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賣老茶禾仔遇險 得秋果夢生存情

龍窖山北的龍源河邊有個龍源寨。寨北三裏地是龍厥口關隘。出關十來裏是三江口,這裏曆來是圍山官軍駐地。

仲冬的朝陽升起,四毛和眾姊妹踏過露重霜白的山徑,在鳳凰山下的老茶園裏幹開了。今天過後,老茶就割完了。一聲悠長的山歌,從對麵山上的冬播地裏歡快地飄過來。

金風柔柔過叢林,

千山萬嶺一身輕。

問聲妹妹暢快麽,

哥有一顆火樣的心,

抱著妹妹度時辰。

瑤女四毛等姐妹本能地抬頭來,向對麵山上瞥了一眼,臉上浮起了笑容,手裏仍在忙著。

“這是哪個叫雞公,歌聲挺美呢!”一個新盤發髻的嫂子,閃著一雙明亮的丹鳳眼,疑惑著問了一聲。嫂子從藥姑山寨嫁到龍源寨不久,自然不熟悉唱歌人的聲音。

“咦,還有人動情呢,莫是吃著碗裏的,又望著鍋裏的?”三十出頭、個子高高的菊菊蛾眉一挑,美麗的水蛇腰一扭,瞟了新嫂子一眼,尖刻地說。

“要是嫂子沒嫁人,說不定還真要與他唱上三天三夜,就滾到一起了。”又一個嫂子插上話,滑稽一笑。

“你們說得好,我肯定要把那瑤仔唱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翻白。至於後來的事嘛,他硬要,我又相得中,就不知道挺不挺得住嘍!”在男人麵前矜持的新嫂子,聽了女伴們的譏諷,幹脆放起肆來,大大方方說過,輕輕鬆鬆一笑。

吃黃穀,拉白屎,

麻雀哪有山歌對。

一片相思留心底,

哪知情人卻滿天飛,

哪個還來珍惜你?

又一腔帶著幾份嘶啞聲音的歌喉,挑釁地從油茶林中飄過來。顯然,他的喉嚨唱啞了。

“四毛,該你整治這小子了,他在罵你呢!”大家一聽這罵歌聲,就知道是龍源洞今年的歌王雷板栗。他時常喜歡用歌挑逗四毛。一個瑤女望了四毛一眼,不懷好意挑撥說。

“他不是激我,肯定是相中了哪個嫂子。”四毛瓜子臉一紅,抿嘴一笑,臉頰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她岔開話,推托個幹淨。

“好,我來!”菊菊蛾眉一挑,亮出了歌喉。

對麵的鳥兒剛吃飯,

就潑了一窩鴉雀蛋。

樂了陽雀樂八哥,

大鳥叫來小鳥喊。

烏鴉的嗓子都叫爛。

“哈……哈哈……”姊妹們大笑起來。她們知道板栗不會甘心挨罵,定要報複的,但女人成了堆,誰怕誰……

百裏青山百裏奇,

龍源洞裏長流水,

育出魚兒大又肥。

手把大網撒下河,

拖出一兜美人鯉。

龍源寨邊的龍源河裏,兩條木船在泥鰍的帶領下,已經捕了五天魚。泥鰍整天把歌銜在口裏。十八歲的泥鰍是龍源寨寨主黃五哥的兒子,渾身烏黑,從小在門前河裏泡大,每次泅水捉魚,總是口裏銜一個,兩手各抓一個出水。瑤人們從小叫他泥鰍。泥鰍十來歲,就吵著到龍厥口關隘當了瑤兵。他曾拚命追趕一個跳河逃跑的土匪,拖住土匪的雙腳,灌一陣水,又鬆一陣手,活活把土匪灌死在河裏。龍源寨除了春上魚兒產仔期不下網外,一年裏的各種節慶,仍由泥鰍領頭捕魚。按他的話說,“隻要望一眼流水,嗅一嗅浪花,就知道魚兒在哪裏擺宴喝酒、歇晝過夜、娶親嫁女。”

“叭……”“叭……”龍源寨寨主五哥和隨他到北山外看局勢的馮禾仔,領著寨上七個瑤人,駕著三輛拖著老幹茶的騾車,行進在去羊樓洞茶行的路上。盤王節後,旺叔要禾仔當了瑤兵探子,任伍長。一個年老瑤人又在道著龍窖山茶的來曆。

