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抗元軍矛頭對瑤 定底線嚴立新規

正月初四夜,通城縣衙燭火通明,裏裏外外聽不出半點聲響,一片肅殺之氣讓人不寒而栗。衙門口,站著一排全副戎裝的縣兵,如臨大敵一般。左臉有一塊血紅胎記的縣兵都頭馬四虎,手把腰刀,急匆匆地四處巡查。城裏人一看就知道,縣衙正在召開重要會議。

衙內大堂上擺著一張一丈寬,二丈四尺長的大條桌,滿堂炭火熱烘烘的。通城縣衙及三鄉二十二裏的官吏——這些在城鄉不可一世的土皇帝,愁容眉結,默坐了半個時辰。今晚,怎麽不見他們酒氣熏天,交頭接耳,嘻嘻哈哈談女人、說錢財呢?

“嗝,嗝!”幾個響亮酒嗝,從大黑漆屏風後傳來,鄉長裏正們連忙正了正衣冠,踮腳快步迎上屏風口,整整齊齊地施躬身禮待著。

矮胖個頭的知縣昌吉,頭戴插著展角的襆頭,身穿係著角帶的綠袍公服,腳穿朝靴,典著個蛤蟆肚,滿臉通紅,手握一根銀牙簽,歪歪斜斜出現在眾人麵前。

縣衙主簿張喜走上去,倒了一杯茶,放在正中圓椅前的桌上。昌吉踱著方步走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漫不經心地坐下。官吏們連忙站到了條桌前的椅子旁。昌吉幹咳了兩聲,向眾人掃了一眼,鼻子哼了兩哼。隨著一陣木椅的輕輕拖動聲,眾人坐下了,大氣不出,低頭望著桌麵,下午會議的陰影,仍在他們心頭籠罩。

元軍南下,亂民造反,大宋朝廷一次次緊急詔示州縣,要全力以赴滅亂黨,抗元軍。要是以往,上頭的詔示來了,昌吉鸚鵡學舌說說,大家一陣喏喏就過去了。如今,一個叫馬賢的亂黨潛入通城,來無蹤,去無影,到處殺人放火,搞得民心大亂。更可恨龍窖山瑤蠻,勾結元人,聯手亂黨,密謀造反。昌吉慌了神,連忙召集官吏們研究對策。會議開了一下午,沒有任何結果。昌吉大怒,罰大家吃了一頓沒有酒肉的夜飯,晚上接著開會。難怪,眾人從未聞過戰事,哪來應對亂局之策,如何知曉行兵布陣?

其實,昌吉也和眾人一樣,狗咬刺蝟,不知從何下嘴,礙於尊嚴,仍保持不慌不忙的模樣。晚飯仍端起了酒杯,心卻在緊縮,手在抖,六神無主裏就喝多了。酒一多,膽壯了,默想著怎樣把自己推崇的、舉重若輕的大家風範表現出來,隻是不知從何做起。突然,他主意來了,吩咐張喜說:

“你把武昌府訓示,再給大家念一遍。”

張喜搬出一個紅漆匣子,小心翼翼打開,取出一張紙,清了清嗓子大聲讀開了:

緊急訓示

大宋三百年以降,國運昌盛,萬民殷實。可恥亂民禍國,百姓遭殃,天下良知,誰不切齒?元軍南下,襄陽陷落,實乃悲哀。可恨元軍虎視眈眈,蠢蠢欲漢水而下長江。為重振祖業,安保社稷,以絕大患,再圖中原,皇上數次詔告天下,嚴責各域吏員,務必竭力守土,天下一心,滅亂戮元。吾等世受朝廷恩澤,國難當擔重任。特著各縣胥吏,務必安穩屬地,齊心滅賊。賊亂之地,乃我血流之地,乃賊滅絕之地。建有殊勳者,加官晉爵,榮耀世代承襲。剿賊不力者,府上不惜重典,不念前功,定當律懲!特示。

武昌府 (印)

訓示讀畢,全場肅然。突然,一陣不合時宜的呼嚕聲驟然傳出,眾人偷偷一瞥,昌吉睡著了,眾皆竊喜。張喜上去推了推,昌吉才哼了一聲,瞪起血紅的眼睛盯著大家,正思量著如何開場,一隻從熱氣裏醒來的綠蒼蠅,循著燈光亂飛,“嗡嗡”地在他的頭上轉了兩圈,落到麵前的茶碗沿上。昌吉舉起胖手,一掌拍下去,大吼一聲 “去死吧!”咣當一聲,茶杯掉落地上,眾人一驚抬起頭,隻見昌吉從滿桌亂流的茶水裏,捏起一隻綠蒼蠅,興奮地舉在頭上方。

