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漂洋過海飛遠天　血火涅槃金鳳凰

洞庭湖裏，天空低垂，烏雲密布，狂暴的湖風，一個勁地亂刮，洶湧的波濤，層層疊疊翻滾，掀起排排衝天巨浪。湖鳥亮出遒勁的翅膀，像雪白的閃電，在烏雲和波濤裏搏擊。

待盤和父子和張慶帶領眾瑤兵和黑衣兵趕來，天剛蒙蒙亮。遠遠望去，寬廣的湖麵上，黑壓壓的遷徙船隊，怎麽停滯不前，全部擁擠在一起?

近前一望，眾人大驚失色:瑤船前，四五十條龐大的胡軍戰船一字排開，堵截了湖麵。胡船上，黃鉞白旄、朱幡皂蓋、戰旗如林，一排排如狼似虎的胡兵，手持弓弩刀槍，張牙舞爪，殺氣騰騰。

昨天，嶽州元軍聽麻老虎稟報，瑤人在遷徙，連夜派頭領來三江口證實了。嶽州元軍立即部署，決心把 “對元軍不忠，屢屢謀逆的瑤蠻”，全部截殺在洞庭湖裏。

女瑤兵副伍長四毛，是護衛遷徙瑤船的首領。船隊到洞庭湖後，她怎麽也未料到，嶽州胡軍的戰船陣，早堵塞在湖麵瑤船必經的航道上。瑤船處於隨時被挨打的位置。數千瑤人中僅百來個女瑤兵，以及操縱船隻的水俠，敵眾我寡，形勢萬分危急，怎麽辦?

“夾路相逢，退卻必然挨打，更會亂了瑤船陣腳，不僅影響遷徙大事，還會給瑤人造成巨大損失。必須穩住瑤人，抗住胡船!”四毛與老黑商量後，立即分頭行動了。

四毛果斷站上了船頭，揮起了手中令旗，號令眾瑤船堵上元船。

“嘟……嘟……嘟……”兩百多條瑤船上，數百把牛角號，震天動地響起；數百麵龍犬頭大旗，“呼啦啦”展開。小花、菊菊、勝男等女瑤兵，數百瑤人大小頭領，勇敢地持械立在了船頭，緊緊盯著胡兵的一舉一動。

一隻隻遷徙瑤船，迅速向前衝去，排成整齊的長蛇陣，與高大的胡船和千數胡軍頑強對峙，隨時準備搏擊的大無畏英雄氣概，磅礴如虹，驚神泣鬼!

老黑手下的大丁等幾個頭領，忙帶領五十個從水手中挑選出來的水俠，腰插鋼刀，手持鐵錘、鐵鑿、撓鉤或器具，悄悄下到湖水裏，向胡軍戰船潛水出擊了。

虛空禪師的船拒絕了後退，勇敢靠上了前頭，麵對胡船。他身穿玄黃袈裟，挺著鋥亮的腦殼，雙眼微閉，兩手合十，站在船頭，麵敵而立。袈裟和雪白的長須，在勁吹的湖風中亂飄。他口裏不停念地著:“我佛釋迦牟尼、達摩祖師、惠能六祖、西土之靈，弟子虛空禱告:當今華夏，魔鬼當道，邪惡橫行。瑤人生性高潔，保種避穢，脫離苦海，願我佛護佑，平安離去。阿彌陀佛!”

盤和家人的船上，梅花與黃桃按峒主的吩咐，一步不停地守護著旺叔留下的六袋書籍。她們的懷裏，還暗暗掖著秋菊和勝男造的三百多個女書字。

盤勇一到，就奮力揮動龍犬頭令旗，命令瑤兵船隊火速靠上前去，替下瑤人船。

四毛得盤勇為瑤兵船替出陣位的命令大喜，鬆了長長一口氣，忙將令旗一揮，三聲牛角號立時響起。瑤船依次退出船位，為瑤兵船讓出戰位。

老黑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他駕起一葉飛船，箭一般趕向盤和父子與張副師爺，稟報了湖裏情況和下段部署，得到了三人的讚許。他和明列立刻離開了船隊，飛船箭一般衝進波峰浪穀裏不見了。

此時，天已大亮，趁著瑤兵船進，瑤人船退的短暫混亂，胡軍船上，突然擂起了 “嘭”“嘭”的戰鼓聲。頓時，條條胡船風帆高揚，進攻開始了!

哪知，胡軍的戰船像被魔法定在原地一般，任憑胡兵怎麽撥弄，哪裏操縱得動?