山上原來沒有茶。先祖們來後,都念想著要是有茶水喝就好了。突然一夜,山中紅光如霞,幾隻鳳凰從天堂瑤池飛來,口銜綠葉,茶香陣陣飄過山嶺。這些綠葉落地生根,蔓延開來,一年四季,山裏茶香彌漫,沁入心扉。各種飛鳥一年數次到茶園朝鳳,展美亮翅,光彩照人。瑤人們發現煮好的茶水裏有鳳凰之影,天籟之音。

先人發現茶葉有強身健體、明目去障的功能。生長於陰蔽處的茶葉質量更好。就著手大麵積開發青茶,在綠樹掩映下植茶,林下茶蔸密布。先人一代接一代,精心耕種,提純複壯,種出的青茶葉翠墩厚,味香汁濃,清氣撲鼻。每年春夏秋采三季茶,茶葉堆積如山。還製出多種茶產品,在山外名氣尤大。瑤人又開發了北山中的羊樓洞,住進了數百戶瑤家,以種茶養羊為主業。

山外漢人利用羊樓洞外交通便利、龍窖山上瑤茶量多質好的條件,請瑤人指導,在洞外發展了大片的低山茶,辦起了茶坊茶莊。數年過去,這裏已是茶行林立。茶坊又將老茶打碎、發酵,壓製成茶磚,通過老茶道過長江、出荊州,一路往北,銷往北方草原,遠至西域,賣給紅頭發、藍眼睛煮茶喝。按先輩傳下的話是,那裏的人以肉為食,肚裏油多,要老茶去拖才能活得舒服。

聽到河裏傳來漁歌聲,趕車的人們一陣興奮,鞭兒撒得脆響。五哥隨口唱起來:

片片白雲都是路,

翻過一崗又一崗。

瑤人豪傑騎太陽。

羊樓洞裏賣老茶,

撒把茶香飄西方。

“啊嗬,啊……嗬!撒把茶香飄西方。”趕車的人們扯開嗓子附和著。往年,他們靠肩挑驢馱,沿著一條山中老茶道,翻山越嶺到羊樓洞去賣茶。圍山官軍撤走後,他們可以趕著驢車出山走大路了。

“五哥,我們再跑兩趟,老茶就可以賣光結賬了,今年賣茶的銀子比哪年都多。”寨上管賬的老頭,向五哥說。

說是管賬,寨上是沒有賬本的。雖然五哥心裏有本賬,但多個人記更準確。老頭五十歲,不願管賬了。五哥應了他,準備叫板栗接手。

四十多歲的五哥伸著老長的下巴點點頭,說:“我想過了,今年寨上各種糧食增了,向山外賣黃花、筍幹、木炭、桐油、板栗和各種果品、老茶,山外人上門來買牛羊,各項收入都要向寨人交個底。按峒主和旺叔說的,留足瑤兵開銷,其餘的給寨上長年害病的,孤兒寡母的接濟一些。年前,還有一些石屋壞了、沒勞力整修的人家,要組織勞力幫忙,不能讓他們漏風漏雨過冬啊!”

五哥想了想又說:“分配時要像往年一樣,請瑤老們來講,千家峒是怎樣把苦難變甜的?怎樣把獨木橋走成了大路,眾人是如何結成一砣鐵對付困難的?瑤人要代代不忘這個理,年年這樣去做。”

午時,大家把老茶送到了羊樓洞寨的和順泰茶行。東家熱情接待,笑嗬嗬地把眾人請上樓,吩咐茶博士盡揀上等茶湯奉上,轉頭對五哥說:“現在到處在傳,元人要來,天下大亂了,我還是想方設法幫你買了一千斤鹽,信譽要緊嘍!”東家邊下樓邊大聲吩咐夥計用心過稱,不足斤的補成整斤,不要抹零頭。老板特別喜歡龍窖山老青茶,質量味道都是上品,這樣的賣家當然要死死套住。

馮禾仔沒喝茶,與五哥嘀咕幾句就出門了。東家隨即跟到門口,細聲問:“傳說臨鄉縣衙要接管龍窖山,是真的嗎?”未待禾仔回話,東家又滑稽一笑,塞給禾仔十貫錢,說:“天下亂了,我也是賺一個算一個。你是新客,算個見麵禮。小意思,去散散心吧!”

