎麽回事啊,怎麽好端端的龍州變成龍安府了?也不是咱們的幾位土司管轄了!”

“是不是和薛兆乾造反有關啊?”

“造反不是被剿滅了嗎,還在石頭壩修了座鐵丘墳呢!”

“也許是皇帝怕再有土司造反,一朝怕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才派了他自認為信得過的人來當知府吧。”

“你們懂個啥,聽說是皇帝要推行什麽改土歸流的新政,拿咱們龍州開刀呢!”

“哎喲,你們操這些閑心幹嘛呢。不管是龍州還是龍安府,是土司還是流官,哪個對咱們老百姓好,我就認哪個!”

……

龍州已經徹底成為曆史,不管龍州的老百姓是否心甘情願地接受這位龍安府首任知府,但薛兆芝、李胤實、王鑒心知肚明,他們別無選擇,接受現實是他們唯一的選擇,否則就是與皇帝為敵,與朝廷為敵,與整個大明王朝為敵。

半個月後。

王鑒在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錄完口供筆錄,拖著傷痕累累的靈魂和身體,從成都府回到曾經的龍州寧武司蟠龍壩,如今的龍安府蟠龍壩。

當他來到章郎中的醫館時,早已沒有辛夷的身影。

正當王鑒準備回府去找尋辛夷時,剛從後院出來的章郎中叫住他:“王土司大人,您回來了啊?”

王鑒尷尬一笑:“章郎中,你說笑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王土司可言了,我現在隻是一名小小的土通判。”

章郎中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此言差矣,王氏土司世代保衛咱們寧武司,恪盡職守,勸民開墾,開道興學,免除苦役,修橋補路,造福一方,我們老百姓感恩懷德,銘記在心。不管朝廷怎麽安排,在我們這些老百姓眼裏,您永遠都是我們敬愛的王土司大人!”

王鑒心裏激起一陣暖流:“章郎中,這麽多年來,我們王家經常麻煩你,謝謝你……”

章郎中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轉過身去從櫃子裏拿出一封信,雙手遞給王鑒:“對了,王土司大人,辛夷小姐前天剛走,她留下一封信,要草民交與您。”

王鑒接過信,上麵寫著 “鑒哥哥親啟”。王鑒認得這字跡,正是辛夷親筆所寫。打開信封,一行行雋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鑒哥哥: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辛夷已不在蟠龍壩了。你無須擔心,也無須知曉辛夷的去向,辛夷自會好好照顧自己。辛夷自知是個不祥之人,早已看透前塵俗事,決心皈依佛門,為之前所造成的罪孽贖罪,從此晨鍾暮鼓,焚香誦經,長伴青燈古佛,了卻殘生。

父親大人彌留之際曾說過,報恩寺的工程建設還有很多未完之處,需要鑒哥哥代替他傾盡全力將報恩寺修好修精,盡善盡美。

待報恩寺徹底完工之日,就是你我兄妹再見之時。

愚妹辛夷敬上

信很短,王鑒很快讀完了。讀信的過程漫長而煎熬,每一個字都讓人心裏五味雜陳。

王鑒長歎一口氣,向章郎中打聽道:“章郎中,辛夷的傷都好了嗎?”

章郎中癟癟嘴,搖搖頭:“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辛夷小姐的傷口才剛剛愈合,她便急衝衝地要走,草民攔都攔不住。”

王鑒擔心地追問:“那她走的時候,還說過什麽沒有?”

章郎中緊蹙眉頭,回憶起來:“那天辛夷小姐嘴裏一直念叨什麽她是罪人,是她帶來了災禍,她沒有顏麵留在這裏之類的話,草民沒怎麽聽懂……”

“唉,這一切不是辛夷的錯,是命運一直把我們玩弄於股掌之中……”王鑒一聲歎息,在說辛夷,也在說他自己。

告別章郎中後,王鑒踏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家門口。

昔日的王土司府經過簡單改造,變成了土通判司署。大堂用作處理日常事務和差役的住地,二堂變為王家的客廳和生活用房,三堂則作為王家用於供奉皇帝詔書諭旨和祖宗牌位以及朝廷賞賜物品的地方。原來的龍州僉事衙門被征用了,正在被工匠和徭役緊羅密鼓地改造著,亟待改造成氣派的龍安府知府衙門,以供新任龍安府知府劉良寀處理日常政務。

望著那塊新掛上不久的 “土通判司署”匾額,王鑒感慨萬千,不由得擔心地自言自語道:“要是以後辛夷回來,認不出這是我們一起長大的家該怎麽辦……”