坐在昌吉近側的付楚,不失時機地恭維起來:“好兆頭啊,老爺韜略在胸,役使鬼神,元軍亂黨瑤蠻,不日都像蒼蠅一樣,盡行殲滅。”

“哈……哈……當然,當然。蟊賊何足懼哉,隻是煩我勞神嘍!”昌吉不知天高地厚了。

“好兆頭好兆頭,老爺大手一揮,賊人盡滅!”眾人忙不迭捧起場來,生怕落了後,失去了這個打破死寂氣氛的好機會,一齊傻呆呆地笑。

話匣子打開,昌吉高興了,即使眾人再放不出什麽好屁來,也比坐冷板凳好,於是順著拉開了話題:

“近日,我思慮再三,縱覽曆史,亂國之禍,無不是富裕引起的。我朝國富民殷,天下升平,亂臣賊子紅了眼。元人更可惡,所在之地像個癩子頭,長著幾根稀拉的毛,大雪丈厚,家當都在馬上,這個草窩躲幾天,那個荒洞呆一時,怎不垂涎大江南北廣闊沃土,遍地街市?元軍不除,亂黨不滅,必定攪得天下不寧,百姓流離失所。為順天意,皇上聖明。”昌吉停下話,雙手向上一拱,又說:“隻要各級官吏合力剿賊,定可平叛滅亂。我等胥吏決不能上負皇恩嘍!”

昌吉念經一樣,把下午的話又嘟嚕了一遍。他越說越激動,“騰”地站起,臉一拉,繼續說:

“多年來,通城在我等治理下,鐵桶一般,民眾安居樂業,作物連年豐收,境域繁榮昌盛。形形色色的亂賊隻能窺視,不敢作亂,隻有瑤蠻秉性難改,龜縮深洞,勾結元軍和亂黨,殺人放火,企圖謀逆縣治。整肅瑤蠻才是首要。”

昌吉說完,像放了氣的皮囊,陡然生出幾分沮喪,剛才高談闊論的恢宏氣魄**然無存。他眼光又從眾人臉上掃過,一把無名火從心中騰地燃起。這些平日裏隻知貪財戀色的屬下,不為縣裏著想,也該為自己想想吧。縣治覆亡,豈有你等生存之理?昌吉突然手指眾人大罵:“你們這些蠢豬,不學無術,遇到緊急事,一個個像焉了的卵,石磨也壓不出個屁來。今天,人人都要說,抗賊不行,治瑤蠻也沒主意?嘔不出也要嘔!好,從城廂裏開頭,還是小龍裏正有智慧,主意多。”

下午,昌吉的這些話,大家耳朵聽起了繭,也沒有聽出個抗賊治亂的條條道道,眾人跟著昌吉的情緒起起落落。現在,昌吉定了調,點名了,眾人偷偷抬起了滴溜溜的眼光。

城廂裏正小龍,二十三四歲,圓頭粉臉,科舉考不上。表妹要任武昌府知府的老公在治下給表哥放個知縣。知府五十多了,哪裏抗得住新娶嬌妻的枕邊廝磨?可大宋王朝江山不斷丟失,出錢捐了官的人像螞蟻一樣在排隊。知府隻得讓小龍到通城當裏正等機會。小龍暗暗想著昌吉的位置。昌吉明明知道大家看不起花花公子小龍,但為了巴結知府,仍什麽事都袒護依重抬舉小龍。

小龍猛一抬頭,“嗯嗯”兩聲。他也不知該怎樣抗元,想了想,突然一雙小眼放出凶光,粉臉憋得通紅,殺氣騰騰嚷起來:“用重典的時候到了,眼下治亂才是我們的至要。瑤蠻與元人結盟,山瘋子定是瑤蠻作後台,擾亂社會安定,若不大開殺戒,震懾縣人,通城定會大亂。如果我們大張旗鼓殺雞儆猴,挖瑤蠻的心肝,賊人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雙,殺光了,天下不就太平了?”

