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幾日後。

思前想後的李未嵐帶著伴手禮,來到胡府。

見李未嵐來了,胡掌櫃看出了李家的誠意,確信李家與胡家的好事將近,心中自然歡喜。胡掌櫃滿臉是笑地將李未嵐請到花廳,吩咐下人端上茶和糕點,讓下人去閨房請胡二小姐胡宛童出來見貴客。

早就聽聞李未嵐是龍州有名的翩翩公子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胡宛童得知李未嵐到了後,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在原本早已化好的精致妝容上又補上一點胭脂,這才放心地走出閨房。

胡宛童姿態優雅地來到花廳,見到李未嵐的那一刻,當即就被這個身著黛藍色袍子的玉麵郎君吸引了。雖說是初次見到李未嵐,但胡宛童總感覺這次初見是一場久別重逢的相遇。窗外一片陰雲,胡宛童卻覺得她的世界頃刻間被明媚的陽光包裹,呼吸中彌漫著杜鵑花的香氣。時空似乎在刹那間凝固,她的理智仿若脫離了身體,隻餘下靈魂愉悅地在雲端漫步。莫非這就是情竇初開的感覺?

見胡宛童來了,李未嵐主動行禮:“在下李未嵐,見過胡家二小姐。”

眼前的李未嵐,冰冷孤傲的眼睛深不見底,烏黑的頭發高高挽起,配以純銀鏨刻浮雕花卉紋發冠,儒雅飄逸。微微上揚的眉毛濃密整齊,似一對長劍。睫毛纖長微翹,靈石般清澈澄明的眼睛。鼻梁英挺,棱角分明,形成恰到好處的弧度。纖細修長的手指偶爾抬起,好一張翩若驚鴻的臉,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 “龍州第一美男子”。李未嵐暗淡的眼底充滿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涼,訴說著無盡的哀愁。那雙眼中似乎存在某種東西,忽閃而逝,越是抓不住越是讓人想窺視。不知不覺間,胡宛童已被李未嵐深深吸引,與形與靈,一同沉醉。

見胡宛童半天沒有反應,李未嵐低眉輕蹙,沒有再說話。

一旁的胡掌櫃見狀,趕忙輕輕推了推胡宛童,小聲催促道:“宛童,你在發什麽神啊?李公子在叫你呢!”

“不好意思啊,李公子,宛童失禮了……”胡宛童這才回過神來,臉上浮上一抹紅暈。胡宛童暗暗自責,平日裏自己還算精明,今日怎麽會如此失態?

胡宛童忘了,再聰明的女人,一旦墜入愛河,大腦就會變得遲鈍,會順理成章地變成一個笨女人。

與胡掌櫃、胡宛童父女倆寒暄幾句後,李未嵐對胡掌櫃說:“胡掌櫃,在下有幾句話想單獨和胡二小姐聊聊,可否借一步說話?”

“當然可以,那宛童你就好好招待李公子,我正好也要去鋪子裏忙了。”胡掌櫃欣然同意,帶著下人們離開花廳。

胡宛童心裏浮起一絲甜蜜的漣漪,輕咬嘴唇,嬌羞地低下頭。

待胡掌櫃和下人走後,李未嵐對胡宛童說:“胡二小姐,想必家父之前來貴府提到了你我的婚事,今日在下前來是有一件要事告之。”

“李公子,究竟所謂何事呢?”胡宛童小心地發問,暗自盤算著是不是李未嵐要親口提親,想著想著,臉上的胭脂更紅了。

李未嵐的聲音冷冽低迷,帶著滿滿的歉意:“胡二小姐,我思來想去,你是無辜的,我不能隱瞞你。在下早已有心上人,但由於諸多因素,我無法和我的心上人在一起。為了整個馬盤司,我父親大人想讓我迎娶你過門,以達到不結盟的政治宣示目的。良人繾綣涕漣洏,父母之命安敢違?可我始終忘不了我的心上人,我不想欺騙你……若是胡二小姐你心中介懷,不如你我這樁政治婚姻就此作罷吧。要是讓我辜負你,我也於心不忍……”

“夠了!你別再說了!”這些話對於胡宛童而言,如同一種變相的羞辱,心裏落差極大的胡宛童憤怒地強行打斷李未嵐的話。

李未嵐看見無數淚花在胡宛童的眼眶裏打轉。他咬緊嘴唇,愧疚地低下頭:“胡二小姐,對不起……”

胡宛童沒有想到李未嵐竟然會當著她的麵,給她說這些話。她強忍著心裏的苦楚,努力睜大眼睛,不讓眼淚落下來。

過了許久,胡宛童咬著牙,決絕地對李未嵐說:“李公子,謝謝你今日特意來告訴我事情的真相。但我還是決定要嫁給你……”

胡宛童的回答讓李未嵐感到詫異:“胡二小姐,你這又是何苦啊?”

