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路上,王樾單槍匹馬,跋山涉水,匆匆趕到黃龍寺附近。

離黃龍寺還有不到半炷香的路程,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鈣華池,王樾遠遠看到一隊人馬停靠在黃龍寺門口。在幾名護衛的簇擁下,從馬上下來一位錦衣華服之人,此人身材高大魁梧,威嚴霸氣,麵目熟稔。

細細一看,這個人正是薛忠義!

正所謂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薛忠義來黃龍寺做什麽呢?王樾借助路旁的樹叢掩映,從樹枝丫的縫隙中,觀察薛忠義一行人的舉動。但見其中一名護衛與黃龍寺守門小和尚一番交涉,薛忠義步入黃龍寺,那名小和尚急忙緊閉寺廟,謝絕其他香客進入。

若是薛忠義專程遠道而來黃龍寺上香拜佛,這光天化日的,何必要讓黃龍寺閉門謝客呢?難道這裏麵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王樾將馬拴在樹叢附近,小心向黃龍寺走去,以避免馬蹄聲引起薛忠義等人的警覺。

王樾在武藝上雖遠不及王濟,身手還算矯健。王樾悄悄繞到黃龍寺圍牆外側,借助牆外一棵紅樺樹,輕快地攀上樹幹,上了牆,輕手輕腳地爬上後堂的房頂。王樾格外謹慎,生怕一不小心踩響腳下的瓦礫,被寺裏的和尚以及薛忠義的護衛發現。

王樾爬到後堂屋脊處,撚手撚腳地取開一塊瓦片,朝下方屋內定睛一看。薛忠義和無妄法師正在後堂喝茶,相談甚歡。

無妄法師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對薛忠義感激地說道:“薛土司大人,這麽大老遠還勞煩您親自跑一趟,小僧真是誠惶誠恐,過意不去啊。”

薛忠義一臉笑意,擺了擺手:“無妄法師,無須多禮。若不是有無妄法師您指點相助,哪裏會有今日事成之時,我們薛家一除惡氣之機。無論如何,我都要擠出時間親自來一趟黃龍寺,以謝無妄法師的大恩大德啊!”

說罷,薛忠義拍了拍手,門外的一名護衛順勢提進來一個沉甸甸的箱子,打開全是白花花的銀子。薛忠義笑吟吟地說:“無妄法師,這是二百兩銀子,權當是我們薛家為黃龍寺捐獻的一點點香火錢。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若是以後無妄法師您有需要我薛某人的地方,您直言便是。就算赴湯蹈火,我薛某人一定盡力而為。”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無妄法師擺了擺手,“薛土司大人,之前黃龍寺擴建,您已經捐了不少香火錢了,今日又捐這麽多,真是過意不去啊!小僧代黃龍寺上下先謝過您的善意了,您還是把這些銀子都拿回去吧,黃龍寺真的用不上這麽多銀兩。”

但薛忠義硬要把這些亮閃閃的銀子全都送給無妄法師。兩個人拉拉扯扯,你推我讓,屋頂的王樾看在眼裏,隱約感到不安。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麽無緣無故,為何薛忠義突然給無妄法師送這麽多銀子?正值正統皇帝朱祁鎮派出欽差來徹查王璽私建皇宮、密謀謀反一事,難道無妄法師和薛忠義有所勾結?王樾驀地有一種特別不好的預感,像是跌入了一個無法逃離的漩渦,站在接近漩渦的中心,避免不了被吞噬的命運。

薛忠義半虛著眼睛,眼神裏隱藏著一絲冷漠和殺氣:“這些銀子是無妄法師您應得的。幸得您足智多謀,料事如神,摸透了王家人的心思,步步為營,讓王家一步一步在您的計劃內走向滅亡。當然這也是他們自掘墳墓,誰叫王璽之前野心勃勃、一味擴張,不知死活地想要取而代之我在龍州的勢力,多次得罪於我,還不知悔改。這次他惹怒了皇帝,皇帝派出欽差前來徹查,縱使他一把火把 ‘龍宮’燒了,也不可能全然不留下痕跡,到時候等著他的就是滿門抄斬,家破人亡,哈哈哈哈哈哈……”

