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夜已深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和焦急的叫喊聲,讓睡夢中的章郎中不得不披上衣服,起來開門。

一開門,隻見布告上正被通緝的薛兆乾滿臉血汙,懷裏抱著一個光頭著海青袍子的尼姑。那尼姑身負重傷,身上的袍子被染成了血紅色。薛兆乾突然出現在眼前,章郎中頓時嚇得睡意全無。章郎中咽了咽口水,再定睛一看,這個尼姑看著有幾分麵熟,居然是王土司府的辛夷小姐!

章郎中嚇得雙腿直打哆嗦,說話結巴起來:“辛……辛夷小姐怎會傷得如此嚴重?”

薛兆乾低下頭,一邊痛哭一邊誠懇地請求:“章郎中,我知道您醫術神通,辛夷她背部中了一刀,流了好多血,求求您一定要救救她!無論用多名貴的藥,花再多錢,哪怕要用我的血肉來做藥引子,都請您務必要救回辛夷!”

“辛夷小姐素來與草民交好,曆任王土司大人也對草民照顧有加,草民定當全力以赴救回辛夷小姐。”章郎中自然不願辛夷就此香消玉殞,趕緊叫醒睡得正香的徒弟,讓他來幫忙。

薛兆乾抱著辛夷快步走進醫館,將辛夷輕輕地放在病榻上,真心誠意地感謝章郎中:“辛苦您了,章郎中。若是您能救回辛夷小姐,在下定當重金相謝!”

假裝沒有認出薛兆乾的章郎中擺了擺手:“這位公子無須多言,還是讓草民先救人吧。”

章郎中的徒弟請薛兆乾在偏房等候,以免打擾他師父施救。盡管薛兆乾萬分擔憂辛夷的情況,可為了不妨礙章郎中施展醫術,他隻好乖乖聽命。

病榻上,章郎中將蒲黃粉混在金瘡藥裏,輕輕敷在辛夷背上那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上,他讓徒弟打開辛夷的嘴,放入一顆珍貴的天香續命丸。待辛夷的傷口漸漸止住血,章郎中叫徒弟拿來極細的銀針,在火上烤了烤,穿上桑皮線,小心翼翼地對辛夷的傷口進行縫合。

懷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薛兆乾感覺度之如年,可此時的他除了默默為辛夷祈禱,還能做什麽呢。

兩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滿頭大汗的章郎中走出來,對薛兆乾說:“還好辛夷小姐是背部中刀,並未傷及髒器,否則就性命不保了。”

薛兆乾瞧見辛夷還未蘇醒,著急地追問:“那辛夷怎麽還沒醒過來啊?”

章郎中指了指藥爐前正在扇扇子的徒弟,對薛兆乾說:“辛夷小姐失血過多昏了過去,她的傷口我已經處理了,也給她外用內服了藥物。我方才開了一副方子,已叫小徒熬上了,熬好後再給辛夷小姐服用。”

“好吧,有勞章郎中費心了。”辛夷一刻未醒,薛兆乾一顆懸吊吊的心始終放不下來。

章郎中的徒弟忍不住對薛兆乾說:“這位公子,您就耐心等一等吧!我師父雖然醫術高明,但萬事萬物都有一個過程。就算是扁鵲在世,也不可能一針下去就立刻把人救醒。”

“這位小哥說得是,我再等等。”薛兆乾憋著嘴,在屋子裏反複踱步,焦急萬分。

薛兆乾想到廣武十二騎中還有人受了傷,誠請章郎中為八名傷者治傷。廣武十二騎果然名不虛傳,八名傷者隻是受了些打鬥中的皮外傷,均無大礙。章郎中為他們一一敷上金瘡藥,又給他們服下止血生肌的積雪苷露,以促進傷口愈合。

此時,章郎中的醫館外,忽然傳來一聲悲愴蒼勁的馬鳴,仿佛要把黑夜撕碎。

在這個充滿刀光劍影的深夜,會是誰突然來此造訪呢?

章郎中一臉疑惑地前去開門,薛兆乾和廣武十二騎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隨著木門 “刺啦——”一聲打開,一個身材頎長的俠客從馬上跳下來,拴好馬,快步走來。此人正是孫竟起!

在這裏見到孫竟起,薛兆乾甚感奇怪:“洛岩兄,你怎麽來了?”

孫竟起來不及休息片刻:“薛土司大人,竟起耳聞薛土司大人您有難,從江湖上的朋友那裏打聽到一些可靠消息,日夜兼程從外地趕到江油關想向您稟報。太夫人說您到寧武司蟠龍壩找王土司來了,在下便快馬加鞭趕到王土司府。王土司府的下人說您帶著一個姑娘到這個醫館來了,在下這才又匆匆趕來。”

薛兆乾瞪大眼睛:“洛岩兄,你不遠千辛萬苦來找我,可是有要事相告?”

