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很長一段時間,每逢全家一起吃飯,王璽總是看到辛夷悶悶不樂,整個人放空,茶飯不思,消瘦了許多。主動與她說話,她也是心不在焉。每次王璽主動問起辛夷是不是有什麽心事,辛夷總是強擠出一個微笑說沒事。這反而讓王璽更加擔憂。

一日,龍州宣撫司僉事衙門後堂。

畢竟辛夷是王璽最心疼的小女兒,王璽特意詢問王鑒:“鑒兒,為何辛夷近日會精神渙散、憂思過度?”

對真實情況並不知情的王鑒,答道:“回父親大人,孩兒猜想多半是辛夷太過思念盧畫師所致吧。我聽二弟說,這些匠人修完 ‘龍宮’後,全部一起回京師了,包括盧木匠和盧畫師在內。”

一旁的徐公甚是奇怪:“這盧瑀、盧有心父子也真是的,要回京師怎麽不提前給王土司大人您知會一聲?就這樣不辭而別,真是不合禮數!不過按道理來說,王土司大人您當初不是說過要讓盧有心做您的乘龍快婿嗎?既然這樣,他們應該會按照約定,留在咱們龍州寧武司才對啊!”

王璽向王樾打聽詳細情況,王樾篤定地告訴王璽:“回稟父親大人,是盧畫師為了追尋他在繪畫上的夢想,想在京師的畫壇繼續闖**,便和盧木匠一道,跟隨著其他匠人一路回京師了。”

王璽聽後大怒:“氣煞我也!他們父子倆在我龍州寧武司時,衣食住行我樣樣待他們優渥,我不嫌他盧家家道中落,又是罪臣後人,還曾當眾許諾待 ‘龍宮’建成後就將辛夷許配給盧有心,沒想到竟養了一個白眼狼!即便他們父子二人執意要返京,也應臨走前與我道一聲別,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走,真是一點禮貌規矩都不懂!”

看到王璽在氣頭上,王樾開解道:“父親大人,其實盧瑀、盧有心他們父子二人走了挺好的,您何必動怒呢!辛夷才貌雙全,乃人中龍鳳,以我們王家的家世,再怎麽也輪不到把辛夷許配給他盧有心一個三教九流的畫師吧?況且那盧有心心高氣傲,自私極端,行事吊詭,之前居然還利用辛夷做他的血墨供體,您也是看在眼裏的,反正我是堅決不同意您把辛夷嫁給那個混賬的!好在現在他們主動回京師了,也沒再提和辛夷的婚約,這件事就權當沒有發生過吧,也不用退婚什麽的那麽麻煩。說起來,這其實是好事一樁呢!”

“唉……”王璽長歎一口氣,“那盧有心為了追求他所謂的夢想,跟個瘋子一樣,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辛夷若是真的嫁給他,是禍是福還真是很難說。之前盧有心那樣傷害辛夷,要不是看在他是盧木匠的兒子,他和辛夷之間又有婚約,辛夷以死相逼讓我饒恕他,我當時真想把他給殺了。我想吧,做人要一諾千金,不能背棄自己的承諾,也就隻有忍了。樾兒,你說得對,現在是他們自己主動走的,就等於是他們先毀了婚約,我也就不必再煩心了。隻是辛夷年紀也不小了,這下不知道又該何去何從了。”

王樾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回稟父親大人,在我們龍州,若論門當戶對,一表人才,又和辛夷年紀相當的,確有兩位青年才俊。一位是薛氏土司世子薛兆乾,另一位則是李氏土司世子李未嵐。”

王璽皺著眉毛,搖了搖頭:“我和薛忠義結怨已久,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把辛夷嫁給薛忠義那個老賊的兒子!那李家公子還是合適,但上次李蕃派冰人來給李未嵐提親,辛夷直接一口回絕了,我又怎麽好意思再去開這個口呢。”

王樾主動請纓:“父親大人,請您放心,此事包在孩兒身上!孩兒自有辦法去遊說李家,必定促成一段佳話。”

王璽思忖了片刻,對王樾叮囑道:“樾兒,辛夷與李家公子的婚事,還是暫時先擱置下來吧。恰逢最近盧有心的離開讓辛夷神傷不已,你先勸解勸解她,她最近消瘦了許多,我還是挺擔心她的。”

王樾重重地點點頭:“一切聽從父親大人定奪。孩兒一定使出渾身解數,讓辛夷盡快從陰霾裏走出來,變回曾經那個活潑開朗的辛夷。”

一旁的徐公默不作聲,他犀利的眼神裏暗暗覺察到,這件事恐怕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在孫竟起的幫助下,盧有心一路北上,到了京師就帶著狀紙直奔都察院擊鼓鳴冤。

起初都察院並未受理,好在孫竟起作為一名行走江湖的俠客,朋友不少。有了朋友的鼎力相助,這才將寫滿王璽種種罪狀的狀紙,交到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手中。很快,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龍州宣撫司僉事王璽憑借龍州地勢險要,陰謀割據稱王,重金招聘曾修建紫禁城的工匠,仿紫禁城形製大興土木,建成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裏麵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龍等等王璽私建皇宮、意欲謀反的罪狀,通過一份奏疏,映入正統皇帝朱祁鎮的眼簾裏。朱祁鎮勃然大怒,派出欽差袁正徹查此事,一旦造反事實存在,即殺無赦,誅滅九族。