“好好好,好主意!”昌吉連連稱讚個不停。

“另外,龍窖山瑤蠻勾結元人和亂黨,無人管束,成了一群野馬。統領大鬧圩市,洞主帶兵到下黃裏示威,如果他們殺到縣城來,洪水猛獸,哪個擋得住?兩百縣兵給他們塞牙縫都不夠。縣衙可將瑤蠻的罪行速報武昌府,請上頭派官軍來剿滅。老爺有兵捏在手裏,嘿嘿!刀槍撐著背,腰杆硬得很,大家盡管把心放到肚裏睡大覺,做美夢。”小龍想起等待在住所的姑父心腹,不失時機地順著昌吉的杆子往上爬,乘機獻計後打住話,小眼悄悄乜斜著昌吉。

昌吉聽說瑤蠻就不由自主地摸摸脖子。幾年來,他以土匪強盜之名,殺了數個出山的瑤人。如今,無拘無束的瑤兵能到下黃裏,不可以到縣城來報仇?他痛苦得眉頭緊結。前不久,縣衙數次申達文書報府,說瑤蠻作亂,府上卻未派一兵一卒。如果小龍向表妹要兵,知府不會不給吧?!既然他主動提出來了,何不派他去武昌府搬兵呢?昌吉立即來了個順水推舟說:“小龍裏正的主意好,隻是要請你親自去府裏搬兵如何?”

小龍暗暗鬆了一口氣,卻故意支吾片刻,粉臉上浮起一副為難模樣,軟下口氣,一副苦相說:“唉,老爺的話我能不聽嗎?為在座各位做好事,我能推辭嗎?我就把麵皮當抹布去試試吧。”

昌吉一喜,接下來一一點名發言,有的裏正提出,要招募五百義兵,以備對付峒丁;有的裏正提出,要各地富戶捐糧捐銀以備軍需;有的提出懸重賞滅賊剿瑤,必有勇夫……

下黃裏裏正付楚,舌頭在薄薄的嘴唇上一舔,唾沫四濺地說:“龍窖山瑤蠻生活富裕,峒丁強悍,挾山自重。圍山官軍一撤,就成群結夥來下黃裏搗亂,百姓嚇得屁滾尿流,不是我大義凜然去斥罵,他們還賴在裏上不走呢!如今抵抗元軍,可調峒丁四千,軍糧一萬石,白銀兩萬兩。如果瑤蠻拒絕,就是勾結元人和亂黨的鐵證,就可出重手剿滅他們。”說完,得意地一笑。

聽了付楚的話,昌吉像聞到一陣銀子香。他明明知道龍窖山不歸自己管治,還是大手一揮,回付楚道:“這主意真好,就著你去辦。”

“好,好,好啊!”眾人見昌吉高興,一齊附和。付楚半晌合不攏嘴,正要開口拒絕,看到昌吉臉上笑容消失,隻剩下一團狡黠,隻得苦著臉,低下頭,閉了口。

時間不知不覺已到夜半時分,炭火幾近熄滅,春寒悄悄湧入會堂,在屋內旋轉。早已坐得不耐煩了的眾人,又坐進了冷水缸裏,不停地拿眼光悄悄瞟著昌吉。

昌吉開言了:“明天午時三刻,在縣教場,將亂黨山瘋子斬首示眾。早上,縣城四門增加崗哨,隻準進不準出,鄉下進城人和縣城閑雜人等,觀看斬首後才能離去。街麵加強巡邏,防止亂黨破壞。山瘋子的首級,掛在城門示眾,以戒亂黨和瑤蠻。噢!殺一人少了……”

昌吉頓了頓,又惡狠狠地說:“縣牢有三人,什麽偷牛、盜糧、通奸,關了兩年,耗米耗飯,留下何用?明天以亂黨奸細之名,一起砍頭,分掛四門示眾。至於告示嘛,無需詳實,與亂黨與瑤蠻掛鉤即可。要讓百姓知道,與亂黨與瑤蠻沾了邊就是死罪。另外,還要布告縣民,殺一個元賊賞銀二百兩、殺一個瑤蠻或亂黨賞五十。”

“嗬欠……”昌吉念著念著,一連打了三個噴嚏。他連忙掏出絲帕擦了擦鼻子,聳聳肩,又不緊不慢地念道:“國家有難,對頑冥不化的作亂者,斬殺之權下放到裏正手上。另外,著征龍窖山峒丁四千,軍銀兩萬兩,軍糧一萬石,由下黃裏正辦實,隨時聽候調用。”

昌吉稍停,臉突然繃得鐵緊,加重語氣重複說:“萬望各位謹記皇恩,不負天望,竭誠保境安民。龍窖山下各吏員,要密切注意瑤蠻動向,及時稟報,不可懈怠。否則,本縣定嚴懲不貸!”