孫竟起看了看一旁的章郎中,沒有說話。章郎中識趣地主動叫上小徒弟,一起去到裏屋研磨藥粉。

章郎中走後,孫竟起這才小聲道來:“薛土司大人,您出事後,在下聽聞布政使蔡思侃委派四川撫按檄兵備僉事趙教前來對付您。雖說江油關易守難攻,短時間內難以攻破,但趙教此人諳熟兵法,善於用兵使計。在下擔心薛土司大人您的安危,便求助於江湖上的朋友,其中一個朋友就在趙教帳中執教。從他那裏在下得到一個確切消息,趙教得知您已將李蕃的馬盤司收入囊中,他計劃親自掛帥率領一萬大軍兵分三路,分別從平驛堡、水觀音、摩天嶺三個不同的方向而來,三麵夾擊,欲圍攻江油關。現在趙教的大軍已從成都府出發,不日就要抵達龍州,兵臨江油關。在下願與薛土司大人一起火速趕回江油關,排兵布陣,共禦大敵。”

孫竟起讓薛兆乾心裏激**起一股暖流,感動不已:“洛岩兄,你如此仗義,費盡千辛萬苦提供情報。你對薛家所做的一切,兆乾感激不盡,定當銘記於心!”

孫竟起擺了擺手,微笑著說:“薛土司大人,您見外了。當年在下被奸人以反詩誣陷,身陷囹圄,逃獄出來後流落龍州漁溪司,幸得令尊收留,這才得以苟活至今。令尊對在下的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如今薛家有難,在下自當鞠躬盡瘁,以報令尊的恩情。”

薛兆乾與孫竟起相視一笑,多了一分信心:“此番抵禦趙教的大軍,我薛家能得到洛岩兄的相助,定會旗開得勝,打得他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孫竟起卻不那麽樂觀:“趙教的一萬大軍,在人數上遠勝於我方,我方形勢極為不利。以在下愚見,還請薛土司大人速回江油關,根據實際地形巧用詭道,步下疑兵之計。如此這般才能以少勝多,拒敵於江油關之外。”

薛兆乾知道孫竟起言之有理,望著病榻上生死未卜的辛夷,薛兆乾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可是……”

“薛土司大人,您還可是什麽呀?趙教的大軍馬上就要兵臨城下了,為了整個薛氏一族,您必須得火速趕回去啊!”見薛兆乾還心存猶豫,孫竟起萬分著急。

看到薛兆乾踟躕不定,陳岩指著病榻上躺著的辛夷,道出了薛兆乾的心聲:“洛岩兄,薛土司大人正是擔心那位姑娘的安危,放心不下,這才不願現在馬上回江油關。”

得知是這個原因後,孫竟起怒目圓瞪,顧不得什麽尊卑有別,指著薛兆乾的鼻子怒斥起來:“薛土司大人,這都什麽時候了,您還在想著這些兒女情長之事!雖然在下不清楚您和這位姑娘有何瓜葛,但現在趙教的大軍馬上要抵達江油關了,都到火燒眉毛的時候了,您居然還為了一個姑娘拋下整個薛家不管不顧?薛氏先祖辛辛苦苦建立的基業,難道您忍心遺棄?令尊生前的夙願,難道您忍心背叛?薛土司府裏太夫人等至親的性命,難道您忍心不顧?蔡思侃既然委派趙教率領一萬大軍前來漁溪司和馬盤司,必然是想一舉拿下江油關。這一仗萬分重要,我們隻能贏,不能輸!我們輸不起,一旦輸了就是人頭落地,滿門抄斬,落得一個亂臣賊子的罵名。在下相信,這是您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在下懇請薛土司大人務必深明大義,暫時拋下兒女私情,跟在下速速回到江油關共商禦敵大計,以保薛氏一族平安!”

說罷,孫竟起撲通一聲當場跪在薛兆乾麵前,直直地盯著薛兆乾。薛兆乾嚇了一跳,趕緊試圖將孫竟起扶起來。

孫竟起挺直身板,跪在地上不願起身:“若是薛土司大人您不願與在下速回江油關,哪怕您砍掉在下的腦袋,在下也絕不起來!”

