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明景泰三年 (公元1452年)八月初七,彌留之際的王璽自知無力回天,讓徐公將幾位夫人和子女召集到病榻前,交代後事遺言。

看著槁項黃馘的王璽,王璽的三位夫人、子女無一不是錐心的痛。

曾怨恨王璽偏愛王鑒的王樾哭得眼裏布滿紅血絲,跪在王璽的病榻旁,不斷責備自己:“孩兒前些年犯下的種種不孝之舉,還未來得及好好彌補,父親大人您一定要好好的,給孩兒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啊……”

“菩薩保佑,求求您一定要保佑父親大人好起來!”辛夷一對眼睛哭得腫泡如桃,向菩薩禱告後緊抓住王璽血管暴起的枯手,聲音沙啞,“辛夷還沒出嫁呢,父親大人,您可一定要親眼瞧見辛夷穿上鳳冠霞帔啊……”

作為世子的王鑒淚如雨下,心疼地看著生命垂危的王璽,悲痛欲絕:“父親大人,請您千萬要挺住啊!您還這麽年輕,您要是走了,咱們寧武司千千萬萬的百姓可怎麽辦呢……”

……

躺在病榻上的王璽半眯著眼睛,無力地看著病榻前的眾人,蒼白的唇角極力勾勒出一抹柔軟的笑。

王璽的目光輕輕放在王鑒身上,聲音虛弱,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鑒兒,你是為父確立已久的世子,你各方麵都做得很好,沒有辜負為父的期望,現在為父正式將土司之位傳給你……鑒兒,報恩寺還有許多未完之處,華嚴藏、萬佛閣、羅漢殿等殿宇的後續工程建設需要你代替為父去做,你一定要傾盡全力將報恩寺修好修精……待報恩寺修好後,你要天天親自帶領家眷燒香跪拜、誦經祈禱、祝延聖壽、報答皇恩,為龍州百姓祈福,祈願龍州風調雨順,感恩龍州百姓對王氏一族的支持擁戴……鑒兒,以後的路為父不能再指點你了,凡事都要靠你自己了。麵對薛忠義的邊界屯兵,隻有你這個當大哥的做好表率,團結好幾個兄弟姊妹,一家人齊心協力,才能共禦大敵……在你今後的土司生涯裏,要記住六個字:知恩、感恩、報恩。等你把這六個字做到了,你才算得上是一個無愧於朝廷、無愧於百姓、無愧於先祖、無愧於自己的好土司……鑒兒,為父沒有別的期盼,隻希望你務必完成為父的遺願……”

“孩兒一定不辜負父親大人您的期望!”王鑒重重地點點頭。王鑒知道,這不是普通的點頭,這是一個承諾,一個需要用一生一世去踐行的承諾。

王璽緩緩將目光挪到王樾身上。王璽臉上露出病態的蒼白,內心浮起百感交集的滋味,意味深長地對王樾說:“樾兒,你很優秀,很有能力,盡管你曾經犯過一些錯,但好在你能改過自新,為父也不會再責怪你了……隻是有些東西是命中注定的,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執念是痛苦的根源,也是一把雙刃劍,害人害己,唯有放下執念才能得到解脫……樾兒,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在今後的日子裏,為父希望你能徹底放下執念,好好輔佐鑒兒,一同把我們寧武司治理得繁榮昌盛、安泰富饒,讓朝廷滿意,讓百姓稱讚。隻有你們兄弟連心,才能其利斷金啊!”

王璽話音剛落,淚流滿麵的王樾撲通一聲跪下:“謝謝父親大人原諒孩兒曾經少年無知所犯下的罪過……父親大人,請您放心,孩兒如今已經長大,再也不會去執著那些原本就不該屬於孩兒的東西了……從今往後,孩兒一定會全力輔佐大哥,把我們寧武司建設得更加強大,絕不讓薛忠義那個老賊興兵來犯!”

王璽強忍著軀體的疼痛,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無力地看著王濟和王煥,對他們說:“濟兒,你為人正直,武藝高強,急公好義,廣交武林豪傑,以後捍衛寧武司的重任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改掉衝動自負的毛病,這是你的軟肋。為父相信,隻要你克服了這個缺點,你就能真正成為一代大俠……至於煥兒,你素來謙遜,喜好讀書,善於手作,為父希望你與濟兒將來一起考取功名。煥兒考個文狀元,濟兒考個武狀元,一起光耀我王氏門楣,如此甚好。為父在九泉之下,也會心生歡喜……”

王濟和王煥眼裏飽含著哀痛的眼淚,沉重地連聲答應。

王璽忍不住咳了幾聲,全身力氣似乎快要耗盡,眼角微微泛紅。大夫人蔡秋娘趕緊遞上蠶絲手絹,一團濃紅的血立刻浸染了純白無瑕的手絹。

王璽痛苦地皺了皺眉頭,看著哭成淚人的辛夷,努力擠出慈愛的笑靨,對辛夷語重情深地說:“辛夷,為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那麽純真善良,善解人意,可偏偏遇人不淑,唉……辛夷,你終究是個姑娘家,別太固執,你不能為了一個負心人而終身不嫁,耽誤自己一生。這一切隻在你的一念之間……辛夷,你值得被幸福溫柔以待,而不是把自己禁錮在過去的痛苦中永遠走不出來。雖然看不到你穿上鳳冠霞帔的樣子的確可惜,但為父希望你能盡快找到一個真心待你的如意郎君,為父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啊。辛夷,你可千萬別讓為父失望啊……”

