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興妖作浪鬼怪鬧 元軍南下刀剮心

“元人是什麽人?”“元人有丈多長,蓄怪須,頭上長一隻老長的獨角……”元人是新近龍窖山下百姓們最多最觸目驚心的話題。

山下一個秀才的話傳得最快,元人就是胡人。他們住在北方大漠,那裏不長樹,隻長草,兵勇操月形刀,能騎善戰。

“是呀!宋官兵那麽狠,不是被胡兵攻占了襄陽嗎?他們肯定是特別能打仗。”“元軍說不定還想打過長江,打下臨安坐天下呢!”人們議論紛紛,猜想著這場翻天覆地的大仗,無不心意惶惶。

亂世真怪,人們害怕什麽,偏偏就出現什麽。

臘月二十八日晚,臨鄉與通城交界的山路上,冠青裏三個外出半年的腳夫回家過年,被殺在一個山坳裏。第二天,被附近山民發現,一個未斷氣的腳夫說:“殺手長怪胡子,頭有獨角,與瑤人在一起。”冠青裏正嚇得立馬上報到縣衙。

二十九晚夜半,也是在界上,一夥長著黃、紅、灰色卷毛胡須和獨角、手持月形彎刀,哇啦哇啦像狼一樣亂叫的怪人,把附近幾戶山民趕到一起。其中一個穿瑤服的,指著這夥凶相人說,他們就是元人。你們隻要不和元人為敵,就可以共享太平日子。昨晚三個被殺的腳夫,就是與元人作對的結果。又說,元人和瑤人訂了盟約,就相安無事了。說完,一眾人大大咧咧,往龍窖山瑤人那裏過年去了。

兩次得報 “元人與瑤人在一起,殺了人”,知縣慌了神。大年三十,派出一百縣兵,在界上幾個山村裏鬧得雞鳴狗吠,一個 “卷毛獨角”也沒搜到,倒是把山民備辦的年貨,蝗蟲般吃個空,說了聲 “是龍窖山瑤蠻假扮元人在作祟。”就撤回了縣。

山民們一臉無奈,鄰居瑤人變了?不可能吧?!

“卷須獨角元人到通城來了。”“隻要不和他們作對,就可以共享太平。”“瑤人已與元人結盟了。”“瑤人被宋王朝害苦了,肯定盼望元人統治天下。”各種議論在全縣迅速傳開。

正月初二晚,又出現了兩件怪事,下黃裏公屋被卷須獨角和瑤人一道放火燒了。冠青裏兩個裏丁被殺。一時間,龍窖山下百姓談元色變,也害怕瑤人,一到晚上不敢出門。

“菊兒,菊兒!咳咳咳……”正月初四午後,坐在吊腳樓堂屋火塘邊的盤和,焦急地喊了兩聲女兒,就咳得胡須直抖,渾身抽搐成一團。火塘裏的銅壺早就滋滋冒著熱氣,他卻全然沒有理會。家裏也沒有半點新年歡樂氣息。

而瑤人們的春節仍在熱鬧中度過。臘月二十三,送灶神娘娘上天過年後的幾天裏,從大風塝到四甲鋪圩市的大路,半夜三更就被腳板吵醒了。男人們吃了掛燈飯,就在寨主帶領下,挑著山貨,喔嗬翻天下山去趕圩。盤算著針頭線腦、新衣花布和糖果吃食的婆娘們,手忙腳亂地跟著男人們追。瑤人們將獸皮、人參、天麻等俏手山貨擺在圩市上,笑看著那些斯斯文文的漢人,把長袍擺往腰裏一紮,舞手撒腳地往麵前擠。瑤人們賣了山貨,買了所需,回家又忙著解年豬,掛臘肉,打糍粑,炸食品,炒米花,提著雞鴨魚肉,到親戚、上輩家辭年。一些在山外與漢人結親的瑤人,在忙著送禮回禮。轉眼就是大年了,人們在門上窗上和屋內物件上,掛上了紅紙條,端著臘豬頭祭眾神,洗了跨年澡,吃了豐盛的年夜飯後,高高興興守歲。鞭炮聲此起彼落,到處響著連三銃,新年拜年和燈會、社戲,像往年一樣熱鬧。山下漢人犯糊塗了,難道瑤人真有兩副臉孔?