走進大門的王鑒,步子邁得緩慢,曾經府裏人丁興旺,門庭若市。如今一派蕭條,門可羅雀,大相徑庭。王鑒伸手觸碰著府裏那些斑駁的紅牆、青瓦、圓柱、方磚,畫出一條條無形的線條。那些兒時與兄弟姊妹在府裏嬉戲打鬧的記憶,不斷撕扯著他孤零零的靈魂。記憶裏的人如今都已遠去,回憶無情地不斷告訴他,你現在有多孤苦,有多伶仃。

曾經越是歡喜,如今就越是悲憫。

失魂落魄的王鑒忽然想起他已經許久沒和木槿、木棉兩位姐姐聯係了。特別是木槿,自打那年小桂圓被人謀害落水引起誤會後,木槿從此與他割袍斷義,再無往來。就連王璽病故,木槿也隻是匆匆奔完喪就返回京師了,並未和他多言一語。

興許是剛剛失去幾位兄弟手足,辛夷出家修佛遠去,王鑒從未如此強烈地感覺到,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別,他再也不想與木槿如此隔閡。盡管彼此都好好的活在世上,卻陌生遙遠得像是陰陽兩隔一般。

王鑒回到房中,痛飲一壺酒後,即刻修書一封,在信裏一一告訴木槿,那年小桂圓被人謀害落水的真相,王家這些年經曆的滄桑巨變,朝廷實行改土歸流後王家的狀況等等。寫好厚厚一疊信後,王鑒小心翼翼地封了起來。這看似尋常的動作,王鑒做了很久。他不敢妄自揣測木槿收到這封信後會是怎樣的表情和心情。

但有一件事,王鑒內心無比堅定,那就是繼承王璽的遺願,傾盡全力將報恩寺修好修精,盡善盡美。

隨著帝位漸漸鞏固,當朝皇帝朱祁鈺開始為自己的子孫後代打算,他不僅自己要做皇帝,並且希望他的兒子朱見濟,能夠取代朱祁鎮的兒子當朝太子朱見深,成為皇位的合法繼承人。

但大明信奉正統,整個朝堂大多認為皇位應該屬於朱祁鎮一係。當初土木之變,孫太後先立朱祁鎮之子朱見深為太子,後立朱祁鈺為帝。孫太後的用意很明顯,大明江山依然是朱祁鎮的,朱祁鈺隻不過是代理執政而已。由於太子是皇太後立的,朱祁鈺不得不慎重,稍有行差踏錯便有忤逆之嫌。

朱祁鈺先試探頗有資曆的太監金英,有意說起 “七月初二日是東宮太子的生日。”金英卻立刻回答 “東宮生日是十一月初二日。”前者是朱見濟的生日,後者是太子朱見深的生日。初步試探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氣急敗壞的朱祁鈺隻能隱忍一段時間。

朱祁鈺想不明白,他危難之時受命,削平惑亂,使得國泰民安,國富民強,處處都比朱祁鎮強,為什麽他的兒子不能做太子?自私是人的一種本性,在利益相爭時,人會本能地選擇保全自己的利益而犧牲他人。所謂高尚的品格,不過是超脫了本能,犧牲自己去成全他人。但朱祁鈺在皇位繼承問題上不想做一個偉大的人,他隻是一個父親,一個為了自己的兒子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父親,僅此而已。朱祁鈺不甘心,也不死心,他暗自發誓一定要讓他的兒子朱見濟坐上太子之位,成為下一任大明皇帝。

然而,要想讓兒子取代侄子坐上太子之位,還有一段漫長而艱難的路要走。朱祁鈺一方麵不停地試探,一方麵極力賄賂朝臣,希望他們在重建儲君的問題上能站在他這邊。朱祁鈺的努力沒有白費,換來了朝臣和宦官的默認,他們在易儲的問題上,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朱見濟並不是朱祁鈺原配汪皇後的兒子,汪皇後堅決反對朱祁鈺廢黜朱見深的太子之位,轉而立杭妃之子朱見濟為太子。汪皇後育有兩位皇女,膝下無皇子。在廢原太子朱見深一事上,汪皇後性格正直剛烈,竭力反對,與朱祁鈺悍然爭辯,被廢黜皇後,打入冷宮,坎坷淒苦。杭妃則被朱祁鈺冊立為皇後。

