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盧有心趕緊問道:“洛岩兄,你有何好辦法?”

“上京告禦狀!”孫竟起一臉篤定,耐心地給盧有心分析,“盧弟,你說這惡賊王璽為何要將你和你爹殺人滅口?正因京師乃是天子腳下,耳目眾多,他怕你們回到京師後,有意或無意間將他在龍州寧武司私建皇宮一事抖出來,一旦此事傳到皇帝耳朵裏,那就是罪惡滔天,是要掉腦袋的。私建皇宮,乃屬十惡之首的謀反,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一旦被告發,隻要證據確鑿,立殺無赦。既然王璽害怕你們泄密,不如我們就來個將計就計,到京師去告禦狀,將他的罪行一一揭露出來。這惡賊以為山高皇帝遠,他一隻山猴子就可以稱王稱霸了!你我沒有能力收拾他,但我們可以借皇帝之手收拾他,為你爹報仇雪恨。他一個小小的正六品地方土司,糧草匱乏,兵馬緊缺,如何跟大明王朝抗衡?到時候等待王璽一家的,隻有死路一條!”

盧有心瞪大眼睛,愣住了。

孫竟起認真地繼續說道:“皇帝的麵不好見,我們可以去都察院擊鼓鳴冤,朝廷曆來對謀反高度重視,這可是關乎江山社稷、皇室存亡的大事。都察院一定會受理的,到時候你盡可把你在龍州寧武司的經曆,一五一十地告訴都察院的都禦史,他們自會上奏稟明皇帝。皇帝定會嚴厲懲處王璽狗賊,誅他王氏九族。隻是此去京師山高路遠,若是王家人發現你還尚在人世,必定會想盡千方百計置你於死地。我陪你一同上京吧,我在路上保護你,助你一臂之力,幫你順利告發王璽。盧弟,以我們現在的能力,隻能選擇借刀殺人,別無他法,這是你為你爹報仇的唯一辦法。”

“謀反?殺無赦,誅九族……那麽辛夷她……辛夷她是不是也會被殺?辛夷……”聽完孫竟起的話,盧有心萬分糾結,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像是咽下不計其數的黃連,他想把這種無法承受的苦楚一口吐掉,剛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一口**氣回腸的苦澀。

看著盧有心一臉糾結的樣子,根據那會兒盧有心講述的經曆,孫竟起知道盧有心是害怕連累那位叫辛夷的姑娘。那位辛夷姑娘負了他,辛夷的家人更是害得他家破人亡,但他心裏還是念著辛夷,不想辛夷受到牽連而香消玉殞。孫竟起很失望,他剛給盧有心燃起的希望,就被盧有心的婦人之仁淹沒了全部期待。孫竟起歎了口氣,對盧有心說:“盧弟,仁慈是一把雙刃劍,對仇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你心心念念的那位辛夷姑娘,她喜歡你,隻是為了利用你。她對你好,隻是為了對你更殘忍。她對你的好,全都是演戲給你看。偽善是裹著蜜糖的倒刺暗箭,最是毒辣難防,也最是深入靈肉,難以自拔。青蛇口中信,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難道你真的打算為了這個蛇蠍美人,放棄報仇的最好辦法嗎?”

說起來那座傾注了盧瑀、盧有心父子兩人七年心血的 “龍宮”,算得上是盧有心和辛夷的感情從無到有,從有到濃的見證。可就在 “龍宮”落成之喜那一天,盧有心徹底失去了那個曾甘願為他獻出鮮血的愛人辛夷,更徹底失去了對他疼愛有加的父親盧瑀,永永遠遠地失去了。絕望的盧有心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寒潭,萬念俱灰。那些不斷撕扯的記憶,狂潮一般湧上心頭,使他感到渾身冰涼。孝與情,理智與情感,讓他難以抉擇。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沉默是盧有心最沉重的緘默。