昌吉一掌拍在桌上,站起徑自走了,眾人紛紛離去。

“老爺!瑤蠻的銀子、糧食和峒丁……”出門不遠的昌吉,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把一個怯怯的聲音送進耳裏,他知道是付楚。

付楚又支支吾吾說:“瑤蠻的事……我……我官小,不便去辦嘍。”

“好啦好啦!”昌吉手一揮,走遠了,付楚滿頭大汗,不知何往。

小龍回到住所,粉臉笑開了花,小眼擠成一條縫。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迎上來,心裏一喜。

元軍進攻,態勢危急,嬌妻朝五十多歲的知府老公臉一拉:“你可以趁亂給小龍個知縣嘛!”知府想起通城二份塘報,計上心來。夫人一聽,摟著老公大樂,立即派心腹秘密趕來通城操作。

第三天清晨,小龍如願以償出得通城鎮,興奮地下了馬,回望縣城,粉臉浮起一副凶相,提腳猛力一跺,從牙縫裏蹦出一句:“老子再來時,定叫你地動山搖,變個天。哼,哼!”

元軍沿漢水下江南的風聲越來越緊了!這天,瑤府會眾各頭領商議對策。

不知哪年,瑤府把議事廳修在盤王廟側,千家峒商議大事,有盤王在場一樣,拿不準的事,就向盤王問卦。參與議事的首領要向瑤人負責,請盤王為證。處理問題是否公道正義,符合全體瑤人的利益,讓盤王看。享先祖靈氣,辦瑤人大事,是多年的宗旨和傳統。廳裏兩丈長、五尺寬的條案周邊,擺著幾十把木椅,上方正中,是峒主和師爺的席位。

會眾還未開始,坐中人們議論紛紛。木養扯著大嘴,聲音特別洪亮:“元軍要來了,宋王朝要完了,瑤人好日子來了。昨晚,我一高興就喝醉了,哈……真過癮,酒都是甜的。”

附和木養的人在猜測打聽:“元人都是卷毛黃須?”“元軍什麽時候來?”有人在打賭:“你說,大宋王朝什麽時候收攤子?”也有人說:“不要高興早了,元軍絕不是善曹操,痛愛莫瑤。”

木養不耐煩地手一揮:“管它什麽軍,你不去惹它,它會來惹你?”

有人接話說:“誰對瑤人好,老子就跟他好。”

站在議事廳門口的盤和與旺叔,聽著大家的議論,臉越繃越緊。

看著眾人到齊了,旺叔從懷裏摸出一粒烏黑的藥丸遞給盤和說:“你吃了,在會堂就不咳了。”盤和接過放進口裏。二人在議事廳條案前落坐。

旺叔說:“各位兄弟,請大家來,主要是商量應對山外局勢。”接著,又把張喜來函的內容和通城發生的亂黨、元人傳聞簡略說了一遍。末了,將目光轉向馮禾仔問:“周邊縣城的情況你說說吧!”新年前後,鑒於馮禾仔熟悉山外情況,旺叔要他數次出山。

禾仔答:“據派去臨鄉縣打探情況的瑤兵回報,漢人百姓都在瘋傳,元兵不久就要殺來了。一些與縣衙有積怨的百姓趁機作亂,在鄉下殺了一個裏正,還揚言要殺到臨鄉縣衙去,殺到嶽州府去。縣衙慌了神,派縣兵在城鄉瘋狂抓人。縣城市麵上,百姓在暗暗搶購貨物。天一黑,城裏就關門閉戶,黑燈瞎火,成了一座死城。”

