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王樾馬不停蹄地從黃龍寺趕回蟠龍壩,第一件事不是立刻找到王璽匯報緊急情況,而是臨時編造了一個借口,讓家丁吉瑞到他房間替他磨墨。

吉瑞一進門,王樾就緊閉門窗。這讓吉瑞心裏惴惴不安,忙問道:“二公子,您找我怕不是為了磨墨吧?”

王樾不想和吉瑞囉嗦,開門見山就問:“吉瑞,明人不說暗話,我要你實話實說,你是不是薛忠義派來的細作?”

吉瑞眼裏閃過一絲驚恐,臉漲得通紅:“二……二公子,您在說什麽啊?我怎麽可能是什麽細作啊?”

王樾的嘴角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拍了拍吉瑞的肩膀:“吉瑞啊,我真是沒想啊,日防夜防,家賊難防,你居然如此深不可測!偽裝得越深,陰謀越大。隱藏得越好,所需代價就越大,必是預期效果極大,方才值得如此費盡心機。吉瑞,你真是厲害,我從頭到尾竟毫無察覺你是細作,我王樾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吉瑞頓時明白王樾已經知道他的底細。吉瑞本想辯解幾句,但王樾已經將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他脖子上。

吉瑞自知命不久矣,索性坦**地把話說開:“王樾,事到如今,我知道今日無論如何我都走不出這個房間了,我馬上就會死在你手上,不如我們就坦誠相待吧。當年江油關清風渡一帶漲洪水,薛土司大人派衙役救了我們全家人的性命,在我們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時,薛土司掏錢給我們建了三間瓦房,還給我們送米送糧。要不是薛土司大人,我早已是個孤魂野鬼了。薛土司大人等於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自當知恩報恩。實不相瞞,給匠人們辦踐行宴那晚,正是我假傳你和王璽之命,和吉福一道殺了盧瑀。我故意留下盧有心這個活口,好讓他去上京告禦狀。吉福這個傻子,至今還一直愧疚自責呢。不過,真正應該愧疚自責的是你王樾!”

“你……”一時間,吉瑞的話讓王樾啞口無言。

吉瑞的命現在掌握在王樾手裏,他眼中充滿對王樾的不屑,繼續說道:“當初你為了當上世子,費盡心思拉攏無妄法師,不惜一切代價設下毒計,本想毒死王鑒,卻毒死了王坦。你現在找到我,不就是想要殺人滅口嗎?免得我當著你父親王璽的麵,把你做的這些醜事都抖出來。王樾,你不覺得你挺可憐的嗎?機關算盡一場空,到最後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世子之位還是王鑒的。王樾,你白忙活了一場,還等於暗中幫了薛土司大人的大忙,讓王璽坐實謀反死罪,等待你們的是朝廷的審判,是滿門抄斬,是誅九族!你真是你父親前世修來的 ‘好’兒子啊,哈哈哈哈哈哈……”

“你住口!”吉瑞的話戳中王樾的痛點,徹底激怒了王樾,王樾的怒火熊熊燃燒著,想要燃盡這一切虛妄。

隻聽見 “刺啦——”一聲,王樾用力一刀劃過吉瑞的脖子,鮮血頓時如湧泉般噴出三尺多高,濺了王樾一臉。吉瑞的表情變得猙獰扭曲,最後隻留下血紅色的頭顱苟延殘喘般連接著軀幹,在血泊裏靜靜躺著,從一動不動到紋絲不動。斷線的血色玉珠,沿著王樾的手臂悄然滑落,啪嗒一聲,滴落在地,化作一朵濃烈的血紅妖花。一滴,兩滴,三滴……隨著時間的推移,血色玉珠化作一道血流,浸透王樾的衣袖。

此刻,血流是暖的,心卻冷了。

王樾拖著吉瑞的屍體來到花廳,在場所有人呆住了。在全家人和徐公驚異的眼神中,二夫人曹鳶娘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差點昏厥過去。

王濟朝王樾大吼:“二哥,你在幹什麽?你何故要殺了吉瑞?”

王璽瞪大眼睛怒斥道:“樾兒,你瘋了!你怎麽把吉瑞給殺了?”