原來，大丁帶領的水俠們，早摸到了胡軍戰船底下大顯身手。他們把胡船尾上的楔子拔了，把船舵卡死了，又在戰船艙底上鑿出一個個洞……隻是胡船太大，還沒有起大作用，若是小船，早已被湖水吞沒了。

胡軍大駭之餘，仍仗著船大兵精，將一排排密集的箭矢，向瑤船亂射。

四毛的船退在最後。她勇敢地站立在船頭，揮舞手中劍，撥著亂飛的敵箭。敵船上的胡兵，眼望瑤兵女將手舞雙劍，身裹一團銀光，箭矢更密集了。四毛突然栽倒在了船頭上。

在船艙裏養腿傷的紅鯉魚，大叫一聲衝上船頭。一看四毛咽了氣，她憤怒地將手中兩把跟了她多年的心愛銀劍，向敵船上奮力甩去，又撿起四毛的兩把劍甩出。隨即，敵船上三個箭手栽入湖水中。紅鯉魚也中箭倒在了船頭上。她用盡最後力氣，把四毛抱在懷裏。紅鯉魚身上紮著五支箭，被瑤人救下。她臉上掛著笑容，笑得好美好甜!

女瑤兵副伍長小花，迎著敵船射來的箭矢，從背上取下全部的十枝標槍，一枝接一枝向敵船投去。勝男一手持刀撥箭，一手持盾保護小花。船艙口的瑤人不斷歡呼:“三個敵人中標了!”待到她投出第七枝標槍時，突然一枝敵箭射中了她的左胸，她一個踉蹌摔倒了。勝男一走神，身中兩箭掛花了。小花頑強地跪著一條腿，將手中標槍向敵船狠狠甩去。瑤人們湧上船板，將二人搶進了船艙。

女瑤兵寒露，由一個女兵持盾護著，張弓搭箭向敵船一箭箭還擊，一連射殺了兩個元軍，遭來了敵船上更多的箭矢報複。持盾女兵栽倒了，暴露的寒露，被兩枝箭同時射中脖子與胸脯，撲通一聲倒在船頭。寒露抖著手，從懷裏掏出薑良心送的精美白銀小刀，在嘴上一親，臉上露著微笑，頭一歪。

船艙裏的寒露父親和幾個瑤人，瘋了般衝出船艙，剛操起寒露的弓，一枝亂箭射倒了老人。

內衝寨主二郞，帶領四艘瑤人船。這是他當寨主後，首次在如此大眾場合履職。他決心做個樣子給大花和眾人看看。在為瑤兵船隊讓陣位時，二郎斷後的船，被一隻元軍戰船死死咬住，箭矢不斷飛來。二郞口裏念著:“英雄是不怕死的。寨主是不怕死的!”手舞木棍，站立船頭，一邊撥箭，一邊指揮四艘船有序後撤。敵船上密集的箭矢，接二連三落入二郎船上，兩個瑤人慘叫兩聲負傷了。二郞氣得眼泡鼓得老大，嗬斥瑤人們 “快進船艙，關上艙門!”大花把眾人堵在艙裏。

二郎舉起木棍，“劈劈啪啪”撥著飛來的箭。哪知，箭矢更多更密了。二郞武功不高，一陣手忙腳亂裏，一枝箭穿透了他的胸膛。待瑤兵船衝到前麵堵住，大花等人瘋了般衝上來，隻見二郞坐在船頭，雙手高高舉著木棍，身上紮著五枝箭，眼珠血紅，眼泡圓鼓，脖子伸出老長，口裏還在斷斷續續念著:“寨主……是……不怕死的……”坐著斷了氣。

大花抱著二郎大喊:“二郎啊!你寨主當得好!在我心裏，你早就是英雄啊!”

虛空禪師自始至終挺立船頭，寺裏的首座、監寺、都寺、提點和一應職事僧人，多次試圖把他拉入船艙，都被他果斷拒絕了。他雙手合在胸前，雙眼微閉，口裏默念著 “阿彌陀佛”，為遷徙瑤人祈禱。突然，兩枝箭矢朝他飛來，一枝紮進了前胸，一枝穿透了肚子。虛空禪師倒下了。他堅決地拒絕了眾人的救護，艱難地撐起身體，坐在船頭上。他又將雙手虔誠地合在胸前，怒眼圓瞪，口裏卻再也沒有吐出一個字來，鮮血染紅了身下的船板。

五哥帶領著寨上三艘瑤人船。他立在首船船頭，手操一根扁擔，麵對眼前的胡軍亂箭，全無半點懼色。女瑤兵菊菊，幾次被五哥嗬斥，不得不退到船艙裏。“五哥身處危險!”菊菊哪裏放得下心?她站立船艙口，無比揪心地盯著五哥。