接下來,禾仔又把山南的崇陽和山北的蒲圻兩縣的情況也說了。

“山外情況嚴峻,賊人亂黨攪在一起。龍窖山北離漢水與長江交匯的武昌城三百來裏,離長江不到百裏,麵對當前態勢,我們怎樣辦?大家談談各自的高見吧。”旺叔望著眾人說。

“不少瑤人都在議論,這個沒用的大宋朝廷早該垮台了!”婆養一聲冷笑站起,啪地一泡口水吐在掌心,雙手一搓,滿臉麻子漲得通紅,一拳打在條桌上,滿嘴酒氣嚷開了:“這些年,朝廷不搞富國強兵,盡想歪心思對付百姓,老天有眼,報應來了嘛。如今,元兵南下,朝廷不是組織兵勇和民眾節節抵抗,寸土必爭,而是四處調集官軍,去臨安保那個卵皇帝,丟下山河和百姓不管,不垮台才怪呢!縣衙睜著眼睛說瞎話,硬說瑤人與元人結盟,勾結亂黨,抹黑瑤人,把瑤人往火坑裏推。官逼民反,老子幹脆反了。隻要峒主張張口,瑤兵們殺下山去,滅了縣衙,出個窩囊氣。峒主去坐堂,還怕驚堂木拍不響?如果元軍來了,隻要對瑤人好,就是朋友,老子就和他喝酒,有什麽不好?肯定比現在受冤枉氣好。”

“解氣。”不知是誰,小聲而有力地讚揚了一聲。

觀生習慣地卷著袖子,鼻子哼了兩哼滔滔不絕:“前幾天,洞外崇陽的幾個漢人兄弟歡歡喜喜進山,提來兩罐酒。幾口馬尿下肚,就口無遮攔對我說,元人的敵人是漢人的朝廷,趁著眼前人心大亂,瑤漢百姓聯合起來,把龍窖山周邊宋王朝的幾個縣衙端掉,再組織起來抵抗元人。還說,瑤漢百姓聯手,在龍窖山建一個新朝廷,峒主當皇帝,旺叔當丞相,大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過安穩太平日子。”

觀生瞟了一眼盤和的臉色變得寡白,旺叔眉一皺。口氣突然軟下來,說:“我知道他們是來探我的底。我一聲未哼。他們想套出我的心裏話,是蠓蟲咬菩薩,找錯了對象。”

千家峒會眾,與會者任何想法都可以說。不管對不對口味,盤和與旺叔不阻攔,極少插嘴,隻有了解了思想和實情,決策才更準確。

木養左一瞟,右一瞟,勢頭怎麽不對了?一改會前的豪氣,顯出一副焦慮的神情,咧了咧大嘴,嚴肅地說:

“山外的事嘛,上有天管,下有地管,龍窖山有峒主、師爺管,我從來不操那豬肝心肺,何況,我舌頭短,也說不準以後的長事。我隻擔心眼前,山外一旦戰火燃起,南兵打來,北兵打去,扯鋸一樣,你搶一塊,我占一塊,兵荒馬亂,路斷水斷。到那時,瑤人生產生活急需的鋼鐵和漕鹽,進不得進,出不得出,特別是漕鹽,山外現在就漲了價,到那時,一定會緊俏得嚇人呢!我們千家峒三萬多人生活,了不得呀!幾天要吃一座小山,鹽從哪裏來?另外,瑤人手裏還有不少山貨、藥材,留在家裏就隻能當柴燒了。”

木養一說完,洞主族長們立即讚同地嘀嘀咕咕,議論起來。

禾仔眼望木養與昨晚不同的兩副臉孔,心裏浮起一種藐視。

旺叔 “嘿”了一聲,會場立即安靜了。旺叔說:“大家繼續說,有什麽想法都說出來,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隻有把瑤人們的想法都說出來,我們才能想辦法把心結解開,把眼睛擦亮,把該做的事做好。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依靠大家,千家峒的事沒有辦不好的!”

“我來說說瑤兵。”敦水坑關目神佑,抓鴉雀從明光家回山後,盤和讚揚了他一番,旺叔親自給他下藥,身體早康複了。千家峒有兩千瑤兵,有事相聚,無事在寨上勞動。過去,龍窖山周邊一些不良之徒,常為土地、墳山、界山和山中財產與瑤人械鬥,加之土匪強盜和猛獸時常出沒,山外還有官軍,瑤府組建了瑤兵。神佑挺著一鼻子發亮的小汗珠,說:“過去,瑤兵是按保衛家園的格局部署的,現在,形勢變了,元軍沿漢水東下,狼子野心,搶了盤箕又望著曬簾,說不定哪天還要殺到龍窖山來。如果打元人,兩千瑤兵肯定是不夠的。我建議把堅持長年練武、身體強壯、十八至四十歲的男丁,都組織起來操練,提高武功,早作應對各種戰局的準備。”

眾人七嘴八舌,又說了一大堆這樣那樣的事後,會場漸漸平息了。

看著大家的話講完了,旺叔把眼光轉向瑤兵統領盤勇,說:“統領說說吧。”