徐公一臉疑惑,隱約感覺到整件事情越來越複雜。

王樾用血淋淋的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把是薛忠義做的或不是薛忠義做的全都扣在薛忠義的頭上,把他自己撇得幹幹淨淨,反正現在吉瑞死了,死無對證。王樾道出了另一個版本的 “真相”:“父親大人,這次孩兒去黃龍寺無意間發現,無妄法師閉門謝客隻為會見薛忠義,他們在後堂詳聊的內容全被孩兒偷聽到了。原來無妄法師竟和薛忠義是一夥的,吉瑞則是薛忠義安插在我們府裏的細作,這一切都是薛忠義的陰謀!什麽真龍之說的天象祥瑞,全都是假的,是薛忠義和無妄法師聯手設計的圈套。那幾盒禦賜宮廷果脯也是他們讓吉瑞下的毒,目的就是逼父親大人您私建 ‘龍宮’,坐實私建皇宮、密謀造反的謀反大罪!而後他們秘密買通其中一個修建 ‘龍宮’的匠人,讓其返回京師後去告禦狀,好讓皇帝下旨徹查,讓我們王家成為朝廷口中的亂臣賊子,以便誅我們王氏九族,讓我們整個王家永遠消失在龍州!到時候薛忠義就能不費一兵一卒,將父親大人您的寧武司收入囊中了!父親大人,我們都被薛忠義和無妄法師騙了!”

“什麽!”聽到這個消息,王璽隻覺得眼前一黑,整個身體好像不聽使喚地往後倒,幸得王鑒一把扶住他。

王璽感到頭上仿佛著了一個霹靂,四肢麻木。過度的驚愕使他脖頸發硬,兩眼發直,隻瞧見自己的鼻尖。王璽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真相,打了一個寒噤,驚慌到心瓷片般破碎。王璽覺得自己是被海浪無情撥弄的一葉扁舟,被薛忠義玩弄於股掌之間,一直默默走向薛忠義早就給他設好的陷阱,卻愚蠢得沒有一絲覺察。

過了良久,王璽像在夢中被驚醒似的,目光剛從遙遠的地方摸索回來,無限懊悔,聲音哽咽:“我真是糊塗啊!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想我王氏一族自大宋起一門忠烈,然而到了我這一代,我卻誤信讒言,竟對皇上、張太後和朝廷大有誤會,心生記恨!雖然我從來都不想造反當皇帝,但我卻為了所謂保王氏一族平安,居然滋生出對皇上、張太後的不敬之心,還在無妄法師的教唆下,如此僭越地做出對大明王朝的不忠不義之舉,修築了這樣一座和紫禁城形製一樣且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龍的 ‘龍宮’。罪過啊,罪過!我真是悔不當初,我們王氏一族的百年清譽,就這樣被毀之一旦!這老賊薛忠義,賊心不死,一直垂涎我寧武司物產豐富,一心想要奪得寧武司這塊寶地。自打我登上土司之位,這麽多年來我和薛忠義明裏暗裏也有過多次交鋒,但這一次我敗了,敗得一塌塗地,還要拉上你們一起陪葬,我恨啊!恨我自己太輕信無妄法師了,我真沒想到堂堂的無妄法師,竟然會和老賊薛忠義狼狽為奸,真是有辱他一代高僧的聖名!唉,這一次我們王家在劫難逃,不僅要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還要永世背負上亂臣賊子的罪名,我王璽真是愧對列祖列宗啊!”

王鑒長長地歎了口氣,像是看透了生死,再也看不到任何曙光,對眾人淡漠地說:“苟且偷生難,慷慨赴死易。與其到時候欽差來到寧武司,我們大家都淪為遭人唾棄的階下囚,在刑場上被砍頭,死無全屍,不如大家現在同飲一壺鴆酒,一起慷慨赴死,到了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

誰也沒有說話,死亡籠罩在王家人的頭上,每個人都心頭發慌,麵對死亡的瀕臨,既恐懼又無能為力,是一種折磨。就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軀體一點一點腐爛,最後徹底變成一灘惡臭的肉泥。