禾仔接錢出了門,隔壁賞心院兩個穿紅著綠的漢女拉住他,“大哥大哥”叫著,一個勁勸他:“來玩玩來玩玩,元人要來了,天下要翻燒餅了,活一天圖一天快活唄!”

禾仔大喜。多年來,他手裏有錢就與同伴這樣花了。他還知道,這些女子常與官吏、官兵有來往,肯定會從她們嘴裏掏出些有用的消息,便拉住一個笑眯眯的漢女。剛進門,突然 “啪”地一個耳光,打在禾仔臉上。

禾仔大怒:“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太歲頭上動土?”絛巾早捏在手。

“哼!”的一聲好熟悉。禾仔定神一看,秋菊怒氣衝衝瞪著他。禾仔滿臉委屈,口張了幾張,終未解釋,出了門。

秋菊怒不可遏,指著禾仔背脊斥罵道:“狗改不了吃屎。不知你的醜惡嘴臉何時才能變個相。”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禾仔牙一咬,腳一蹬,滿是酸楚到鎮上去了。回茶行時,他想起快年關了,該給恩人秋菊買點什麽。他忍下氣,拐進了恒豐利匝頭行,扯了一塊印染藍花布料揣在懷裏。五哥已經結了老茶賬,漕鹽裝了車。眾人吃了東家的酒飯,踏上了回程路。

冬天日短,申牌尾,早已暮靄四起,天地朦朧。馮禾仔與眾人行進在一條蜿蜒曲折的夾窄山澗路上。

突然,一片火把從一個山旮裏轉出,二三十個畫著花臉的翦徑響馬,手持鋼叉、刀槍、弓弩等雜七雜八的器械,簇擁著使一條鐵槊,身高七尺,虎背熊腰,全身虎皮裝束,手臂麵頰脖頸都刺著虎紋圖譜的年輕胖大漢來,將一條血淋淋的人腿 “啪”地摔在路中。

大小嘍囉一個聲音大叫:“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地過,留下買路財。”

馮禾仔一行大驚,山澗無有退路,隻得停下車馬,但眾瑤人辛辛苦苦掙的錢,怎甘心被響馬打劫?五哥連忙上前求情。禾仔幾步搶前雙手一拱,向虎麵胖漢說:“我們是龍窖山瑤人,出山賣老茶賺幾個血汗錢,拜請兄弟方便了。”

胖漢橫槊立馬,盯著禾仔的朝天鼻望個不停,倏忽橫起鐵槊,一臉怒氣連連斥問:“圍山官軍撤走後,你們為什麽要下山殺百姓?為什麽要投靠臨鄉縣衙?為什麽不保節了?”

禾仔突然想起羊樓洞人蔑視的眼神,“哼”地一聲冷笑,反問胖漢說:“瑤人在山上住了千年,我們的脾氣難道你還不清楚?”

胖漢緊接著又問:“現在山外到處在傳,臨鄉縣衙要瑤人捐銀子抗擊元軍,主簿進山去商榷。你們不同意就算了,為什麽要把主簿當練兵的靶子,打得頭破血流呢?”

“多年來,縣衙對待瑤人的態度你應該知道,瑤人對宋朝如何,你也應該明白呀?”禾仔平靜地反問。

“聽說瑤人與元人細作接上了頭,兩家結盟打天下,是真的嗎?”

“你相信瑤人會變節操,做那些事嗎?”

“對!不變心才是真好漢。腳踩兩隻船的人最讓人看不起了。知縣六朗的話誰個當了真?縣衙曆來都在想方設法抹黑你們,誰人不知道?”胖漢開懷一笑,頓了頓,突然臉一拉。他沒少見朝天鼻在山外做壞事,便問禾仔說:“你也不是好人,我知根知底。你的話怎能叫我相信?”

禾仔突然想起幫他做人的秋菊,一臉嚴肅答:“如今,穿上瑤服,我就知道該做一個怎樣的瑤人了,天在看,你也在看嘛!”