對於薛忠義的誇讚,無妄法師謙遜起來:“哪裏,哪裏,薛土司大人您謬讚了。不是小僧料事如神,隻是每個人心裏都住著一隻惡鬼,妒、怒、恨、怨、貪、嗔、癡是那隻惡鬼的武器,當人無法控製它們或反被它們控製時,這隻惡鬼就會呼嘯而出,害人害己。小僧做的不過是給他們每個人心中的惡鬼解開封印,將惡鬼釋放出來罷了。”

“噢?”薛忠義呷了一口茶。

無妄法師拈花一笑:“薛土司大人,自您上次從京城朝貢回來,您找到小僧說想好好收拾王土司,最好能永除後患。當時小僧就在思考,三十六計,攻心為上,每個人都有一隻野獸封印在胸中,一個惡魔深鎖在眼眸,隻要能夠利用人性的弱點,便能事半功倍。小僧分析,十惡之中,謀反為首,罪無可赦,罪誅九族。隻要讓王土司坐實謀反的罪名,朝廷自會出手替您收拾王土司。但王土司這個人謹小慎微,善於經營各種關係,要讓這樣的人主動參與謀反,絕無可能。唯一可能的就隻有強行黃袍加身,逼他造反。”

“王璽曆來小心謹慎,要逼他造反,實屬不易。真是難為無妄法師了。”薛忠義附和道。

無妄法師繼續道來:“在去遊說王土司之前,小僧從薛土司大人您安插在王土司府的細作吉瑞口中得知,王土司的庶次子王樾自命不凡,一心想要當上世子奪得土司之位,奈何他是庶次子,王土司更偏愛嫡長子王鑒,也有立王鑒為世子把土司之位傳於王鑒之心。為此王樾忿忿不平,頗有不滿。小僧利用王樾的嫉妒之心,先去遊說他,再和他裏應外合遊說王土司。王土司聽到小僧所說的天象和看到小僧所演示的天意,說他才是真龍天子時,王土司半信半疑,謹慎的他無動於衷。小僧便偷偷交與王樾母子有致幻作用的藥物和致命的毒物,讓他們王氏子孫自相殘殺。王樾母子給王璽下藥後,在顛茄和死藤的雙重迷幻作用下,再加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晚王土司做了一個夢中夢,夢到衍燭之龍告訴他,他是龍族後人,必須得修一座形製與紫禁城一致且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龍的 ‘龍宮’,以正視聽,興旺龍族血脈,執掌天下,否則就會家破人亡。王樾原本設下毒計想毒殺王鑒,結果王土司的五子王坦意外被毒死,其四子王煥也中毒,王樾為擺脫嫌疑假裝中毒,並把黑鍋扣在了皇帝和張太後頭上,剛好印證了這個夢中夢。王土司這才深信不疑,他認定張太後禦賜給他的宮廷果脯有毒,朝廷想要謀害王家,隻有修築 ‘龍宮’自保才是唯一活路。”

薛忠義哈哈大笑起來:“說起來,我還真要感謝王璽他的 ‘好’兒子王樾呢!”

無妄法師淡淡一笑,接著說道:“待王土司的 ‘龍宮’建成後,我飛鴿傳書給吉瑞,讓他假借王土司和王樾之命,以防止泄密、毀除婚約為由,在匠人們的踐行宴上,給從京城來修建 ‘龍宮’的木匠盧瑀和畫師盧有心的酒杯裏下蒙汗藥,殺了盧瑀,埋於箭樓山賴子灣。故意留下盧有心這個活口,並放話迷惑他,讓他誤以為是王土司和王樾想殺人封口,同時有意留下線索,讓王土司的女兒王辛夷能夠發現盧有心的蹤跡。那名叫盧有心的畫師,此前與王辛夷相交甚好,欲喜結連理,王辛夷奮力救出盧有心,送到蟠龍壩章郎中的醫館秘密救治。而後,據吉瑞飛鴿傳書密報,他一直暗中監視的盧有心果真中了計,盧有心被章郎中救活後,憤然決絕地離開了蟠龍壩。盧有心此人心高氣傲,性格偏執,小僧利用盧有心性格上的缺陷,飛鴿傳書給您,請您安排俠客孫竟起一路跟蹤他,好與之在平驛堡 ‘偶遇’,讓孫竟起故意點燃盧有心的複仇之火,教唆並安排盧有心上京告禦狀。功夫不負有心人,費了這麽多工夫,這才能一步一步實現整個計劃。現在皇帝派出欽差徹查,那座 ‘龍宮’是如山的鐵證,等待王土司一家的將是誅滅九族的謀反大罪。如此一來,薛土司大人您終於可以高枕無憂了。”