胡宛童一雙杏眼大而圓潤,此刻再也承載不了眼睛裏的悲傷,眼淚簌簌滑落,染濕了臉上的胭脂。胡宛童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去懷疑,今日遇見你是我終身難忘的畫麵。我不願把你當作一陣吹過就散的風,我不想時光流轉等我人老珠黃之際,後悔今時今日的選擇。我不想那個時候的我隻能緬懷。縱使你心裏裝的是別人,明知我將會麵對一場有名無實的婚姻,但我仍然願意嫁給你,嫁給這樁政治婚姻。可能是我上輩子欠你的吧,隻能用盡我這一生來償還上輩子的業債……”

“胡二小姐……”麵對胡宛童的固執,李未嵐心裏很尖銳地疼了一下。李未嵐伸出手想替胡宛童拭去臉上的淚珠,思忖了一下,還是把手收了回來。李未嵐痛恨自己的無用,讓善良無辜的胡宛童這般委屈難過。

“李公子,我們盡快完婚吧。”胡宛童用蔥白纖長的手指抹去臉上的淚水,淚痕依稀還在。胡宛童自有她的打算,她堅信時間是這世上最好的解藥,隻要和李未嵐成婚,日子一長,她定有辦法讓李未嵐忘掉那個所謂的心上人,轉而愛上自己。

漫長的等待後,李未嵐沉重地點點頭,當做是默認。李未嵐原本想告訴胡宛童真相,讓她知難而退,沒想到胡宛童不同於常人,如此固執,堅持要達成這樁政治婚姻。李未嵐再也沒有別的辦法推脫掉宿命的選擇。

也許這就是上天刻意的安排,奈何命運太過強悍,誰也無法掰贏命運之神的手腕。

幾天之後,王璽收到李蕃的回信。

令王璽萬萬沒想到的是,李蕃在信裏告訴王璽,其子李未嵐已有婚配的女子,已經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五禮,下個月初八就舉行親迎之禮,並附上了一封精美的請柬。

王璽沒料到李蕃來了這麽一手,麵色頓時變得鐵青,一股熱血直衝腦門,咬牙切齒地說:“好你個李蕃,我家辛夷這樣一個絕世好女,難道還配不上你兒子嗎?你偏偏選在這個時候為你兒子大婚,就是擺明了不願與我共同對抗薛忠義這個老賊,真會明哲保身啊!”

一旁的辛夷聽到後,麵無表情,默不作聲。

自打盧有心走後,辛夷就變了一個人,變得不以物喜,唯以己悲。好像這個世上所有的歡喜從此都與自己無關,隻有悲傷是永恒的。心如死灰的辛夷,早已不在乎要嫁給誰。辛夷深深地知道,要嫁人的隻是她的軀殼,她的靈魂早死了,在盧有心騎馬離去的那個冬夜,她的靈魂就已經被活活凍死了。

辛夷有所不知的是,自從正統皇帝朱祁鎮不予追究王璽的罪過,反而下了一道關於敕修報恩寺的聖旨後,收取了王家大筆好處的袁正便以造謠汙蔑朝廷命官為由,將直訴人盧有心抓進了都察院大牢,並偷偷給盧有心的飯菜裏下了鶴頂紅。可憐那毫不知情的盧有心,在暗無天日的大牢裏一邊吃著牢飯,一邊唾罵官官相護的官場黑暗,從此永遠地閉上了嘴巴。盧有心的遺體被當做畏罪自盡的囚徒,匆匆掩埋在了京師郊外的亂葬崗。一代畫師盧有心,空有一身才情,本想上京告禦狀替父報仇,到最後卻落得個這樣的結局,隻剩觸不到的風在遠方扼腕歎息。

王璽心裏充滿歉意,仿佛眼前這種尷尬難堪的局麵是他一手造成的。

“辛夷……”王璽本想跟辛夷解釋點什麽,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口。

辛夷乖巧地笑了笑:“父親大人,您不必多說,辛夷都懂的。您無需自責,這怪不得李土司他們,隻能說明辛夷和李公子沒有緣分罷了。”

辛夷的懂事,讓王璽心裏愈加難受。王璽慈愛地摸了摸辛夷的腦袋,就像是愛撫小時候的辛夷那樣。

次月初八。

吉時一到,龍州馬盤司青溪城的李土司府,熱熱鬧鬧地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李土司家的公子李未嵐與胡掌櫃家的二小姐胡宛童,在此喜結良緣。