“父親大人,辛夷不會讓您失望的……”辛夷半跪在王璽的病榻前,晶瑩剔透的眼淚是一顆顆白玉珠子,打落在王璽的手臂上。

王璽抿了抿沒有血色的薄唇,雙瞳裏的光芒在一點一點地消散,眼睫虛微地扇了扇,對五個子女說:“我們王家自先祖王行儉被敕封為龍州宣撫司僉事世襲土司起,到我這兒已經是第十代了。但我不會把我們王家十代人積累的財富以及漳臘金礦的黃金,留給你們其中任何一個人……我已請人將秘密藏寶地點畫在一張藏寶圖上,並將藏寶圖分為五份,分別裝在凝脂白、孔雀青、玄武黑、赤練紅、月牙黃五本不同顏色裝幀的《華嚴經》裏。木槿和木棉已嫁為人婦,坦兒也已殤逝,就沒有計劃他們三個的了。你們誰也不會知道這張藏寶圖的全貌是什麽樣子的,這張藏寶圖又是誰畫的。畫藏寶圖的那個人已經不在大明境內了,就連徐公也不知道那個人的去向……隻有你們兄弟姊妹五人團結一致,才能通過五本不同顏色裝幀的《華嚴經》找出完整的藏寶圖,找到寶藏所在。當然,我這樣做的初衷是希望你們能夠齊心協力,把寧武司建設得富饒強大,把王家經營得有聲有色。我不想看到你們靠著寶藏坐吃山空,寶藏隻是你們麵對大敵的危急時刻能夠有所保障的最後退路,僅此而已……另外,在這裏我要鄭重其事地宣布,報恩寺不是我們王家的私有財產,它是國家的,是百姓的,是天下人的。你們在場的每一個人,也包括你們的後人,誰也不能打報恩寺的主意,絕不準我王家子孫任何人把報恩寺當做自己的家產。誰要是膽敢違背,就絕非我王家子孫,死後不得入我王氏宗祠!”

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王樾忍不住問:“父親大人,報恩寺可是您十多年來的心血啊!花了這麽多財力、物力、人力,您就真的忍心這麽捐出去?”

王璽一動氣,又咳起來:“把報恩寺捐出去,絕不是一時興起,我有這個想法已經很久了……過去,我中了薛忠義的奸計,差一點被永遠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當年若不是正統皇帝仁慈,恐怕我們王家早就被誅了九族,王氏一族自當感恩戴德。如今正統皇帝成了太上皇,當今的景泰皇帝對王家依然厚愛,讓王家能夠繼續在龍州寧武司世襲龍州宣撫司僉事一職……不管是正統皇帝還是景泰皇帝,對我們王家都是有恩的,我們自當知恩、感恩、報恩,為他們祝延聖壽,以報皇恩。從我決定將 ‘龍宮’改造成 ‘報恩寺’的那一刻,報恩寺就被賦予了不一樣的意義……報恩寺意在報恩,如果我們王家據為己有,就改變了報恩的初衷,丟失了報恩的初心,龍州百姓也會看不起我們王家,認為王家修建報恩寺是掛羊頭賣狗肉……土木堡之變後,我想明白了,天有不測風雲,世代更迭沒有定數,哪怕高高在上的皇帝都不一定能保住皇位,任何事物都會被時代的洪流拋棄遺忘。我隻希望幾十年、幾百年,乃至幾千年以後,哪怕我們王家不再世襲土司,每當人們說起報恩寺時,會想到我們王家,會念及王家的好,這也算名垂青史了。於公於私,隻有把報恩寺捐出去,才是我們王家最好的選擇……”

聽完王璽的話,五個子女認同地點點頭,誰也沒有反對。

王璽朝著徐公使了一個眼色,徐公順勢將凝脂白、孔雀青、玄武黑、赤練紅、月牙黃五本不同顏色裝幀的《華嚴經》,分別交到王璽的五個子女王鑒、王樾、王濟、王煥、王辛夷手上。五個子女拿著各自手裏的《華嚴經》,感到格外沉重,像是懷抱著一塊沉甸甸的玄鐵,讓整個身子往下墜。

漫無邊際的寒冷,緊緊將王璽包裹。那是一種拚命往身體裏鑽的冷,每一塊骨頭被凍得發脆,每動一下全身骨頭碎掉般疼。王璽的手腳開始變得僵硬,不能動彈,徹骨的痛要把他碾斷似的。王璽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疼痛,他明白他注定命不久矣,現在的每一個時辰都在與陰間的勾魂小鬼賽跑。