突然一枝亂箭飛來，五哥一個趔趄，險些栽倒。菊菊一聲尖叫，飛身離艙，幾步跨過船板，一把抱住五哥。又是幾枝亂箭飛來，菊菊高挑的身軀幾晃幾晃，與五哥一道倒在了船頭上。腰上中箭的菊菊，向前伸出手，頑強地爬近，側過身子迎向元軍戰船，護著氣若遊絲的五哥。

阿山一聲狂叫，手持大鐵錘衝上了船頭。他一心想救下五哥和菊菊。哪知，數枝箭向他飛來。他撐起錘柄立著，雕像一般，瞬間身上紮滿了箭……

衝在最前頭的盤勇，站立指揮船頭，揮動令旗，位置十分突出。春分拉下盤勇身邊的兩個瑤兵，執著地要為盤勇當護衛。她手舞雙劍，為盤勇擋落了迎麵而來的不少飛箭。突然，“嗖嗖”兩聲風響，兩枝箭從側前方飛來，射進了一心隻顧為盤勇撥箭的春分側胸。

春分身體一晃，一個趔趄差點倒栽下湖。她連忙用手中的雙劍撐住船板，扶住身體，還是兩腿一軟，坐在了船頭上，口裏流著鮮血。

盤勇回首一望，一把抱住了她，大叫著春分春分，準備將她送進船艙。

春分執著地擺擺手，一把拉住盤勇，呼地吐出滿口鮮血，哈哈大笑，頑強地說:“不行，大敵當前，主帥的崗位，你一步也不能離開，我要守在你身邊啊!”

瑤兵們把昏迷不醒的春分抱進了船艙。兩個瑤兵手舉盾牌，飛快地跑向盤勇。

這時，瑤兵船全部衝到了瑤船前。瑤兵船上，早就摩拳擦掌的神佑、觀生和眾伍長，龍窖山的刀神、槍神、箭神、弓弩神、標槍神、魚杈神們和眾瑤兵，一齊湧上了船頭，箭矢、投槍、魚杈密集地向敵船反擊了。

胡軍仗著早已占據了有利位置，船大兵精，武器優良。哪裏把打了一夜仗，早已疲憊不堪、滿身血跡斑斑的瑤兵們放在眼裏?箭矢仍在瘋狂地向瑤兵船上潑來。

瑤兵們頑強地挺著，一批倒下去，另一批又衝上船頭。又有數個瑤兵中箭掉落湖水中。

張慶一眼望見，一枝亂箭斜刺裏向峒主飛來。他連忙起身向盤和奔去。剛到盤和身邊，這支箭射中了他的右臂。張慶一聲未哼，伸手拔出箭來，刹那間，鮮血順著臂膀流到手背，成線地滴在了船板上。張慶手一揚，把血箭甩進了湖水中。

觀生負傷了。神佑和眾伍長挺身而出，又帶領一批瑤兵衝上船頭。又有一批瑤兵倒在血泊裏……

洶湧的湖水，泛起了鮮紅的血花……

瑤兵船上的盤和，一動不動地坐在船頭上。他眼望女瑤兵、寨主、洞主和眾瑤兵一個個倒下的身影，頓時須發倒豎，心一陣陣絞痛，臉越繃越緊了。他猛地扯下頭巾，狠狠地摔在船板上，蹦上船頭立定。他銀白須發亂飛，張開雙手，仰天長嚎:“盤王、小金龍、婆王、李王和眾神靈，請你們護佑遷徙的瑤人啊!”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高空烏雲翻滾，一個大額頭陪著一條小金龍、一隻錦毛龍犬，在雲中怒吼咆嘯，憤怒地攪動高天!

頓時，天地間狂風大作，湖水卷起巨浪滔天，九天飛出無數滅妖箭，雲霧裏揮起無數除魔槍、殺賊刀，鋪天蓋地向胡軍戰船壓去。

“嗚……嗚……”這時，胡軍戰船背後，一陣螺號聲震天價吹響。陣陣勁刮的湖風，把洞庭湖水匪矮胖子準備的幾十條燃燒著蘆葦柴草、“劈裏啪啦”爆著硫磺焰料、大小火球亂飛的小船，從後麵飛速卷進了元軍的戰船陣裏。

不少胡軍戰船著火了，黑煙滾滾，烈焰騰騰，風助火勢，轉瞬，大火熊熊燃起，越燒越猛。把喪魂落魄的胡兵，燒得焦頭爛額，慘叫聲不絕於耳。

胡軍戰船陣徹底崩潰了，有的船首高高翹起，船尾沉沉墜下，隱入水中；有的側向一邊，斜刺刺裏站不住人了；有的任憑風帆鼓起，船隻在湖麵兀自轉圈。被水俠們損壞了的敵軍戰船，橫七豎八，被亂風推得顛來倒去，你撞我磕，亂作一團。

瑤人們湧出船艙，歡聲如雷。眾人看見:剛才還在張牙舞爪的胡兵，一片鬼哭狼嚎，駭得哇哇亂叫，撇了手中兵器，抱著船上物件，躺著發抖了，隻求快快上岸保命，但戰船哪裏離得開?