婚禮當天,李未嵐在婚禮上盡力擠出笑容,薛忠義和王璽分別派人送來了賀禮。當看到王璽派人送來的賀禮時,李未嵐勉強擠出的笑容僵住了。

李未嵐和胡宛童的婚禮,等於向世人昭示了李蕃不與薛忠義、王璽任意一家土司結盟的態度,李家自然不必卷入薛、王兩家相爭的渾水。對於這個結果,薛忠義倒也滿意,隻要李蕃不與王璽聯姻結盟,對他來說就是好事一樁。但對於王璽而言,沒有李蕃這個唯一能與他共同對抗薛忠義的臂膀,接下來要走的路將無比艱難。

由於長期致力於修築完善報恩寺的持續操勞過度,再加上薛忠義在邊界大肆屯兵的壓力,王璽愈加感到身體不適,常常低熱、乏力,甚至出現咳嗽、咯血等症狀。經章郎中診治,王璽因長年累月的勞累過度,體虛空乏,導致外邪入侵,竟患上了癆瘵!

自知可能命不久矣的王璽,開始認真思考起他的身後事。

之前王家發生的一係列事件,讓王璽深深明白,這世上最難直視的兩樣東西,一是太陽,二是人心。人心的深處往往暗藏著一些不堪入目的東西,自私、貪婪、嫉妒……一旦有了合適的土壤,這些東西就會無限製地蔓延滋長。在麵對巨大的**和利益時,有的人會喪失人性,就算是手足之情,也可以全然不顧。

這一次,王璽不敢再低估人性中的惡之花。為了防止他的五個子女相互內鬥,王璽秘密讓徐公將王家十代土司所積累的財寶和漳臘金礦的黃金,除去修築完善報恩寺所需的費用之外,其餘部分全部放進一個秘密藏寶之地,寶藏的位置必須要保密,絕不能讓任何一位夫人和任何一個子女知曉。待一切準備妥當,徐公把寶藏所在位置畫在一張藏寶圖上,並將藏寶圖分為五份,分別裝在凝脂白、孔雀青、玄武黑、赤練紅、月牙黃五本不同顏色裝幀的《華嚴經》裏。等到王璽彌留之際,王璽自會將這五本《華嚴經》分別交給他的五個子女王鑒、王樾、王濟、王煥、王辛夷,隻有他們兄弟姊妹五人齊心協力團結一致,才能找到寶藏所在。

人心齊,泰山移。王璽堅信隻有這個方法,才能讓他的幾個子女不再相互嫉妒、猜忌、內鬥,能使幾個子女在他過世後把每個人的力量匯聚到一起,朝著同一方向疊加累積,進而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致團結對外,齊心對付薛忠義這個心腹大患。

按照王璽的要求,徐公開始偷偷招募工匠秘密挖掘修建藏寶地,準備寶藏的相關事宜。

隨著時間的推移,王璽病情逐漸加重。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經曆過各種災害的摧殘,也許在某個不可知的將來便會轟然倒塌。

然而,令病中的王璽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為正統皇帝朱祁鎮祝延聖壽的報恩寺還未全麵建好,朱祁鎮就已經不再是皇帝了!

誰也沒有料到,正處於全盛時期的大明王朝,此時經曆著一場史無前例的屈辱。

明正統十四年 (公元1449年)二月,蒙古瓦剌部落太師也先遣使兩千餘人貢馬,詐稱三千人,向大明朝廷邀賞,由於皇帝朱祁鎮寵信的王振不肯多給賞賜,隻按實際人數給賞,並減去馬價五分之四,沒能滿足瓦剌的要求,瓦剌便開始製造釁端。同年七月,瓦剌分四路大舉南下騷擾。東路,由脫脫不花與兀良哈部攻遼東?西路,派別將進攻甘州?中路為進攻的重點,又分為兩支,一支由阿剌知院所統率,直攻宣府圍赤城,另一支由也先親率進攻大同。也先進攻大同的一路,“兵鋒甚銳,大同兵失利,塞外城堡,所至陷沒”。大同參將吳浩戰死於貓兒莊。朝廷遣駙馬都尉井源等四將各率兵萬人禦敵。

大同前線的敗報不斷傳到京師,皇帝朱祁鎮在王振的煽惑與挾持下,準備禦駕親征。兵部尚書鄺埜和侍郎於謙 “力言六師不宜輕出”,吏部尚書王直率群臣上疏勸諫,但朱祁鎮偏信王振,一意孤行,執意親征。朱祁鎮命其弟郕王朱祁鈺留守京師,然後和王振帶領約二十五萬大軍從京師出發。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內閣學士曹鼐、張益等文武百官護駕從征。

