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春風年年如期而至,吹過丘陵山崗,染就花紅柳綠。李未嵐的目光穿過窗欄,望著遠方依稀可見的原野,塵封已久的思緒像種子在春風的吹拂下開始萌動,在暖暖的陽光中發芽,卻被李蕃的態度大潑冷水,頓時陷入萬物冰封的寒冬,李未嵐的心凋零冰凍,萬劫不複。

李蕃呷了一口茶,問李未嵐:“嵐兒,你可知道王璽為何要在這個時候提出聯姻嗎?”

李未嵐搖了搖頭:“孩兒不知。”

李蕃一臉嚴肅,接著說道:“薛忠義大肆調動麾下土兵,駐紮在漁溪司和寧武司的邊界高坪堡,這讓王璽萬分驚恐,擔憂不已。若論軍事實力,王璽豈是薛忠義的對手?王璽現在急著想要拉我們加入他的陣營,一起對抗薛忠義,這才想把他的女兒嫁到咱們李家來,用他女兒這個籌碼作為和咱們結盟的條件。要是我同意你和他女兒的婚事,就等於在向薛忠義公開聲明,我李蕃已經和王璽結盟,要聯王抗薛了,這無疑是要把我們李家攪進王璽和薛忠義之間的爭鬥。嵐兒,你現在還以為王璽是真心實意想把他女兒嫁給你嗎?”

李未嵐緊閉著雙唇,眼神晦暗無光,低下頭,沉默不語。

“唉……”看著李未嵐失落的樣子,李蕃長歎一口氣,“嵐兒,你的心思為父知道,你心裏有那個王辛夷,你想娶她為妻。之前我按照你的意思,請了冰人去說媒。可你也是知道的,王家當時拒絕了,說是等幾年再說,王辛夷還不想出嫁。王家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嫁女,王璽這是把我們李家當做冤大頭啊!不需要我們的時候就將我們拒之門外,需要我們的時候又來主動示好。他王璽一個正六品,居然敢在我從五品麵前呼來喚去,他還懂尊卑之別嗎?且不說王璽的所作所為何等混賬,他在這個時候提出聯姻,你覺得為父敢接招嗎,能接招嗎?若是為父同意了,就等於昭示薛忠義我李蕃要和王璽坐在同一條船上了,這就是麵對麵地和薛忠義樹敵,把槍頭指向薛忠義。我這麽多年來和薛忠義的確有過一些摩擦,但起碼表麵上和和氣氣,還沒到要兵戎相見的地步。王璽和薛忠義之間積怨已久,雖然我不知道這一次他們因何大動幹戈,既然薛忠義大量屯兵在高坪堡,可見事態的嚴重性。嵐兒,你是知道的,薛忠義的漁溪司、王璽的寧武司、我的馬盤司,三司接壤。若是薛忠義和王璽打起仗來,那麽他們兩家必然會分別拉攏我們。在這種我們情況下,我們馬盤司要自保,就萬萬不能與他們其中一家結盟,我們隻能選擇以不結盟策略來應對當前的局勢。”

對政治向來不敏感的李未嵐瞪大眼睛,疑惑不解:“不結盟策略?”

李蕃語重心長地為李未嵐解釋道:“不結盟策略是相對於薛忠義和王璽兩大敵對陣營而言的,我們要強調獨立自主,與薛、李兩方都和平相處。為父早就說過,王璽和薛忠義這兩個人都不簡單,一個是豺狼,一個是虎豹,都不好對付。現在他們狗咬狗,要打仗了,如果我們和王璽結盟,就得罪了薛忠義,到時候薛忠義的大軍就會踐踏馬盤司的土地。如果我們和薛忠義結盟,就會讓王璽不滿,到時候王璽的土兵就會**馬盤司。我們最好的應對之策就是做好一個觀望者,既不陣前相助,也不背後捅刀子,當做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隻有這樣,才能保全我們馬盤司,避免戰火燒到馬盤司,讓馬盤司的百姓免遭流離失所的戰亂之苦。”

“那就是拒絕王土司提議的聯姻了?”李未嵐無精打采地問道,餘光裏滿是低落。

李蕃掰了掰手指,把骨節拉扯得作響:“我打算給王璽回信,告訴他你已有婚配的女子了,已經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五禮,下個月初八就親迎。”

“什麽?”李未嵐吸了一口冷氣,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個泥塑木雕的人,愣在那裏,茫然失措。