盤和哪有心事過年,“元人”像一把尖刀紮在心上。新年間發生在山下的凶殺事,尤其是 “瑤人參與殺人並與元人結盟”的傳聞,氣得他牙齒咬得格格響。年前,上山登門辭年的明光員外曾滿腹憂慮地問他和旺叔:“縣衙損壞你們的名聲,你們為什麽不出手?”盤和反問明光:“若是瑤兵殺下山去,豈不是要漢人兄弟遭殃,社會不是更混亂了?”

元軍攻襄陽的六年間,旺叔曾六次派精幹瑤兵,扮作乞丐或腳夫,千裏迢迢前往襄陽探聽戰況。年前探子又報:元軍扼宋王朝的南北咽喉襄陽後,又增兵十萬,沿漢水而下向東南的武昌城殺來。元軍的刀鋒還要伸向哪裏?龍窖山距武昌城不到三百裏地呀!

大年三十夜,盤和站在大風塝上,久久凝望山外沉思,竟忘記了愈來愈烈的嚴寒早把他緊緊裹起。待女兒秋菊把他拉回家中,他又是咳嗽,又是發燒,哮喘病複發了。夜半,黃桃到土地廟焚香燒紙,為老公討水,喝了也不見好轉。大年初一,登門拜年的旺叔丟下新年忌諱,給他把脈,服了石仙桃藥方好了許多,但哪療得心痛?

連呼數聲不見女兒回音,盤和手捏胡須,焦心地自言自語了一句 “怎麽還沒回來?”隨即又大咳起來。綣縮在火塘邊的大黃貓,懂事般抬起頭,舉起前爪,拍了拍盤和的長腿,一蹦躥到盤和懷裏,輕輕舔他的手,似乎想寬解主人的心。

聽到咳嗽聲,黃桃風風火火,從樓下豬圈裏轉出來,拍著身上的塵土快步上了樓,細聲細氣對老公說:“你呀,不是叫秋菊去通城縣城了嗎?來回八九十裏,人又不能飛。”黃桃邊說邊往火塘裏加了幾塊大木炭,又從內屋拿出一件狼皮衣,披在老公身上,又在釉色閃亮的青花瓷盅裏,續滿熱水,雙手遞上,寬慰老公說:“你不要急嘛,多年來,瑤人還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其實,她不知到屋場前往山下眺望過多少回了,心裏和老公一樣焦急。

山外局勢在變,峒主家也亂了套。年前,黃桃為兒子盤勇準備了年禮,等他回來送到春分家去,對兒子的婚事她十分著急,在千家峒,像她這個年紀的人都抱上了孫子。最近,黃桃又看出,姨女杜鵑暗中喜歡表哥盤勇。兩個瑤女她都看得中。

春分從小愛習武,是盤勇的武搭檔,人美麗,剛健大方。可春分家裏人總是別別扭扭,兩家談不到一起,婚事一拖幾年。杜鵑性格開朗,活潑可愛,人漂亮,親和力好,可盤勇並不上心。作為女人,黃桃對杜鵑更好幾分,因是姨女的關係,又多了一層深深的情感。她想著想著又準備了一份年禮。她願兒子給杜鵑一點安慰,不希望兒子做薄情寡義的人。