聽到這裏,王樾如同被當頭一棒,打得他滿頭是血,顱骨粉碎,全身上下每一處骨節都斷裂了。他的心被拴了塊石頭似的直沉進冰河,一股刻骨銘心的寒涼,從後脊梁骨一直朝上遊走,直衝後腦勺。王樾怒氣衝天地趴在那裏,卻不能發作出來。他愣著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眼皮底下的薛忠義和無妄法師,氣憤到極點,差點從房頂上摔下來。

王樾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隻是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看似和他是同一個陣營的無妄法師,原來一直隻是在利用他去扳倒王璽!王樾突然感到人性隱匿的恐怖,對人性之中的善意懷有最大僥幸,恰恰是悲劇的開始。

聽完無妄法師的話,薛忠義忍不住鼓起掌來:“不費一兵一卒就助我將宿敵打得一敗塗地,我薛某人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無妄法師真不愧是一代高僧!”

無妄法師搖了搖頭,眼眸裏湧上無限溫情,聲音有些許哽咽,凝視著薛兆乾:“其實小僧絞盡腦汁做的這些,隻是想報答薛土司您當年的恩情罷了……當年,小僧還是個舞勺少年,家住漁溪司埡頭坪。小僧的父母被入室強盜所殺,小僧當時倒在血泊裏命懸一線。剛繼任龍州宣撫使的您命人救了小僧的性命,費盡千辛萬苦抓住並正法了那些強盜,自掏腰包幫身無分文的小僧安葬父母。後來,您還親自送小僧到江油關附近的寶靈寺,讓主持淨苦法師收留小僧,使得小僧能夠苟活於世,才有了今日這般造化。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小僧自當全心全意報答薛土司大人您的大恩大德,這二百兩銀子,小僧是萬萬不能收的……”

薛忠義瞪大了眼睛,抬頭紋清晰可見,這份完全不敢相信的驚奇中,夾雜著甘甜的欣喜:“原來你就是當年埡頭坪的那個少年?簡直是長變了!我真是萬萬沒想到啊,當年那個狼狽羸弱的少年,現在居然會成為名揚天下的一代高僧!怪不得我說這個無妄法師怎麽對我們薛家這麽好呢,竟然敢冒這麽大的風險,不惜賭上自己的名聲和性命來助我扳倒王璽這個奸賊呢!”

“萬發緣生,皆係緣分。這既是薛土司大人您與小僧的緣分,也是小僧的福分。”無妄法師微微一笑,笑裏飽含了無法對任何人訴說的苦楚。

樁樁往事層層積壓,疊加為千千心結。哪怕是無妄法師如今已成為名滿天下的得道高僧,他最終還是一介凡人。在他的靈魂深處,始終有一個解不開的心結。無妄法師也曾年輕過,當初無妄法師在寶靈寺跟隨淨苦法師修行,無意中遇見跟其母前來禮佛的朱檀兒。一個是出塵超凡的俊朗僧侶,一個是碧玉嫻雅的多情女子,兩人漸生情愫,佛心未定的無妄法師甚至想要為此還俗。然而,朱檀兒的父親是龍州有名的儒商朱員外,怎麽能允準掌上明珠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和尚?在其父母的逼迫下,朱檀兒最後隻能揮淚斬斷情緣,與無妄法師斷了往來,嫁給了門當戶對的王鑒。隨著時間的推移,嫁到王土司府的朱檀兒漸漸接納了王鑒,努力做好一個夫唱婦隨的賢妻。但好景不長,年輕的朱檀兒在王家病故身亡,香消玉殞。得知消息的無妄法師傷心欲絕,無法接受這一噩耗。向來無病無疾的朱檀兒,怎麽會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無妄法師認定是王家人害死了朱檀兒。