李蕃捋了捋胡子,繼續說道:“之前胡記當鋪的胡掌櫃有意將他的二女兒嫁給你。當時你一心都在王辛夷身上,不願接納任何其他女子,為父也隻好以你還需幾年時間磨煉再成家為由,婉拒了。胡家二女兒喚作 ‘宛童’,生得端莊標致,秀外慧中,做事潑辣。雖是一介女流之輩,卻善於經商謀略,胡家的生意很多都是她在幫著胡掌櫃打理,生意做得井井有條,蒸蒸日上。現在胡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四川開了多家分號,日進鬥金,富甲一方。嵐兒,你若是娶了這胡家二小姐,對於你大有裨益,結合胡家在商界中熟識的富商權貴,可助你以後在政壇走得更穩。況且這位胡二小姐正值碧玉,比那個快到桃李的王辛夷小上許多,在生兒育女方麵,年輕的女子好生養些。待你和這位胡二小姐喜結連理,也就標誌著我們向世人宣告馬盤司的不結盟策略,無論是薛忠義還是王璽,都會無話可說,不能責怪什麽。特別是王璽,誰叫他一開始不答應我們的提親,等到有難的時候又想到找我們聯姻避難呢?怪隻怪王璽他當初太自以為是了,以為憑他一己之力就能扭轉整個龍州的乾坤。現在他發覺他自不量力,已經遲了。這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藥!”

李未嵐素日裏眉宇間英氣不再,換來的是震驚和恍惚,整個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清淚奪眶而出,流到嘴角,鑽進口中,鹹鹹的。他抿了一下嘴,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任憑淚水瘋狂奔湧,捂起臉痛哭起來,喉嚨不斷發出嗚咽聲。

李蕃已經很多年沒見過李未嵐這般痛哭了。看到李未嵐如此傷心難過,李蕃心裏也不好受,可是他不能因為李未嵐傷心就改變他的打算,畢竟事關重大,牽扯的不僅是整個李家以後的命運走向,還關係著馬盤司千千萬萬百姓的和平安寧。

李蕃伸出枯槁的手,撫摸著哭泣中的李未嵐,輕聲說道:“嵐兒,你別怪為父,試問天底下哪個做父母的不希望子女能夠幸福快樂呢?可是在強大的命運麵前,我們都隻能認命。你從一出生起就是我們李家的希望,這是你不能改變的命運,你注定要承擔起我們李家的榮辱興衰。為父給你取名 ‘未嵐’,就是希望你能這一生都不沾染凡塵俗世的霧靄,過得逍遙自在。嵐兒,這麽多年,你確實人如其名,純淨得一塵不染。可你不犯事,事情還是會主動找上門來。你是為父確立的世子,等為父百年之後,你就是馬盤司的世襲土司,整個馬盤司都會交到你手上。作為馬盤司的統治者,你擁有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你也有應盡的責任和義務。你不再是一個可以隨心所欲的孩子了,你不能憑自己的喜好去做你想做的事。你不僅僅代表你這個個體,你還代表著我們整個李氏一族和整個馬盤司。你要學會權衡利弊,做出利益最大化的選擇,你肩負著無法逃避的責任和義務。權力、責任和義務相互依存、不可分離,你不僅要用好你的權力,也要盡好你應盡的責任和義務,這樣才能不負馬盤司百姓世代對咱們李家的信任,無愧於李家的列祖列宗。”

李未嵐聽著李蕃的話,雙手掩麵,聳動著肩膀低聲抽泣。

看著李未嵐哭得跟淚人似的,有些話李蕃不得不說:“嵐兒,你內心單純善良,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壞事。為父一再告誡你要盡快成長,可你始終不願直麵人世間的黑暗麵。如果不能看見黑暗,就不能穿過黑暗,也就不能看見真正的光明。嵐兒,為父的病你是知道的,能苟活到現在算是上天眷顧了。為父不能陪你一輩子,你必須要自己長大,去習慣以後沒有為父的日子。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快學會麵對人世間的爾虞我詐,帶領我們李家和馬盤司永保太平。你要牢記,作為馬盤司下一任土司,你的一生要做到三點:老者安之,百姓信之,晚者懷之。老者安之,意思是你要成長為一個有能力的土司,讓我和你母親大人安心你能獨立自主地治理好馬盤司。百姓信之,就是要做一個讓百姓值得信賴的人,要有為民情懷,做到愛民如子,讓百姓能夠在馬盤司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遠離戰爭和高額賦稅的痛苦,讓百姓們感到踏實放心。晚者懷之,則是讓晚輩和下級信服你的人品,敬仰之、崇拜之、效仿之、懷念之,不內亂,不反叛,保障馬盤司的長治久安、安定團結。嵐兒,你如果能做到這三點,你就可以自豪地說,你已經盡到了人生的責任,履行了人生的義務,成為了一個合格的龍州馬盤司土司了。”