“好,我相信你。現今天下大亂,我們也想賺幾個活命錢,不料碰上你們,小弟知道惹不起。但我們旬日無有斬獲,日子也過不去了,如此讓路也太不吉利了吧?今天既然相遇,也是緣分,若是老兄贏了小弟,你們盡管趕路;若是輸了,你看著辦吧。”

馮禾仔聽出胖漢說得情真意切,卻心裏不乏不服之意,看來,躲是躲不過了,不得不勉強應承。五哥和眾人趕緊跟上,也想看看 “公主推薦、旺叔重用”的禾仔究竟有什麽能耐。

禾仔上前一抱拳:“向兄弟討教了。”

虎麵胖漢也口吐謙辭,雙手一拱:“恭請大哥指教!”

嘍囉們在一寬敞地麵畫了一個大圈。

胖漢和禾仔拉開了架式。一個舉鐵槊,雙眼圓瞪,雄心勃勃,殺氣騰騰;一個空手挺身,凝神相向,誌在必得,暗藏戒心。

嘍囉們舉起火把,地麵照得通亮,大呼小叫給他們的頭領鼓勁。

虎麵胖漢緊握鐵槊,飛步近前,緊瞄著一動不動的馮禾仔,猛力一槊打來。

“哼!善良眉眼笑,凶惡橫肉多。這胖漢果然來真的。”眼望凶狠的鐵槊,禾仔早一個猿猴避雷,閃身彈到了一邊。

虎麵漢一遭未中,趕緊趁馮禾仔立足未穩,轉身橫槊一掄,向禾仔攔腰打來。

禾仔本來可以用絛巾奪下鐵槊,但他沒有那樣做,於是雙膝朝天一屈,一個犀牛望月,背脊幾乎貼上了地麵,待寒光迎麵閃過,一個鯉魚打挺立起身。

虎麵漢兩招無著,轉身拖槊就走,企圖用回馬槊打倒禾仔。

“該教訓這小子了。”禾仔暗暗一笑。說時遲,那時快,他平地一個餓虎撲食,縱出兩丈多遠。虎麵漢還來不及使槊,早被禾仔從背後雙手抓住衣領和腰帶,囫圇舉上頭頂,混沌裏身體幾個旋轉,鐵槊 “砰”地掉落地上。

“嗖”地一聲風響,隻見馮禾仔迅速騰出一隻手一伸,早抓住了嘍囉從側麵射來的一枝暗箭。

眾人一片驚呼,禾仔雙手將胖漢一撐。胖漢飛出圈外老遠,“通”地一聲摔在地上,一團塵土騰起。

虎麵胖漢麵如土色爬起,腳一沾土,東倒西歪幾個趔趄,就勢裏納頭拜倒在禾仔腳下,口裏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說:“弟子冒犯師傅虎威,得罪了,得罪了,請恕罪!”

禾仔雙手扶起胖漢,從懷裏掏出五兩花銀,和手裏的箭一道塞給他:“給兄弟們喝杯酒。”

虎麵胖漢雙手直擺,再三推辭,哪裏敢接?

禾仔硬塞下後,在眾嘍囉的喝彩聲裏,和五哥們走遠了。

“叭、叭、叭……”待到五哥回到龍源寨,早已明月高懸。夜晚是孩子們的天下。有舞棍弄棒,在屋前屋後追打著 “殺敵”的;有學著大人們樣子,唱著南腔北調,撻拍打舞的;還有老鷹抓小雞、捉羊、拋五子、玩陀螺、在場邊溝裏抓蛐蛐捉青蛙的。五哥一笑,向幾個猜謎語的孩子走去。

一個六歲模樣的大孩子在得意地賣弄:“田裏個扯不直,塘裏個滴水精,山上個腫腫頸,屋裏個睡不醒。你們知道是什麽?”

幾個四五歲的孩子在一起爭了好久,一個個泄了氣。

五哥一笑,蹲下身子和小孩悄悄說了謎底。大孩子明白過來,跑上去捂住五伯的嘴,小孩子們高興地嚷開了:“扯不直是犁轅!”“滴水精是涵管!”“腫腫頸是蛇吃蛤蟆!”“睡不醒是菩薩!”小孩子們一副得勝神情。大孩子蔫了,嘟著嘴,一個勁埋怨五伯。

“其實,你贏在先,他們贏在後,結果都贏了。”五哥安慰大孩子說。大孩子樂得雙手一拍。

“走!”五哥正要找孩子們說事,連忙帶著他們向場中走。旁邊一大群生怕別人在寨主麵前獨沾了光的孩子,“五叔!”“五伯!”“五爺!”的叫著喊著湊上來,抱的抱腳,扯的扯手,圍著五哥鬧個不停。

五哥響亮地拍了幾下巴掌,止住了哄鬧,伸起長嘴巴大喊:“小瑤仔們!我問你們話。明晚,我叫四毛姐帶你們玩好嗎?”