在掃清一切障礙之後,景泰三年 (公元1452年),朱祁鈺終於成功廢掉侄子朱見深的太子之位,立他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世事難料,朱祁鈺好不容易讓他的獨生子朱見濟坐上太子之位,但就在景泰四年 (公元1453年)冬,朱見濟不幸夭折,諡號 “懷獻太子”。朱祁鈺悲憤交加,起先懷疑朱見濟是被忌恨他的朱祁鎮黨羽合謀所害,命東廠和錦衣衛暗中調查,始終查不出證據。貴州道監察禦史鍾同曾言 “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同時兼陳一切弊政。朱祁鈺聞訊大怒,鍾同被下獄杖死。痛失愛子的朱祁鈺,在精神上受到沉重的打擊,身心皆損,身體大不如前。

景泰七年 (公元1456年),在對抗瓦剌時立下大功的石亨為了自身利益,有意複朱祁鎮登基。石亨拉攏身邊人密謀商討後,策劃了一場驚天大案,隻待時機一到,便可行事。

景泰八年 (公元1457年)正月,痛失愛子朱見濟而身體不適的朱祁鈺,病情愈發嚴重,出巡郊外時,住在齋宮,由於疾病發作,不能行祭祀儀。病榻上的朱祁鈺將武清侯石亨召到病榻前,親自殷殷囑咐,命石亨代為祭祀。

石亨此人長相奇異,四方臉麵,身軀高大,胡須及膝,武將出身。由於石亨在對抗瓦剌時立下赫赫戰功,朱祁鈺對他頗為信任。石亨守護在朱祁鈺病榻前,親眼看到朱祁鈺的病況,內心悄悄打起主意,篤定時機已到,即可行事。

石亨從宮裏出來後,立即派人找到前府右都督張輒和宦官曹吉祥,告訴二人朱祁鈺已經快不行了,商議要為大家共謀後路。

由於朱祁鈺膝下再無皇子,皇儲的問題再次擺上桌麵。眾臣議論紛紛,一時之間,定不下來。吏部尚書王文力勸朱祁鈺立襄王朱瞻墡的長子為皇儲。如果是這樣,王文將是定鼎之臣,立有首功。即便是重新立沂王朱見深為太子,謀議是文臣之事,功勞也輪不到石亨、張輒等武將身上。

思前想後的武清侯石亨提議道:“皇上病已沉重,如有不測,又無太子,不如乘勢請太上皇複位,倒是不世之功。”

向來精明的前府右都督張輒十分讚同:“武清侯此計妙矣!原本這天下就是太上皇的,當年土木堡之變,當今皇上隻是代理監國,如今太上皇已歸朝七年有餘,早就該還政於太上皇。但當今皇上貪戀皇位,將皇位正宗的太上皇軟禁於南宮,實在是不孝、不悌、不仁、不義!”

宦官曹吉祥咬牙切齒地說:“當今皇上下令將南宮大門上鎖灌鉛,甚至加派東廠探子嚴密看管,連食物都隻能通過小洞遞入,太上皇處境淒慘,真是穢德彰聞,神人共憤!”

三個野心勃勃的投機分子,決定將賭注壓在太上皇朱祁鎮身上,表麵上打著還皇位正宗於朝的旗號,擁立朱祁鎮複位。一旦成事,三人則是大功臣,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三人當場做了分工。宦官曹吉祥進宮去麵見孫太後,秘密啟奏複辟一事,借機取得孫太後的支持。石亨和張輒則一起去找太常寺正卿許彬商議。

許彬聽說二人的來意後,以手加額,興奮地說:“這是不世之功!不過我老了,不中用了。左副都禦史徐有貞足智多謀,你們大可找他商議。”

石亨和張輒連夜去找徐有貞。徐有貞正是當年提議南遷的徐珵,後為改變窘境,更名為徐有貞。徐有貞大喜過望,當夜觀天象,見紫微星有變,忙道:“帝星已見移位,咱們要幹這件事,須得盡快下手。”

幾個人經過詳細謀劃,決定在正月十六晚上動手。

正月十六白天,兵部尚書於謙、吏部尚書王文、禮部尚書胡濙會同群臣商議,決定一起上奏請複立沂王朱見深為太子。眾人推舉商輅主草奏疏,疏成後已日暮西山,來不及上奏。群臣決定在次日清晨皇帝朱祁鈺臨朝時,再將奏疏遞上去。

所有人都沒有料到,政變就在這個看上去再也普通不過的晚上爆發了。隨之而來的是許多人的殺身之禍。倘若這道複立沂王的奏疏早一天遞上,或許接下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短短幾個時辰,改變了大明的曆史,也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