徐公曾同朝為官的摯友,在紫禁城奉天殿朝堂上聽到這個消息,退朝後立馬派人一路上換馬不換人,跑死了三匹馬,隻為將此事快馬加鞭傳書告知遠在龍州寧武司的徐公。徐公得到消息後,大驚失色。知道事態緊急的徐公,不由分說趕緊火速稟報王璽。

王璽聽後大駭,如五雷轟頂,氣得急火攻心,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半天才緩過氣來。他叫來全家人和徐公,一起共商對策。

王璽氣憤不已地把徐公摯友寫的那封信扔到桌上,怒睜著眼,額角的青筋隨著粗氣一鼓一張:“沒想到啊,我厚待這些匠人,他們當中居然有人回到京師後去告禦狀,說我王璽趁著山高皇帝遠,私建皇宮,密謀造反!現在皇帝特派欽差前來徹查此事,一旦造反事實存在,殺無赦,誅九族!”

在場的每一個人無不目瞪口呆,驚慌失措,倒吸一口寒氣。誰也不敢說話,花廳裏鴉雀無聲,靜得仿佛落一根針到地上都能聽得。

當辛夷聽到有人告密這個可怕的消息時,心一下就涼了。辛夷深深知道,這個告密者不可能是別人,隻可能是盧有心!盧有心說過,他一定會報殺父之仇。隻是辛夷沒想到盧有心用來報仇的方式竟這麽狠辣,居然借皇帝的手要誅王氏九族。辛夷突然感覺盧有心很陌生,陌生得讓她害怕。辛夷好恨為什麽命運要這麽捉弄她,她用盡全力救出的盧有心,現在竟然要磨刀霍霍砍向她的家人!

辛夷完全不敢告訴家人,她當日救出盧有心一事。她怕她一說出來,她將永遠不被原諒,會徹底失去這個家。辛夷又心痛又自責,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上頓生一道新的傷口。

王璽憂慮地對眾人說:“現在皇帝手裏的奏疏,說我們私建皇宮、密謀造反,欽差馬上要來巡視此事,這可如何是好啊?雖然我王璽從無造反的想法,但這座和紫禁城形製一致且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龍的 ‘龍宮’,在欽差和皇帝眼裏,勢必會成為造反的鐵證!唉……”

王濟目光冷峻地對王璽說:“父親大人,您切莫憂慮,朝廷雖兵馬眾多,但多是烏合之眾。自古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不如我們馬上打出旗號,自立為王,揭竿起義,與朝廷正麵抗爭!”

“三哥,切莫衝動!倘若真的與朝廷硬碰硬正麵對抗,我們龍州寧武司一個小小的彈丸之地,怎麽抵得住大明的百萬鐵騎啊!那樣隻會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我看不如一把火將 ‘龍宮’燒毀,我們一家人亡命天涯,天下之大,必定有我們的藏身之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王煥並不讚同王濟的說法,而是主張逃跑保命。

王鑒不同意王煥的觀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此事還得從長計議,切莫衝動而為!”

“都火燒眉毛了,還怎麽從長計議?”王樾認為既然是無妄法師提議修建 “龍宮”的,冥冥之中自有深意,王樾提出他的想法,“我看我們還是趕緊向無妄法師求助該如何渡過此劫吧。無妄法師佛法高深,必定有妙計化解此番劫難!”

王璽想聽聽徐公的想法,主動向徐公請教:“徐公,說說你是怎麽想的吧。”

徐公的眉頭擰成了疙瘩,思索著說:“王土司大人,屬下有一事不明,為何您如此優待這些匠人,他們當中還會有人跑去告禦狀?這其中必有蹊蹺!”

聽到這裏,王樾插了一句:“蹊蹺什麽啊,還不是一碗米養個恩人,一鬥米養個仇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那些匠人裏一定是有人太過貪婪,覺得我們龍州寧武司富饒多產,想要的更多,人心不足蛇吞象,貪得無厭,恩將仇報唄!”

徐公本想反駁王樾幾句,想了想還是順著王樾的意思說下去:“二公子言之有理!王土司大人,依屬下的愚見,還是先去求助無妄法師吧。既然他說您命中注定須得修建 ‘龍宮’,現在皇帝追查起來,他必定有化險為夷的錦囊妙計。”

見徐公也這麽說,王璽當即下令:“樾兒,那你馬上準備一份豐厚的香火錢,快馬加鞭去一趟黃龍寺求助無妄法師,請他幫我們王家平安渡過此劫!”

王樾重重地點了點頭:“父親大人,孩兒定當速去速回!”

整座王氏土司府邸都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下,厚重的陰雲似乎馬上要從高高的穹頂上砸下來,砸得王土司府每一個人皮開肉綻,腦漿迸裂。王土司府上下悲觀地思考著,明天是否會天明,未來能不能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