孩子們都知道,四毛姐刀槍棍棒樣樣會使,一條藤鞭指哪打哪,不僅有一身好武功,又會唱歌撻舞,還是寨上的好勞力,要她帶著大家玩,孩子們哪個相信?

“五伯從不騙人。”五哥鄭重地點點頭。

“四毛姐好。”“太好了!”孩子們轟地一聲喊起來,尤其是那些玩棍棒的叫得最響。他們哪個不想像四毛姐一樣,學得一身好武功?

“好,五伯一定做到。”五哥答罷,把一群長到七八歲,已經隨父母參加寨上勞動的大孩子宣布解散後,向一大群更小的孩子發問:“哪些瑤仔,今天在寨上剝油茶籽了?”

“我去了!”“我去了!”“我隨奶奶去的!”“我同爺爺去的!” “我的指甲剝痛了!”“我的雙手剝黑了!”孩子們喊的喊,叫的叫,高舉小手,直往五哥眼前伸。

“好好好,都是好瑤仔,我個個都喜歡。明天做什麽?”五哥望著活潑可愛的孩子們,大聲讚揚著,又問。

“還剝油茶籽。”孩子們一齊高喊。

“好,回家去,解散!”五哥像對寨上集合的瑤兵一樣大聲宣布。

“是。”“是!”孩子們學著寨上瑤兵的樣子,大聲回答,一窩蜂回家去了。熱鬧了一天的龍源寨沉靜下來。

寨上東山腳下一處三間石屋的瑤人家裏,躺在**的夢生一邊咳嗽,一邊支起身子,吩咐領著六歲、八歲兩個孩子忙進忙出的堂客小寶,把鬆明子換上大的。他要看看自家從寨上分得的高粱、粟米、黃豆、稻穀、紅苕等,這些碼了一屋子的食糧,連床下也塞滿了,還有兩筐魚,其中一個近四尺長,是寨上僅有的十條大鯉魚中的一條,躺在地上,泛著紅黃的亮光。

小寶還高興地告訴夢生,五哥在會上說,寨上要幫他家再蓋一間豬屋,要她明年多養一頭豬。五哥還說,年前要組織圍獵,每人爭取分十斤野獸肉。

夢生聽著聽著感動不已。多年前,父母病逝時,留下十二歲的哥哥蛤蟆和六歲的他,由寨上瑤人養大。哥哥成家後生了一大窩,無力幫助老弟度難關。三年前,二十七歲的夢生在菜園結石墈,石頭把腿砸斷了,養傷時受寒得了肺病,若不是旺叔的藥好,他早就沒命了。命是保住了,卻落下個哮喘病,一遇風寒就複發。旺叔和洞裏的瑤醫變著法子給他治,病好多了。幾年來,寨上照顧他家吃喝,有分的總是把好的給他家。五哥還經常安排勞力,幫小寶做家裏的重工夫,想著法子讓他家增加收入。夢生暗暗發誓,一定要報答眾恩人。

從羊樓洞回來的第二天晚上,禾仔向旺叔稟報了山外情況後回家,望見秋菊家亮著燈,就掏出懷裏的布,上了吊腳樓,想順便解釋昨天的誤會。他突然停下了。逢年過節送女方禮物的,都是在談緣的戀人,我算什麽人?豈不是招人誤解,更看不起麽?

這時,“吱呀”一聲,開門的正是秋菊。她眼望禾仔,不冷不熱地說:“昨天的事,五哥向我說了,冤屈了你。”秋菊頓了頓,突然杏眼圓瞪,手指禾仔厲聲喝道:“你要記住,今後,永遠不準再去那種肮髒之地。”

誤會解除了,馮禾仔一喜,忙遞上藍花布。

秋菊未置一言,“啪”地一聲關上了門。

年關,山外一陣陣駭人聽聞的傳言,像刺骨的寒風般吹進山來,習慣了惡風險浪的瑤人們,也驚詫地相互打聽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