盤勇看到年禮,立即明了母親的意思。其實,他對杜鵑也很有好感,比母親更了解表妹。杜鵑爽爽朗朗,說話巴心巴肺,織麻紡絹,挑花繡朵樣樣能幹,特別是為了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去年割麥子,盤勇沒有注意到麥蔸下有一條蕎殼蚪,正伸出頭向他的手上咬來。緊挨著他割麥的杜鵑猛撲過來,一手抓住了蛇頭。盤勇一驚,幫杜鵑把蛇打死了。看著地上的死蛇,杜鵑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嚇得好久說不出話。麵對兩份年禮,盤勇踢了一腳,一言未發走了。

母親好傷心,兒子大了,管不了了。

看著父親為元軍南下和瑤人受屈而焦心,身為龍窖山瑤兵統領的兒子,實在不忍瞧見父親那張難看的臉,大年三十夜也未回家團年,還在幾個關隘巡查。他特別想抓幾個 “進龍窖山的卷須獨角”送官,為瑤人明個節操,解個冤屈,卻落了空。

“噢!”盤和無意識地應了一聲黃桃,抓起茶盅一陣猛喝。昨天,旺叔告訴他,禾仔探明,通城被一夥外來的、與大宋王朝作對的亂黨搞亂了,社會上又傳:“瑤蠻與元軍、義軍雙雙結盟,雙保險了。”

瑤人背了黑鍋,心生動**。有對大宋王朝多年殘暴圍困龍窖山不滿的人,巴不得大宋王朝早日完蛋;還有人幸災樂禍地說:“元宋打仗是山外的事,管它牛打死馬,馬打死牛,瑤人正好黃鶴樓上看翻船。”也有人心在焦慮,如果戰火燒到龍窖山下,瑤人怎麽辦?是站在宋軍一邊還是站在元軍一邊?亦有瑤人對時局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認為元人的敵人是漢人,“你操什麽心?”更有人大呼小叫:“我們瑤人隻要不與元人為敵,說不定還會得大好處呢!”

山上山下人心混亂,盤和如火焚心。他最焦心 “變天”。瑤老曾說,曆史上哪次天變,不把龍窖山攪入其間?如果元軍真來了,瑤人是跪著投降,還是奮起反抗,千家峒該何去何從?他更擔憂在亂世裏,瑤人如何維護團結,萬眾一心,保持先祖的操守和本色呢?

盤和與旺叔分析,通城臨鄉界上的元人肯定是假扮的,假元人是否與亂黨是一夥的?他們為什麽要栽贓瑤人,險惡用心何在?

地處邊遠深山的通城縣,天高皇帝遠,曆來就有土匪亂民內外勾結,打進殺出,社會秩序一團糟,民眾怨聲載道。知縣昌吉年年以剿匪和抗災的名義,要龍窖山捐給縣衙五千兩白銀。龍窖山跨四縣,如果幾個縣衙都來要銀子,瑤人哪有活路?瑤府堅決拒絕了。昌吉幾次派縣兵進山討錢,又被蔣巡檢的圍山官軍攔阻了。昌吉懷恨在心,先後把三個穿漢服進縣城辦事的瑤民,誣為 “土匪”、“強盜”斬了首。又把通城境內所有發生的壞事、醜事、爛事都栽贓在瑤蠻頭上,不斷呈文上報,害苦了瑤人。

有一年,碰巧府裏來了個官員,在夢春樓被爭風吃醋的嫖客殺了。上司追查,昌吉一口咬定是龍窖山瑤蠻所為,還誣告瑤蠻早想造反。上司放過了昌吉,命他戴罪立功對付瑤蠻,還給錢物給兵保治安,得了不少好處。圍困龍窖山的官軍撤後,昌吉做夢也在擔心瑤兵要殺他報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於是,一心想武昌府將龍窖山管轄權交給他,又數次將瑤蠻通元、謀逆的 “惡行”上報,即使武昌府不交權,派官軍來剿滅瑤蠻也可以呀?