渡人容易,渡己難。朱檀兒的早早離世,如同一個心魔,從此永遠住在無妄法師的心海。他痛恨王家,他要複仇,他要為他心中永遠的白月光朱檀兒報仇雪恨!可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僧侶,以他一人之力,毫無辦法去抗衡在龍州勢力龐大的王家。他不想再待在龍州這個傷心之地,他辭別師父淨苦法師,轉而雲遊四海,苦心修佛。多年之後,終於成為鬆潘衛黃龍寺的主持,成了一代高僧。世事無常,誰都無法預料。當薛忠義找到無妄法師,想請他幫忙設計陷害王家時,無妄法師怔住了。他沒有想到當年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和自己有著共同的仇人。盡管他多年所修的佛法不允許他這樣做,但報恩和複仇交織纏繞著,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不斷灼燒著他的心。無妄法師知道,這是他報恩和複仇的唯一機會。他明白他始終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尊佛。他最終選擇了與薛忠義一起聯手對付王家。

從回憶裏走出來的無妄法師,還有著其他顧慮:“薛土司大人,有一事小僧不知您將作何打算,這件事小僧也無能為力,畢竟兆乾少爺是您最疼愛的兒子,還是您早已確立的世子。小僧聽吉瑞說,兆乾少爺對王土司的女兒王辛夷一見傾心。王家就快被滿門抄斬了,依照兆乾少爺的性子,他若是得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衝動壞事就不好了。現在倒是可以瞞住他一段時間,待欽差回到京師,奏明皇帝,王土司一家謀反的證據確鑿,朝廷必然會昭告天下,斬首示眾,以儆效尤,到時候兆乾少爺不可能不知道。屆時,若是他頭腦一熱,做出了什麽忤逆聖意的過激之舉,那可就麻煩了。”

一說到薛兆乾,薛忠義氣不打一處來,怒而拍響椅子的靠手:“兆乾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不知道怎麽被那王家妖女迷了心智!我告訴過他,普天之下的女子千千萬萬,哪怕貴為大明的公主,隻要他看上的,我都會想盡千方百計為他打點牽線。但他就是不聽,還賭咒發誓地說什麽若是不能娶那個妖女為妻,他願意終生不娶,真是氣煞我也!這件事我也想過,兆乾的性子剛烈,千萬不可讓他知道此事,否則貽害無窮。不如這段時間我把他調去邊地巡防好了,遠離喧囂。等到這件事徹底塵埃落定再讓他回來,到時候他就算知道了,也無濟於事了。”

無妄法師點了點頭:“這樣也好,兆乾少爺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對王家姑娘用情至深,隻可惜一開始他就真心錯付,愛上了一個最不該愛的人。佛經有雲,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萬法緣生,皆係緣分,緣來天注定,緣去人自奪,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希望兆乾少爺能夠早日放下心中的執念,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

……

薛忠義和無妄法師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誰也沒有察覺屋脊上的王樾,正用一雙似刀似劍又似戟的眼睛,極其憤怒地盯著他們。王樾內心的波濤,洶湧澎湃,如一場滔天巨浪,毫不留情地淹沒了心田,但他的靈魂不想認輸,他不願承認他的失敗。

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無法後悔,更沒有機會道歉,從你做決定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愧疚、後悔和自責都是你應得的。王樾生平第一次這麽痛恨自己。如果當初不是他的嫉妒和野心,不是他對權位的迷戀和向往,就不會有這麽多事情發生,也不會有這麽多無辜的人枉死,更不會有王家現在的滅頂之災。他為了一己之私,為了當上世子,為了成為下一任王氏土司,這才讓薛忠義和無妄法師有機會聯手設下圈套,讓他成為把全家人推上刑場的劊子手。想著想著,王樾多麽想以死謝罪,讓這些不為人知的內疚和悔恨,永遠埋葬在空****的風裏,翻動著刺骨的心痛。

王樾轉念一想,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無異於拉著王家所有人一起陪葬!他要救人救己,他要救整個王家於生死存亡之際!

在屋脊上,王樾不自覺地捏緊拳頭,指甲嵌入皮肉,留下一道道血痕。王樾在心裏默默醞釀著一場絕地反擊,他要打響一場背水之戰,救王家上下於水深火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