潛在胡船下的水俠們早鑽出了水麵。有的取下背上的小漁叉，向船上的胡兵投去；有的把船邊的胡兵，用撓鉤拖入水中；也有把身帶火苗，跳入湖中的胡兵一刀刺死，蹬入深水裏；還有的踏著波濤，一躍蹦出水麵，飛上沒有著火的胡船，奮力殺死企圖護船的兵勇，點起了大火……

眼望胡軍船陣破滅，盤和大喜，湖風高高揚起銀白須發。他站立船頭，張開雙臂，仰頭大喊:“感謝盤王、小金龍、婆王、李王和眾神護佑我們瑤人啊!”

所有的瑤船上，滅賊呼聲響徹長空，牛角號震天價響起，龍犬頭大旗迎風招展，“嘩啦啦”上下翻飛，一派血紅。

瑤人們瞪著憤怒的眼睛，看著胡軍戰船上的大火，漸漸融化了一切，焚毀的殘船，一條條沉入水底了。

太陽驅散陰雲，金色的光芒噴薄而出，悲愴地瀉在瑤人們血水染紅的湖麵上。

這時，老黑的小飛船，帶著滿載矮胖子手下的三艘漁船，箭一般駛來了。

矮胖子帶領手下人，撲通撲通全跪在了盤和前。矮胖子向盤和懇求，他們是來投奔瑤人，跟隨一道遷徙的。

盤和向眾人深深一揖回了禮，感謝矮胖子數次出手相助瑤人。爾後，興奮地大手向前一揮。

盤勇高舉令旗，朝著水天一色的遠方一指。

“嘟!”“嘟!”“嘟!”瑤船上，無數把牛角號一齊吹響，“嗚!”“嗚!”“嗚!”無數螺號伴鳴，震耳欲聾，驚天動地!

“嘩!”“嘩!”“嘩!”數不清的龍犬頭大旗，扯起萬丈長風。

老黑、矮胖子及眾水俠的船在前麵開路，瑤人的船隊緊緊跟了上去，瑤兵的船隻斷後護衛。

瑤兵船上，一個不屈不撓的豪腔狂吼開了:

膽大的漂洋過海，

膽小的陰溝翻船。

不怕雷霆不怕賊，

不懼刀槍不懼箭，

瑤人腳下天無邊。

盤和一把推開身邊兩個緊緊護著他的瑤兵，一手拉過身後吊著傷臂的張慶，兩隻大手緊緊捏在一起，一老一少，迎著風暴，並立船頭，如兩尊雕像。

牛角號在震響，龍犬頭大旗在呼嘯，瑤人們挺立船板上。天空中，無數潔白的湖鳥，振翅相伴船隊，在寬闊的湖麵，披著朝霞，迎著長風，箭一般朝前飛。

盤和昂起雪白的須發，望了一眼飛速向前的瑤船，又轉回身，望著迷蒙的龍窖山影。他無限痛苦地喊著旺叔，呼著張主簿，叫著千家峒，撕心裂肺地大吼:“我們瑤人一定會回來的!”

眼望曆經無數劫難，遭遇無數風雨雷霆，衝過血與火考驗的瑤船，張慶滿腔熱血，倏忽像衝天巨浪從喉嚨裏卷起:

山連峰來河連江，

一場災難一場強。

刀槍加身鑄傲骨，

雷霆轟頂鐵擔當。

血火涅槃金鳳凰。

盤和腳下的船板上，數個鮮紅的血腳印，與張慶手臂上流下的一大攤鮮血融在一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憤然昂起頭，憋足勁，悲壯而高傲的歌喉一瀉而出:

山不倒，海不幹，

死不絕的瑤人活世間。

挺直腰，昂起頭，

盤王子孫不忘根。

生生死死撐起華夏的天!

“盤王子孫不忘根，生生死死撐起啊，華——夏——的——天!”

滿湖和聲驟起，蓋過了怒號的湖風，似虎吼，似狼嗥，是誓詞，更是宣言，響徹雲霄!

雲開霧散，燦爛的朝陽金光四射，湖水波光粼粼。南風拂麵，廣闊的天幕上，鮮血一般的紅雲，映出無數條繽紛的五彩路。

浩浩****的船隊，犁開歲月的驚濤駭浪，滿載瑤人，滿載風暴，滿載悲壯，滿載瑤歌，駛向茫茫的洞庭湖深處，駛向無限廣闊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