為了了解昌吉、元軍與亂黨新動態,應對局勢,盤和與旺叔要秋菊與姨表妹杜鵑一道,到通城縣衙去找縣主簿張喜。

四十來歲的張喜是嶽州籍舉人,瘦高個頭,九年前就任了通城縣衙主簿,刀筆精通,吏道嫻熟,縣人議論他骨子裏看穿了官場,多年沒個晉升。

來通城上任不久的一天,張喜帶著十來歲、在青陽書院讀書的兒子張慶逛街,見一個中年男人死拽硬拖女兒回家。另一個女孩滿臉怒氣,向中年男人拳打腳踢,嚷著 “她不是你女兒!”一副要拚命的樣子。張喜還沒反應過來,小張慶怒不可遏,勇敢地衝了上去,堵住中年男人的路,手指女孩,大聲嗬斥 “放了她!”男人一望路人憤怒的目光,嘟噥著怏怏溜了。

小張慶護著被解救的漂亮女孩,左一個姐右一個姐的叫著,關切地問這問那。女孩的母親買好物品來了,要帶女孩回家。分手時,小張慶向女孩介紹了父親和自己,又問姐的名字,女孩紅著臉,望著小恩人羞怯怯地說:“我叫秋菊,是瑤人。”張慶要姐姐以後上街了,一定到他家做客,又把一尊薄薄的、拇指大的小玉佛送給了秋菊。

張喜打心眼裏喜歡如花似玉的小秋菊,囑咐秋菊的母親,有事需要幫忙就來找他。張喜結識旺叔後,二人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但鑒於朝廷對瑤人的防範,為了避開縣衙耳目,張喜與旺叔都是在悅來客棧秘密來往。

秋菊與張慶勝似姐弟,數年過去,兩小無猜都長大了。秋菊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如仙,比秋菊小一歲的張慶也成了秀才,長得瘦高英俊,上門提親的人自然不少。張慶總是眼睛一瞪走開了。秋菊隱隱看出了弟弟的心思,也撥動了自己心中那根愛的弦。她按著怦怦心跳,暗暗喜著,一個書生的完美形象,常常出現在夢中……

“爸,爸!”未時末,隨著場前兩聲犬吠,一個少女的聲音急匆匆傳上樓來。長著一副瓜子臉的秋菊,臉上掛著疲憊,丹鳳眼依然忽閃忽閃,上穿得體的牛血染就的白底小藍花衣,下穿青色褲子,腳蹬麻鞋,出現在場上。與秋菊搭伴的姨表妹杜鵑,小秋菊一歲,臉蛋白裏透紅,一笑露著兩個深深酒窩,個頭比秋菊矮一分,胖一點,透著一種壯健美。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一年數次扮成漢人姊妹,從小路下山進縣城,在盤和、旺叔和張喜間傳遞信息。

黃桃幾步跨到樓下,火急火燎拉著二人的手,一上樓,就迫不及待催促女兒說:“快告訴爸,山下出了什麽大事?”

秋菊從頭巾的夾縫裏抽出一封信,雙手遞給父親:“這是張叔寫的,囑我火速回來,交給你和旺叔!”

數年前,盤和就在旺叔幫助下,識字讀了很多書。他趕緊走進內屋,拆開信封,抽出一張黃紙,隻見上麵寫著:

盤兄、旺叔明鑒:

近時,天下危急!元軍占襄陽後,得隴望蜀,沿漢水東下,取武昌城野心昭然若揭。各地民心大亂。為社稷計,朝廷已示州縣,緊備兵事,無論元人亂黨,枕戈以待,就地屠戮,以圖天下安穩。新近,馬逆亂黨流竄通城,殺人放火,造謠惑眾,為元人塗脂抹粉,詆毀大宋。甚至扮元人在龍窖山下行凶殺之事。更有人事生無端,誣瑤人同元人結盟,與亂黨同心,殘殺無辜,製造混亂,意欲圖謀縣治。有事再告。世態多變,盼二兄萬祺!