“這……”薛兆乾心裏如同老樹盤根,躊躇糾結。

正當薛兆乾左右兩難之際,廣武十二騎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地商議片刻,在陳岩的帶領下,齊刷刷地集體跪在薛兆乾麵前。

陳岩聲淚俱下地向薛兆乾請求道:“薛土司大人,我知道我們廣武十二騎隻能聽命,不能抗命。今日是我們第一次違背您的命令,實屬無奈之舉。您就聽從洛岩兄的懇求,快帶上我們馬上回江油關吧!事已至此,有些話就算掉腦袋屬下也不得不說了!薛土司大人,您一直以來都是太夫人的驕傲,屬下真的不願看著您再繼續沉淪下去了!如果您還執迷不悟,不僅會賠上您的性命,還會拉著整個薛土司府,所有的薛氏族人,乃至整個漁溪司和馬盤司一起陪葬。薛土司大人,請您清醒清醒,現在您的當務之急是帶著我們和洛岩兄一起火速回到江油關,共同謀劃部署如何抵禦趙教的大軍!若是您不願回去,那我們廣武十二騎也跟著洛岩兄在這裏長跪不起!”

薛兆乾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選擇,是拋下辛夷馬上回到江油關,還是守著辛夷放棄對趙教大軍的抵禦?顯而易見的是孫竟起和廣武十二騎的以跪相逼,讓薛兆乾別無其他選擇,他隻能拋下辛夷,回到江油關,回到那個即將爆發一場生死大戰的地方,去改寫整個薛氏一族的命運。

薛兆乾噙著淚,對孫竟起和廣武十二騎一字一句地說:“大家都快快起來吧,我現在馬上和大家一起回去江油關,不再留念這裏的半分半厘……”

薛兆乾彎下腰將孫竟起和廣武十二騎一一迎起,回頭遠遠望向病榻上睫羽緊閉的辛夷,淚水從眼角劃過臉頰,在下頜骨的邊緣凝結成一顆顆宛如水晶的珠子,透著一絲悲涼和遺憾,久久不曾滴落。

薛兆乾拿出兩錠銀子交與章郎中,再三對章郎中囑咐,請他一定要好好照顧辛夷,務必要治好辛夷。

與章郎中告別後,薛兆乾和孫竟起、廣武十二騎一道,跳上馬背,策馬揚鞭,朝著江油關的方向狂奔而去。

薛兆乾走後,王鑒拖著那具仿佛已經不再屬於他的軀殼,滿身血跡,踉踉蹌蹌地來到章郎中的醫館。

章郎中見狀,連忙跑過來攙扶王鑒,關切地問起來:“王土司大人,您哪裏受傷了,怎麽一身都是血?快告訴草民,讓草民為您醫治!”

王鑒擺了擺手,聲音冷冽:“章郎中,我沒有受傷,我這條命是辛夷拿命換來的……辛夷呢,她還躺在醫館嗎?”

章郎中聽得有些糊塗,急忙向王鑒稟告:“啟稟王土司大人,您來之前那個正被官府通緝的薛兆乾抱著受傷的辛夷小姐前來,讓草民為辛夷小姐治傷。經過草民的診治,辛夷小姐已無大礙。但辛夷小姐失血過多,需要繼續用藥調理身子,方才能蘇醒。”

聽到辛夷保住了性命,王鑒鬆了口氣:“辛夷沒事就好,那薛兆乾呢?”

章郎中指著漁溪司的方向對王鑒說:“薛兆乾帶著一個俠客打扮的人,還有十二個手下,一起騎馬往涪江下遊的漁溪司方向去了,好像有什麽要緊的事似的。”

“該死的薛兆乾!遲早有一天,我一定要手刃薛兆乾,為二弟、三弟、四弟報仇雪恨!”王鑒咬牙切齒地捏緊拳頭,指甲嵌進了肉裏,挖出血來,他絲毫沒有感到疼痛。

章郎中聽得一頭霧水,他並沒有多問。這是他的為人處世之道,他不想卷入這些是是非非裏,隻有這樣才能活得長久,活得安穩。在這個滄桑的世道裏,他隻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個在夾縫中求生的人,一個遠離鬥爭漩渦的人,僅此而已。

身心交瘁的王鑒來到辛夷的病榻前,寸步不離地靜靜守候著辛夷。望著辛夷蒼白的麵龐,王鑒早已欲哭無淚。他並沒有死心,複仇的火焰在他心裏熊熊燃燒著,像是一個生生不滅的精魂,從此住進了他的軀殼,成為了他活下去的全部動力。

王鑒很清楚,在他對薛兆乾的複仇沒有實現之前,他必須背負著這份沉重的仇恨活下去,絕不能含恨自縊。為了複仇,他必須活下去!他要用薛兆乾的血來澆灌那些烙印終生的傷口。他要用薛兆乾的命來祭奠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他不能讓那些為了救他而慘死在薛兆乾刀下的至親就這樣白白死去,永不瞑目。

他要複仇,他要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