此時此刻,也許薛忠義正在遙遠的江油關,慢慢品嚐著王家人絕望靈魂的最後哭喊,享受著將老對手王璽徹底打敗那一份酣暢淋漓的竊喜。

整個花廳陷入一片死寂,像是曆經滄海桑田那樣漫長。

徐公開了口,打破了這死一樣的安靜。徐公對王璽認真地說:“王土司大人,您還沒有輸,您還可以勝天半子!屬下倒是有一計策。王家世代信佛,不如我們索性將 ‘龍宮’改建成佛寺,以報皇恩,祝延聖壽,以表丹誠。我們現在須得趕緊四處招募匠人、徭役夜以繼日地趕塑各式佛像,待欽差袁正從京城慢悠悠地一路遊人玩水來到龍州寧武司蟠龍壩,佛寺必將初具規模。這個袁正我倒是有點印象,是個色欲熏心、貪得無厭之徒,到時候王土司大人您再用黃金和美女籠絡他,買通他。等到袁正回京後,他若是向皇帝稟明您是被奸人誣告,王土司大人您曆來忠君體國,絕非私建皇宮,實則是在修建報答皇恩的佛寺。屆時,哪怕是皇帝再有疑心,他也不可能對您痛下殺手。試問哪一個皇帝,會下旨誅殺一位散盡千金、隻為修建一座佛寺以報答皇恩的忠臣呢?傳出去的話,別人也會說皇帝忠奸不辨、昏庸暴戾,枉殺一位忠心耿耿的臣子,難逃悠悠眾口。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皇帝必然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再深究此事。屬下認為將 ‘龍宮’改建成佛寺,不失為當下唯一的良策。王土司大人,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徐公的一番話,如醍醐灌頂,一下子讓原本混沌不堪的王璽,忽然間打開了一扇通往柳暗花明的生門。王璽的眼睛霎時明亮起來,連聲說好:“好、好、好,徐公此計甚妙!事到如今,我們別無他路可走,隻有死馬當作活馬醫,將 ‘龍宮’改建成佛寺,如此偷天換日之法,也許可以救我王家上下於水深火熱之中。先父本就篤信佛法,他尚在人世時就常常以佛心教導我。佛法慈悲,其五戒十善,可以輔行王化,可以祝延聖壽。我王氏子孫一定要傾盡全力將這座佛寺修好,待佛寺修好後還要天天親自燒香跪拜,為皇上誦經祈禱、祝延聖壽、報答皇恩,為龍州百姓祈福、祈願龍州風調雨順、感恩龍州百姓對王氏一族的支持擁戴。這樣一來,一方麵可懺悔我當初對皇上、張太後和朝廷的誤解,另一方麵也算是為我王氏一族積德行善,可保我王氏後人繼續承蒙聖恩,承蒙龍州百姓的愛戴,千秋萬代,生生不息。”

救了盧有心卻害了整個王家,若是不救盧有心又實在做不到。內心一直活在苦痛掙紮的辛夷,作為王家的女兒此時在王家上下生死存亡之際,極其想為王家做點什麽,以緩解她深深的內疚和自責。對於徐公的提議,辛夷也認為這是唯一能解救王家的辦法,但她還是有不少顧慮:“徐公的辦法倒是可行,可 ‘龍宮’上下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飛龍,築有金水橋,砌有八字牆,天花藻井的規格也極高,這和佛寺迥然不同,犯了皇室的僭越大忌,到時候如何說得通呢?”

對於辛夷的擔心,徐公細細道來:“王土司大人修的到底是皇宮還是佛寺,說不說得通,全仰仗欽差袁正的意思。隻要袁正認為王土司大人修的是佛寺,那麽再不像佛寺也是佛寺。當然了,我們還是得盡力修得像佛寺,作假也須假得認真才行,不然袁正到時候不好交差。辛夷小姐,你有所不知,這次皇帝派來徹查的欽差袁正,乃是都察院十三道監察禦史之一。監察禦史品級不高,就是一個正七品芝麻官,但出外巡視時權力卻很大。都察院十三道監察禦史有一百一十人之多,想要在這麽多同級競爭者裏出人頭地,難於上青天。這麽多年以來,都察院無形中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想往上爬就要舍得給上級官員送禮,用白花花的銀子換沉甸甸的帽子。袁正這個人我聽說過,袁正當年本是一名從七品中書舍人,就是靠給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劉正廉送了三百兩雪花銀,這才送出一個正七品的監察禦史來。辛夷小姐,你試想一下,袁正既然已經花了三百兩銀子送禮,為盡快拿回這筆數目不小的禮錢,他會不會選擇通過收受賄賂,來挽回這三百兩的損失呢?”

辛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徐公接著說道:“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像袁正這樣的人,既然一開始就選擇通過行賄從中書舍人這樣地位低下的清水官職,跳到都察院這樣的油水衙門來,必然不會甘心於一個正七品官職,必定會充分利用這次皇帝派他來當欽差查案的機會,好好大撈一筆,以便日後有機會再通過行賄的手段繼續往上爬。一聽到此次皇帝派來的欽差是袁正,我寬心不少,這表示王家這次或許還有救。”

“原來如此。”本該慶幸的王璽顯得十分低落,喃喃地說,“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為官,這原本是我一生追求並恪守的信念。沒想到這一次,我王璽竟要淪落到靠給這個無恥之徒行賄來挽救我一家人的性命,真是可悲可歎啊!”

每個人在麵對強悍的宿命時,都是那麽微不足道,再努力也隻是蜉蝣撼樹,最終隻能隨著宿命浮浮沉沉,隨波逐流。終於,麵對那些你曾厭惡的人和事,你隻能活成當初你厭惡的樣子。

王煥思考著一個問題:“父親大人,如果真的要將 ‘龍宮’改建成佛寺,那寺名叫什麽好呢?”

王璽想了想,意味深長地對眾人說:“我們王家世受皇恩,世襲其職,世領其土,世理其政。既然我要懺悔罪過,那麽就應該時時不忘報答皇恩,盡心盡力輔行王化,世代朝夕祝延聖壽。不如就叫 ‘報恩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