本來,瑤兵統領盤勇,應和峒主師爺上坐,但盤和要他坐在洞主、族長和關目一起,已經成了習慣。盤勇被父親打了三十軍棍,囚了十天後,人們說他傲氣少了,說話做事低調、思考問題也全麵多了。他一雙長手撐在條桌上,胖蠶眉一舒,不慌不忙說:

“前天,旺叔給我出了個題目,若元軍犯我龍窖山,瑤兵該怎麽辦?古人言,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考慮瑤兵要辦好四宗事。首先,把眼光放遠放寬。瑤兵的眼光要盯著元軍,做好時刻抗擊元軍的準備,不能存有任何幻想;二則要認真抓好瑤兵操練。大宋官軍不算老虎,絕對可算惡狼,在元兵麵前敗得一塌糊塗,說明元兵不可小覷,我們千萬不可輕敵,要想方設法提高單兵技術和相互配合作戰的能力,掌握抗擊強敵、排兵布陣的本事。同時,再擴充兩千瑤兵,抓緊練武,避免急時抱佛腳,趕著羊群驅狼;第三,瑤兵用的是桑木弓、竹箭,刀槍也不是最好的,要對付久經沙場的元軍,我們必須抓緊趕製一批新武器,讓瑤兵練熟;第四嘛,就是龍窖山各個關隘和險要地段,要重新考慮過去製訂的方案。我們的敵人不再是土匪蟊賊,而是如狼似虎的元軍。旺叔送我八個字:‘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是古代大軍事家孫子說的。楚漢成皋之戰、吳魏赤壁之戰、秦晉淝水之戰,均是以占據有利地形,以弱勝強,出奇製勝的典型戰例。我們要在這八個字上狠下工夫,做到萬無一失保衛龍窖山。”

“對!”“說得好!”這是眾人最關心的問題,聽得眉開眼笑,齊聲附和。

旺叔見大家都說了,轉向盤和,說:“請峒主講。”

盤和一改往日笑吟吟的樣子,滿臉繃緊,嚴肅掃視了全場一遍,壓抑著激動的心情,打開了話匣子:“大家敞開心情說話很好,不說,憋在心裏氣鼓氣脹,在瑤人中,就分不清青紅皂白,甚至帶頭做禍事。”他掃了木養和盤勇一眼,又提高了嗓音說:“目前,我們這些頭領,要明白一個大道理。”

盤和突然打住話,想起國家大亂,一些人還在怨恨大宋王朝,還要消滅大宋軍,縣衙在抹黑瑤人,眾瑤人義憤填膺,思想混亂。他身體顫抖,心裏怒火大冒,渾身燥熱難耐,在大是大非問題上,頭領們不統一意見,龍窖山必將大亂。他一把挺起腰杆站起身,“通”地一拳砸在桌上,麵前茶碗落地摔得粉碎。他頭發根根倒豎,雙眉緊結,臉色蒼白,胡須直翹,眼裏閃著精光,雙手猛地撕開外衣,七顆布扣子齊刷刷斷了。眾人從未見過峒主如此動怒,一齊瞪大眼睛,場上空氣驟然凝固。

盤和大聲喊開了:“隻要是人,哪個不清楚?自從盤古開天地,瑤人就是華夏子孫。我們千家峒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要永遠記得這個根。”盤和雙手直抖,眼眶盈滿了淚水。許久,稍稍平複,又揮動大手,提高嗓門又喊:

“否則,我們就上對不起盤王和先人,下對不起子孫後代,就會遺笑千年萬年,讓人笑落門牙。過去,不管朝廷對我們如何,好也好,歹也好,天下無有不是的父母,父母沒有一碗水端得平的,在坐誰端得平?我們要明白,一個經常怨父母這也不善,那也凶惡的子女,絕不是好子女。因為,這些人沒有一個好根基、一個好出處。過去多年,瑤人在國家麵前,沒有失過節,國家是我們的國家,是瑤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國家要是垮了,瑤人就會卷入戰火,家破人亡。所以,在元軍南攻的眼下,我們要為國為民著想,有利於盡快結束戰亂的事就做,決不能三心二意,決不能幸災樂禍。我們要教育瑤人,大是大非不可亂,要繼承先祖寧可丟命,不可失節的操守,把自己的大節永遠記在心尖尖上!”