李未嵐淚流滿麵,緩緩抬起頭看著李蕃日漸蒼老的臉,日益佝僂的背,日愈霜白的鬢發。向來以孝踐行的李未嵐感到自責,恨自己的不孝和自私,讓李蕃如此揪心。盡管對辛夷的感情是那樣難以割舍,此時的李未嵐明白,他不能再讓李蕃失望了,他必須盡快成長起來,去完成他作為李家後人的使命。成長是一個不斷得到又不斷失去的過程,直到最後所有最初擁有的東西已變得不再純粹。這一次,李未嵐隻能犧牲自己,放棄對辛夷堅持多年的感情,去保全整個李家,去拯救整個馬盤司。

李未嵐努力噙住眼裏如泉湧的淚花,撲通一聲跪在李蕃麵前,一字一句地說:“父親大人,孩兒愚鈍,這麽久以來讓您操心了,孩兒知錯了……懇請父親大人為孩兒向胡家提親,孩兒願意娶胡家二小姐為妻……”

這原本是一個繁花似錦的春天,在李未嵐看來,這卻是一個停歇的春天。他隻能一個人踽踽獨行,靜默著走向春天的末端。在這個過程中,他感覺他的身體不斷被放空,空到像是一隻孤魂野鬼,遊**在殘忍冷酷的冥界。李未嵐靜靜地想,也許當他到達春天的末端,他便不會再懦弱。因為他已經抹殺掉了自己的全部個性和想法,一肩挑起他應盡的責任和義務,不再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整個李氏一族和馬盤司的百姓而活。就像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有了責任和義務的彈壓,這才有了重新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春天的溫度,在李未嵐纖長的指間默默流淌,絢麗到糜爛,讓暗淡的光暈將原本赤紅的心髒一點一點湮沒。

兩日後。

李蕃主動抽出時間,欲與胡記當鋪的胡掌櫃當麵談談。當李蕃親自帶著伴手禮來到胡掌櫃府上時,胡掌櫃誠惶誠恐地將李蕃迎進門來,請他到花廳上座,安排下人端出各種上乘的精製茶點。

胡掌櫃對李蕃的到來熱烈歡迎,雙手奉茶,恭敬地說:“李土司大人今日蒞臨,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啊。鄙人不知李土司大人光臨,未能遠迎,實屬冒昧,還請李土司大人寬宥則個!”

李蕃微笑著擺了擺手:“胡掌櫃太客氣了,是我打擾了。”

胡掌櫃對李蕃的來意並不清楚,滿臉堆笑:“李土司大人,您能來到寒舍就是對胡某的賞光了,還帶什麽禮物嘛。您太多禮了,真是叫胡某為難啊!”

“哈哈哈……”看著胡掌櫃的拘束,李蕃大笑起來,“胡掌櫃不必為難,這隻是一點粗陋的伴手禮而已。待這件事談妥後,我自會奉上厚禮。”

胡掌櫃一頭霧水:“什麽事啊?鄙人不明,還請李土司大人明示。”

李蕃臉上**漾開一圈和煦的光暈:“胡掌櫃,那我就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了。今日我來到貴府是想問問胡掌櫃,你之前說的想把令嬡許配給犬子,可還算數?”

說到這件事,胡掌櫃的眉頭頓時皺在一起,質疑道:“李土司大人,您之前不是說令郎不夠成熟穩重,還需要幾年時間磨煉,成家之事還不著急嗎?”

李蕃尷尬地笑了笑:“對啊,幾年過去了,現在犬子終於成熟穩重了,成長為一個能夠成家立業的大丈夫了,這才能夠配得上令嬡啊!今日我才特意來到貴府,坐在這裏與胡掌櫃共商兩個孩子的婚姻大事啊。就是不知道令嬡是否已有婚配的對象?”