張喜上

盤和看信大驚,自言自語了一句:“果然不出所料,大宋十分危難了!”他眉頭緊鎖,雙眼盯在 “元軍……武昌城……馬逆亂黨”等字眼上,在房裏急匆匆地走來走去,許久,才把信揣進荷包,出門問女兒:“張叔還說了什麽?”不見回音,盤和抬頭一望,秋菊和杜鵑坐在凳上,靠著牆壁睡著了。

“秋菊!”盤和知道女兒跑累了,還是提高嗓音喊了一聲。

秋菊醒來,揉了揉迷蒙的眼睛,“嗯”一聲問:“什麽事?爸。”

“張叔在幹什麽,還說了什麽?”

“張叔滿臉憔悴,大年初一到初四都在點卯,忙得不亦樂乎,知道我的來意後,慌慌張張寫這信交給了我,中飯也沒留我吃,催我快回山。當時,有人在喊他,像是去商量什麽急事。我連張家也未去拜年就離開了縣衙。”

黃桃端上兩杯米泡蜂蜜茶,見盤和在與女兒說話,就不聲不響地遞給杜鵑和秋菊。

“姨媽呀,我們還餓著肚子喲!”杜鵑一邊接茶一邊說。

“哎,你們兩個傻子,怎麽不早說呢?!”黃桃心痛地責備了一句,連忙在火塘上忙活起來。

“街麵上情況怎樣?你們盡量想想,大大小小的事都告訴我。”盤和望著秋菊和杜鵑,盡量壓低聲音,平和地說,生怕引起咳嗽。

秋菊和杜鵑湊頭一陣嘀咕,然後互相補充講起來。

縣城街麵上,紅紅綠綠過新年,很熱鬧,一夥夥小孩嘻嘻哈哈,比著誰的鞭炮更響。我們突然覺得不對勁,街道上大人不多,倒是巡查的官軍一隊隊來來往往。買東賣西的人們愁眉苦臉,躲躲閃閃像做賊。我們轉到西門的麻布鋪,麻布漲了三成價,顧主忙個不停。那些穿絲擺緞的富人不問價,買一個或幾個布,掏銀子付賬就走了。我們轉到鹽鋪,門口貼有縣衙的告示,禁止漕鹽漲價,實則漲了五成。

“快抓住這個馬逆的同黨!”當街傳來一聲吼,我們抬頭一望,幾個官軍扭住了一個買豬崽的年輕農人。農人大聲申辯:“你們去楓樹莊問問,我是亂黨嗎?”官軍不由分說,把他綁去監牢了。離我們不遠的兩個裏丁在悄悄說:“戴綠帽子不是你一人,硬要丟裏正的醜,活該坐牢。走,我們回去交差。”

以往我們進城,都會看見山瘋子蓬頭垢麵,衣不遮體,拿著一個破碗沿街乞討,這次不見了。我們和賣雜食的金姐,好奇地說到山瘋子。她立即滿臉惶意,雙手直擺,小聲卻嚴厲地囑咐我們,千萬不要說他。我們故意漫不經心地說,一個瘋子有什麽關係?她悄悄告訴我們兩件奇事:

大年夜,冷雨霏霏,城東的一座唐初奉旨建立的卞氏貞潔木牌坊著火了。街鄰發現是賊人放火,賊未追到。卞姓人群情激憤,打起鑼來咒罵。

大年初一早晨,破衣爛衫的山瘋子穿了一身新衣,在街上大叫:“大宋要完蛋了,義軍要來了!”街人瞠目結舌。幾個巡查的官軍跑過來,將山瘋子幾棍打翻倒地,把一塊破布塞進他嘴裏,拖到監獄又打又問:“新衣從哪裏來的?”“何人指使你喊的?”山瘋子牛頭不對馬嘴,說他 “是天神下凡,奉盤王聖旨來的。”官軍把山瘋子放出監牢,暗中跟蹤,三瘋子回了西城外的破廟裏。初二,山瘋子又穿著另一套新衣,在街道上像初一一樣大喊大叫。緝捕公人和城中坊廂人等,把破廟翻了個底朝天,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知縣震怒,派出不少暗探混在百姓裏,隻要有人說山瘋子就當作亂黨抓進大牢。金姐還說,通城南麵的湖南和江西都有亂民造反,末了,又憤怒地說:“縣衙裏有人在傳,說山瘋子所作所為是與元軍結盟的瑤人指使的。”