由於組織不當,一切軍政事務皆由王振專斷。戶部尚書王佐請朱祁鎮回京,王振就命其跪在草叢裏,直到天黑才能起來。隨征的文武大臣不能參與軍政事務,軍內自相驚亂。明軍剛到達大同,接獲鎮守太監郭敬的密報,也先為誘明軍深入,主動北撤。王振看到瓦剌軍北撤,仍堅持北進,後聞前方慘敗,驚慌撤退。王振本欲使朱祁鎮於退兵之時,經過其家鄉蔚州 “駕幸其第”,以顯威風。又怕大軍損壞他的田園莊稼,故行軍路線屢變,導致士兵疲憊不堪。瓦剌大隊追兵追襲而來,明軍三萬騎兵被 “殺掠殆盡”。餘下部隊移師於土木堡被瓦剌襲擊,明軍戰敗投降,傷亡過半,皇帝朱祁鎮被俘,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等大臣戰死。

一夜之間爆發了土木堡之變,皇帝朱祁鎮被俘,瓦剌咄咄逼人。一時間,朝野震驚,全國嘩然,特別是京師,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麵對危機局麵,大明朝堂之上圍繞是 “戰”還是 “遷”展開了紛爭。正統十四年 (公元1449年)八月十八日,由孫太後壓陣,監國的郕王朱祁鈺主持召開禦前會議,商討對策。翰林院侍講徐珵根據天象的變化,首先提出遷都南京,以避刀兵。南遷之議,頗得一些大臣支持。於謙當即否定了這項提議,他認為皇陵、宗廟、社稷都在京師,不可輕易遷移,且要以宋朝為教訓,指責南遷是亡國之論。

正統年間,皇帝朱祁鎮寵信宦官王振,大臣凡是有不利於王振者,非死即貶。如今朱祁鎮被俘,王振被殺,眾大臣紛紛吐氣揚眉,甚至跪在午門外,要求監國的郕王朱祁鈺懲處王振餘黨。這時,王振的黨羽錦初指揮使馬順出來阻擋,當即被憤怒的群臣打死,王振的外甥王山作為王振的同黨,也被當庭打死。郕王朱祁鈺看到眼前的慘狀,有些害怕,欲回宮去,但於謙卻拉住他的衣袖,說王振罪當誅九族,馬順等人罪孽當死,打死他們的群臣應不予追究。朱祁鈺下令馬順等人罪有應得,而眾臣則無罪。

俘虜了朱祁鎮,瓦剌太師也先又憂又喜,喜的是連大明的皇帝都抓住了,憂的是不知道該殺還是該留。倒是他的弟弟伯顏帖木兒提議,大明的皇帝奇貨可居,不如留下他,好向明朝廷索要財物。也先覺得這個提議甚好,便留下朱祁鎮一命。

也先想借被俘的皇帝朱祁鎮敲詐勒索明朝廷,明朝廷中以於謙為首的大臣們建議孫太後,國不可一日無君,更何況在此危難之時。正統十四年 (公元1449年)八月二十八日,王文上書朱祁鈺,希望他以江山社稷為重,承繼大統。當時的皇太子朱見深年僅兩歲,為免主少國疑,於謙等大臣稟明孫太後,最終在同年九月擁立朱祁鈺為帝,改元景泰,遙尊朱祁鎮為太上皇。景泰皇帝朱祁鈺下令邊關將領,不得私自與瓦剌接觸,即便是瓦剌用太上皇朱祁鎮的名義,也不用搭理。同時展開大規模的清算行動,諸多的王振黨羽紛紛落馬。

也先惱羞成怒,揮師攻打京師。朱祁鈺任用於謙等人組織京師保衛戰,整肅內部,調集重兵,安定人心。最終在同年十一月擊退瓦剌,取得京師保衛戰的勝利。瓦剌無奈之下,退走大漠。

景泰元年 (公元1450)八月,距離太上皇朱祁鎮被俘,將近一年。瓦剌無法從他身上得到好處,又多次被明軍打敗,隻好派人南下求和,表示願意放朱祁鎮回去。瓦剌倒是願意放人,可是戀棧皇位的景泰皇帝朱祁鈺卻不樂意了。

朱祁鈺派了楊善等人前往查探,誰知楊善乘機迎駕,將太上皇朱祁鎮接了回來。羈留塞北一年之後,朱祁鎮踏上了回鄉之路。八月初二,朱祁鎮從也先的駐地出發,十四日抵達居庸關。十五日,一轎兩騎,悄然進入安定門。北狩一年的太上皇朱祁鎮,終於回來了。

然而,一回到京師的太上皇朱祁鎮,便被他的弟弟朱祁鈺軟禁在了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