聽完李蕃的話,胡掌櫃的心裏盤算起來。當初對結親婉拒的是李蕃,現在主動來提親的也是李蕃,李蕃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啊?有一點胡掌櫃是清楚的,既然李蕃主動登門拜訪,若是他拒絕了,豈不是正麵打了李蕃的臉,以後關係僵了,對他在四川各個分號的生意都會有影響。但如果現在立馬答應李蕃,就會顯得胡家很沒骨氣,像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附屬品,在外人看來必定是一副攀附權貴的嘴臉。盡管胡家需要李蕃這個臂膀作後盾,但顏麵對於胡家也極其重要。究竟要怎樣才能既不失麵子,又能愉快地促成李胡兩家的婚事呢?

正當胡掌櫃一籌莫展時,一位妙齡少女端著一個口青白瓷碗走過來,雙手遞給李蕃,聲如清脆的銀鈴:“這是小女親手熬製的桃花養心湯,請李土司大人慢用。”

胡掌櫃定睛一看,有些驚詫:“宛童,你怎麽出來了?”

這位妙齡少女正是胡掌櫃的二女兒胡宛童。隻見胡宛童身穿藕荷色襖裙,隱約顯出玲瓏身段,長流而下的一襲黑發被典雅的純金案頭菊雕花發簪輕輕挽起,明亮的眼波流轉著飛揚的神采,兩頰一抹俏紅點綴,光彩照人。

胡宛童的菱唇微微翹起,透著誘人的紅暈,對李蕃說:“小女見李土司大人貴客稀來,寒舍凋敝,沒有什麽可款待李土司大人的,小女索性親自下廚,略表心意,還望李土司大人切莫見笑。”

“胡二小姐有心了!”李蕃笑眯眯地接過這碗湯,喝了一口,連連稱讚,“挺不錯的,胡二小姐好手藝啊!”

胡掌櫃趁機誇起自己的女兒:“這湯裏的桃花花瓣,都是小女一大清早趁晨露未散之時親手采摘的,鮮嫩極了。”

胡宛童輕輕一笑,清新優雅:“除了桃花花瓣,小女還在這湯裏加了黃芪、茯苓、半夏、當歸、五味子、人參等藥材。小女久聞李土司大人對藥理頗有研究,特來請教李土司大人,小女自製的桃花養心湯,用藥是否得當,會不會有什麽相生相克的抵觸?”

李蕃想了想,笑著對胡宛童說:“胡二小姐的桃花養生湯,從藥材配備上來看沒什麽大問題,長期服食可達到補益氣血、養心安神的功效。不過說起對藥理的研究,老夫恐怕還不及家中犬子,胡二小姐以後盡可與犬子切磋交流,他懂得可比老夫多得多。”

李蕃的話讓胡宛童腮凝新荔,胡宛童羞澀地說:“謝過李土司大人的好意,可小女子乃一介女流之輩,怎能主動去找令公子切磋交流藥理呢?”

李蕃自然明了胡宛童的意思,麵對眼前這個溫柔賢惠、精明懂事的胡宛童,李蕃對她第一印象極佳,比起王辛夷來說,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李蕃對胡宛童頗為滿意,若是胡宛童嫁到李家來,定會是一個賢妻良母。況且胡宛童的家族是商賈世家,不摻雜什麽政治權力鬥爭,是能達成不結盟策略的最好選擇。

李蕃對胡宛童爽快地說:“不如老夫讓犬子主動登門拜訪,與胡二小姐共同探討藥理吧。”

胡宛童的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害羞地望著胡掌櫃:“全憑父親定奪。”

胡掌櫃這下懂了為何胡宛童要端著一碗桃花養生湯出來麵見李蕃了。胡宛童早就知道李蕃長期患病,久病成醫,李蕃父子精通藥理,她想通過這碗桃花養生湯營造好感,拴住李蕃對這門親事的肯定,這樣主動權就從李家那邊轉移到胡家這邊來了。若是李家三番兩次地前來胡府拜訪,外人必定不會說是胡家舔著臉要攀上李家的高枝,反而會高看胡家一眼,認為是李家一心想要與胡家結親,胡家再三考慮終被李家的誠意打動,這才與李家結成親家。如此一來,胡家既達到了與李家聯姻的目的,壯大了家族勢力,又保住了顏麵,傳出去也會更有麵子,不會被外人說三道四。

胡掌櫃對於胡宛童的機智伶俐,頗為滿意,欣喜地對李蕃說:“寒舍自當靜候李公子駕臨,實乃榮幸之至。”

李蕃笑著地點點頭,胡掌櫃笑如春風。胡宛童朱唇微翹,笑若嫣然。

春天,萬物複蘇,本是一個裝滿希望的季節。就在這個春天,有的人心裏滋生出萌動的新芽,有的人卻被無情的春雨淋了個透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