孫竟起看著盧有心不斷給自己灌酒。時間過去良久,漫長得仿佛曆經了四季輪回。

盧有心緩緩開口,聲音凜冽得如同雪山之巔亙古不化的冰晶,眸子裏往日的溫情一去不複返,取而代之的是刀刃般的鋒利尖銳,一字一句地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不報,枉為人子!盡管我是多麽不想傷害辛夷,但緣生水起,緣盡燈滅,情深是心,情淺是命。如今緣盡如燈滅,我和她的情分也隻能止步於此。洛岩兄,你說的對,仁慈不過是塵垢粃糠,不僅百無一用,還會讓你的仇人抓住你仁慈的弱點,榨幹你的每一滴血,把你當做廢物處理掉。廢物就應該區分出來,廢物不配為人!剛才,我腦海裏一直不停地嫋繞著兩個聲音,一個嘶吼著憎恨吧’,一個咆哮著 ‘算了吧’……我不想放任大仇不報,一生隻能醜陋地苟且偷生。那樣我會愧疚一輩子,一輩子都活在自責的噩夢裏!百善孝為先,我娘去世得早,祖父過世後,家裏就隻剩我爹和我兩個人,是他又當爹又當媽,把我拉扯長大。我爹的木匠友人都盼著自己的兒子能夠金榜題名,他日為官一方,光耀門楣,抑或是子承父業,在木匠行業做出一番更大的成就。但我爹不一樣,我娘去世之後,他見我從小就喜愛繪畫,便送我四處拜師學畫,讓我能夠有機會去追尋夢想。生為他的兒子,若我不能為他報仇雪恨,我還有何顏麵苟活於世?”

聽到盧有心這番話,孫竟起認同地點了點頭。

盧有心的聲音愈加冰冷,接著說道:“正所謂無毒不丈夫,之前我和我爹就是太過仁慈善良,毫無防範之心,沒想到王璽會如此心狠手辣,竟在 ‘龍宮’建成後殺人滅口。王璽正是利用我們父子倆的仁慈善良,從一開始所謂的許諾,事成之後卻在酒裏給我們下藥,想要殺人滅口。這陰狠毒辣的老賊王璽,機關算盡讓我爹無辜魂斷龍州寧武司,我自己也差點命喪黃泉。這一次,辛夷她不能怪我選擇上京告禦狀,怪隻怪她和她父親王璽不仁在先,就不能怪我不義在後。我沒錯,錯的不是我,錯的是這個世道!”

盧有心話畢,孫竟起欣慰地笑了笑,他對盧有心的一番勸說沒有白費。孫竟起端起酒碗,主動與盧有心碰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這才是一個血性男兒該有的樣子!哪有那麽多兒女情長。一個人什麽都可以丟,唯獨氣節不可丟。盧弟,你知道嗎,當年我從監牢裏越獄逃出來,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即刻亡命天涯,而是殺去那個陷害我的奸人家中,將他活生生砍了二十多刀,把他砍死了……”

孫竟起的嘴角浮起一抹快意的微笑,如冬天烤上一盆紅爐火的舒適,夏天吃上一盤冰鎮鴨梨的愜意。

盧有心大吃一驚:“洛岩兄,你逃獄出來後,官府不是應該滿城通緝你嗎,怎麽你還能大仇得報?”

孫竟起的微笑逐漸蔓延開來,得意中夾雜著一絲狡黠:“世上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官府的人發現我逃獄後,立馬布下天羅地網,要將我緝拿歸案。他們料想我定會立即潛逃出城,便在每個出城的城門安排衙役,想與守城門的守衛一道將我逮個正著。他們以為人天生都貪生怕死,但凡逃犯必定會落荒而逃,哪裏還會想到什麽報仇雪恨。然而在我心裏,仇恨的種子早已生根發芽,哪怕是和那個陷害我的奸人同歸於盡,我也必須把這深仇大恨給報了!那日,我從獄中逃出來,一刻功夫也沒耽擱就直奔那奸人家。到了他家,我悄悄從後院翻牆潛進去,那奸人一個人在家中,桌子上還留了一張字條,說是中午他喝醉了,他妻兒叫不醒他,便跟著他嶽丈外出省親去了,怕他醒了不知道,就留下了這張字條。真是天賜良機!那奸人滿身酒氣在臥房睡覺,睡得正香。我身著囚服,沒有帶佩劍,溜進他家的庖屋摸出一把砍刀。我提著刀放輕腳步,來到他的臥房。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時候,我心裏又激動又緊張,心跳得篤篤篤的,有人一直在我心裏不停敲門似的。直到我舉起刀,朝著他悄聲走去,瞄準他的脖頸狠狠砍下去……”