出城不遠,我們見一輛騾車陷在泥坑裏,車把式在前使勁揮鞭吆喝抽打騾子,後麵三人拚命地推。原來是縣城一綢緞店的老板,帶著全家到鄉下老家去避災難。車上碼著一個個沉甸甸的袋子,我們立即上去幫忙,才把騾車推出來……

“這個世道……咳咳咳……”盤和大咳起來。

“啊,姨父喂,我偷來了一張賣鹽的告示呢!”杜鵑說著,從褲袋裏拿出一個紙團遞給盤和。

“哪來的?”秋菊一驚問。

“在漕鹽店門口,我看見告示米湯未幹,人群急匆匆亂糟糟的,就乘機把它揭下了。”杜鵑答。

米湯和告示早幹結成了一團,一動就撕爛了,盤和一副無奈相,攤著手。

望著滿是憂慮的姨父,杜鵑心一痛,一眨眼對盤和說:“我的傻巴姨父喂,把紙放到水裏一泡,不就還原了嗎?!”

熱騰騰的飯菜上來了,盤和大喘著氣,對正在吃飯的秋菊說:“飯後,你去把旺叔請來吧”。

盤和剛說完,旺叔騎著驢子,帶著幾包治哮喘的草藥,早到盤和家門口了:“好些了嗎?峒主,藥吃完了吧?”旺叔一進門,就關切地問。

“麻煩旺叔操心,藥剛吃完了。”盤和邊答邊起身。

旺叔按住盤和,隨手遞給黃桃幾包藥,說:“請峒主接著服用。”

盤和把張喜的信遞給旺叔看過。旺叔大怔。二人作了簡短交談。旺叔來到樓下,和同來的瑤兵一道匆匆走了。

黃桃搬來一架木梯,從房梁上抽出幾根隔年端午節收存的艾草,按旺叔的吩咐,摘下一小把葉片摻進藥中,裝進一個砂罐裏,加上水,在火塘熬起來。

這天傍晚,馮禾仔與樟樹和洞裏的幾個瑤兵伍長,在代洞主木養家喝拜年酒,木養喝得兩眼迷蒙,咧開流著涎水的大嘴,口裏喃喃個不停:“宋王朝完了好啊!我被付楚氣死了。這樣的世道不變,鬼都要發怒。我敢打賭,元軍決不會與瑤人為敵。我們縮著腦殼準無禍事。”

禾仔望著木養,心裏一片迷惘,木養洞主與峒主、旺叔的主張為什麽不符?龍窖山也不是一條心啦!縣衙和亂黨都把元人與瑤人扯在一起,我們當縮頭烏龜能避禍嗎?

暮靄從四麵合攏,龍窖山模糊起來,最後消失在夜色裏。山風卷起,林濤呼嘯,寒意從天而降,千家萬戶關上了門窗。山風鬧,寒潮到,剛剛現出的春意,又被突而其來的寒流遏煞了。

突然,高額頭山頂上,傳來一陣緊急牛角號聲。禾仔細細一聽,對還在喊喝的木養說:“瑤府知會,明晨,洞主和關目到盤王廟議事,今晚不喝了吧。”

伍長們一走,木養一頭伏在桌上了。女兒春分把父親扶到一把大圓椅上,又拿出一件大棉襖蓋在他身上,口裏埋怨著:“你是老洞主,管不住嘴巴,我真擔心你有上大當的一天啊!”

燈下,旺叔把疼痛的肚子頂在書桌角上,心裏翻開了鍋。多年來,天下每遇混亂,為什麽總有人誣陷龍窖山,把瑤人往火坑裏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