盤和說完,滿臉蒼白,眼裏噙著激動的淚花,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又說:“在華夏大地,瑤人是個少數,如果我們無氣無節,就難以立世,就不會被人尊重,就會像螞蟻一樣,被時間悄無聲息吃掉。大家要告訴瑤人,為了國家,我們必須挺起腰杆,做頂天立地的華夏兒女!至於別人汙蔑我們,隻要我們潔身自愛,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這樣做,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瑤人沒有其他路可走。”

“對,峒主說得好。”旺叔大聲呼應盤和,擊掌叫好。

眾人回過神,一齊擊掌,木養也跟著拍起手來。禾仔眼望盤和熱血沸騰,心中陡增幾份豪氣。

“好,這樣我就放心了。”盤和剛吐了一口氣,又一拳打在條案上,茶碗蹦得老高。他瞪大眼睛說:

“拜托大家回洞後,要教育全體瑤人,千事萬事事小,做人事大,保節事大。國家有難,每個瑤人要拿出良心來,拿出擔當來,隨時準備為國效力。在座的如果想不通,歡迎同我來爭。但背後決不允許亂說,否則,我要用石頭磨你的嘴,割你的舌頭,剮你的皮,這個規矩要上石牌。大家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一定照辦!”

聽到大家響亮與肯定的回音,盤和臉皮鬆開了,望了望眾人愈來愈堅定的眼神,坐下後又說:“其他的事由旺叔安排,大家去做好。”

旺叔清了清嗓子,說:

“峒主深謀遠慮,給瑤人指明了一條守大節的路。我們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容走偏。大家要教育瑤人,永遠記住自己的根,愛我們的國家。如今,山外的局勢變化很大,為了應對變故,我根據峒主和大家的意見,歸納了要辦好的幾件事:一是各洞要想方設法,購進一批漕鹽和鋼鐵,最少保證一年的生產生活和戰事所需。二乃要把龍窖山積壓的土特產品,特別是藥材盡快銷出去,千萬不要忽略和漢人兄弟以物易物。第三,盤勇的想法很好,要訓練好現有瑤兵,另外,每洞再組織兩百習武青壯瑤丁,利用生產空閑,搞好軍事操練,發揮骨幹作用,盡快把大家訓練成合格瑤兵。同時,要研究龍窖山攻防作戰,改造淘汰陳舊落後兵器,這件事,我和統領及關目們要專門商量。四則是個長期任務,瑤兵要及時掌握山外官軍和縣、裏各級官吏的動態,山外漢人百姓的群體反映,及時向瑤府稟報。”

旺叔喝了一口水,又不無擔心地說:“這次買進賣出的東西,數量巨大,各洞要特別謹慎,千萬不要大夥大哄,成群結隊。現在,山外人心和買賣都亂了,我們要特別注意影響,山外周邊縣衙,特別是通城知縣昌吉,總想捏瑤人的把柄,雞蛋裏挑骨頭找岔子,如果我們惹起山外市場大亂,就會給官府留下話把,把各種罪名強加在瑤人身上。各洞各寨要想辦法,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悄無聲息地把鹽鐵辦好,千萬不能出差錯。”末了,旺叔又鄭重地說:“洞主、寨主要掌握瑤人動向,保證正常生產生活。噢!”

眾人頻頻點頭。龍窖山瑤人們十分信賴和尊重有遠見的旺叔。多年前,通城縣有一個終身未娶、被漢人稱為 “神仙”的人中舉後,當了兩年官,就掛印四處遊山玩水,吟詩作對去了。五十多歲時,孑然一身回了老家。老舉人避過官軍,到神秘的龍窖山遊曆來了。在箭杆山洞的藥姑山寨裏,見到伶瓏乖巧的小瑤仔包火生,就教他識漢字。火生一學就會。老舉人神情大振,要帶他下山讀書。包姓族長說服了火生父母。火生拜老舉人為義父。義父給義子排了八字,改名包火旺下了山。老舉人親自執教,火旺十五歲考中秀才,上山後,老少瑤人叫他 “旺叔”,成了龍窖山的智多星。老舉人又叫旺叔學《周易》,知曉八卦,熟讀兵書,料事如神。

散會後,代洞主木養心情沉重,東衝洞要突擊買進這多漕鹽和鋼鐵,怎樣才能不驚擾山外?否則,盤和還不趁機拿他開刀,一擼到底除了他嗎?

旺叔叮囑禾仔:“近段,你要緊緊盯著下黃裏的時情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