“然後呢?”盧有心忍不住追問道。

孫竟起臉上的笑如一把彎彎的鐮刀,接著說道:“頓時,空氣中布滿了鮮血腥甜的氣息,這是一種有魔力的味道。我好像根本停不下來,並不是想要將他千刀萬剮,但我揮著刀的手就是無法停止。他的身體被我砍得支離破碎,在衝天血光裏,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我的手在哪裏,刀又在哪裏。我那雙沾滿鮮血的手,紅得刺眼發黑,如野獸鋒利的牙齒,出於本能似的迫不及待想將他的身體撕碎。我似乎失去了理性,失控般隻想去滿足自己殺戮的欲望。用雙手抹殺一切罪惡的快感,真是痛快。當他脖子上不斷皮肉外翻,我的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像是久旱龜裂的土地等來一場暴雨,洗刷幹淨我身上沾染的塵埃。直到他的腦袋被我活生生砍下來,咕嚕嚕地滾到我的腳下,他來不及多餘的呻吟便再也發不出聲了,我還砍殺得意猶未盡。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殺人。那一刻,一切愛恨情仇都消失了……”

盧有心聽得目瞪口呆,似乎他當時就在現場,親眼目睹了一場血腥的殺戮,喃喃地問:“洛岩兄,那你後來又是怎麽逃出劍州城的呢?不是每個城門都有衙役和守衛把守嗎?”

“哈哈哈……”孫竟起笑出了聲,“那些蠢笨如牛的癡愚,還當什麽官?我看他們除了撈錢之外,其他的什麽都不會!那天我殺了那奸人之後,大搖大擺地在他家燒水洗了個澡,把身上的血汙洗淨後,在他家找了一套幹淨衣服換上,還找了些糕點充饑。待天黑後,我這才喬裝一番,打扮成一個夥夫的模樣,輕鬆自如地從東城門走出去。我走出東城門的時候,那裏已經沒有衙役了,隻剩下值守的衛戍士卒。那些衙役以為我一逃出監牢便出了城,跑了一天後早已逃到劍州城外十幾裏的地方去了,他們把所有人馬都安排到劍州城外十幾裏的村莊、山野四處搜捕,哪裏會想到我不但去報仇殺了那奸人,還一直待在那奸人的家裏,直到晚上才出城。就這樣,我堂而皇之地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大步走出了劍州城。”

“還是洛岩兄神機妙算!”盧有心誇讚起來。

孫竟起語重心長地對盧有心說:“盧弟,在這暗淡無光的世界裏,想要簡單平順地活下去太難了,沒有神佛的光芒會照耀在充滿悲苦的命運之上,一再的容忍退步,得到的不是憐憫與救贖,而是強權下的肮髒和命運不公的嘲弄。盧弟,你現在幡然醒悟為時不晚,就讓我這個做兄長的助你一臂之力,與你一道你上京告禦狀,使那王璽老賊得到應有的懲罰!”

籌光交錯中,盧有心感激不已,頻頻與孫竟起舉碗相碰。在盧有心的眼裏,孫竟起就是一個專門從遙遠的天界下凡,特意來解救他的神仙。盧有心除了對孫竟起感激涕零之外,別無其他。盧有心和孫竟起說好,等盧有心準備好告禦狀的狀紙,孫竟起準備好上京需要的盤纏,他們就動身出發,一路向北,直達京師。

客棧外的河邊上,蘆葦叢生。偶有一兩個垂釣之人,收拾好漁具和烘籠子,準備回家。洶湧壯闊的涪江,巨蟒似的繞過群山奔騰而下,不斷衝擊岸邊的巨石,水聲震耳欲聾。三麵環水的客棧,在斜陽下昏昏欲睡,連同簡陋衰敗的馬廄,跟著變得慵懶。太陽漸漸西斜,前來住宿的客人越來越多。氣勢磅礴的涪江伴著轟隆隆的水聲滾滾而去,仿佛在訴說著撕心裂肺的過往。

那些遍體鱗傷的哀痛,如同等待複仇的荊棘,沿涪江而下,在那遙遠的北方京師與希望之光相遇,告別過去,迎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