王璽蒼白幹裂的嘴唇微張,聲音越來越微弱,對幾位夫人說:“秋娘、鳶娘、文娘,這些年來我忙於政務,對你們體恤得少,感謝你們這麽多年來對這個家的付出……對不起,你們把最美好的年華給了我,如今我卻不能陪著你們一起變老了……我走了以後,你們如果遇到合適的人就都改嫁吧。我不需要你們為我守寡,我需要的是有人代替我去好好照顧你們,代替我去盡一個丈夫應盡的責任……感激上天,能讓我遇見你們。雖然時日短暫,但我已經……已經……知……知足了……”

話還沒說完,王璽眼前漸漸發黑,餘光裏的世界眩暈而狂亂,呼吸變得異常急促。最後一絲血色在嘴唇上漸漸褪盡,眼前進入永恒的夜,王璽身著白色裏衣,如脆弱的紙鳶被風無情剪碎。他的生命抽絲剝繭般流逝著,消融著。

“父親大人!父親大人……”

“老爺!老爺,您堅持住啊……”

“王土司大人,您忍耐一下,章郎中馬上就到了!”

……

眾人七嘴八舌地用盡辦法挽留王璽孱弱的生命。可一切都無濟於事了。

恍惚之間,王璽煞白的臉鬆軟無力地垂下去,死神毫不留情地把他眼中唯一殘存的光芒帶走了。那根命懸一線的絲線徹底斷開,安靜地離去,不帶走一粒塵埃,從此在這世間再無任何牽掛。

王璽去世後,王土司府上下陷入無限的哀痛,為王璽舉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在王璽的靈堂前,不少自發前來的寧武司百姓失聲痛哭,沉痛悼念。出殯當天,數以千計的寧武司百姓翻山越嶺,從白馬、虎牙、黃羊三寨及清漪江流域等地聞訊趕來,他們自發湧上蟠龍壩街頭,飽含深情地揮淚送別這位寧武司人民心中的好土司。

寧武司的百姓們哀痛地議論紛紛。

“唉,這老天真是不開眼……王土司大人這麽好的人,為我們寧武司做了這麽多實事和好事,怎麽能這麽年輕就突然沒了啊!”

“咱們寧武司出產砂金,每年要向朝廷繳納土產 ‘麩金’。每年進貢 ‘麩金’,全都出自咱們礦戶。王土司大人體恤咱們礦戶,他曾說隻為了給皇上進貢,竟然就要損害老百姓嗎?王土司大人下令免除咱們寧武司礦戶的歲貢 ‘麩金’,改由寧武司官倉出錢購買,拿出僉事衙門的錢來購買 ‘麩金’上繳,讓咱們這些礦戶能夠免於上繳 ‘麩金’。王土司大人對咱們礦戶的大恩大德,咱們寧武司眾多礦戶銘記於心,隻可惜,唉……”

“但凡寧武司的老百姓,誰人不說王土司大人是愛民如子的好土司呢?朝廷要求我們寧武司百姓每年必須戍守邊地。苦於戍邊運送糧餉,王土司大人專門為我們向製置司和漕運司請求,免除了我們寧武司百姓的戍邊運糧苦役。像王土司大人這樣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怎麽這麽早就走了啊……”

……

王璽病逝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個龍州。李蕃心底滋生出深深的歉疚,認為是他當初保持中立的不結盟策略讓王璽加重病情,他親手寫了一副挽聯,派人送到寧武司蟠龍壩。王璽病逝後,薛忠義內心大喜,為掃除多年的心腹大患而暗自慶幸,但禮節上還是差人送來誄辭。龍州周邊幾個州府的長官以及王璽生前的舊友同僚,紛紛發來哀辭、吊文和祭文,以寄托哀思。

不久,王鑒正式繼任龍州宣撫司僉事。在舉行完土司接任大典後,王鑒將曾因 “口多言”被休的趙巧蓮從義佛山重新接回王土司府,恢複了她正室的身份。夫妻二人伉儷情深,恩愛有加。

王璽臨死之前並沒有交代墓地一事,成為第十一代龍州宣撫司僉事王氏世襲土司的王鑒為表孝心,按照祖製為王璽在寧武司古城驛奉親山修建了一座規模不算很大,但十分氣派的陵墓,依山傍水,風水很好。

至於那個藏有十代王氏土司累積財富和漳臘金礦黃金的寶藏,徐公對每個秘密挖掘修建藏寶地點的工匠和參與秘密運送財寶的馱夫都給予重金,讓他們誓死保守這個秘密,終生不得再踏入龍州,泄密者格殺勿論。王璽的家人誰也料想不到,那個寶藏會藏在一個他們永遠都猜不到的地方。

作為整件事情的知情者,徐公答應過王璽,至死不會對任何一個人說出寶藏的秘密。為了遵守對王璽生前的承諾,徐公鄭重其事地對天起誓,他會誓死保守這個秘密,因為這個秘密是他的恩人王璽延續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