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龍窖山南連設伏 馬賢頭落大風塝

“滴水快!”“滴水快!”一陣清脆的鳥鳴喚醒了元軍統領。他舉目四望,感覺青山到處充滿詭秘,不由得心裏陣陣發緊!

兵勇們平安地走出了數裏上坡路。前麵,隊伍正在上一個陡坡,這是第一個鐵門檻,圖中標著,到大風塝要經過三個鐵門檻。統領抬頭望去,三十多丈的長坡直通坡頂。路右是個一人多高的小石丘,石縫裏長著一些稀疏的灌木和茅草,好一處險路。統領望著前頭的兵勇已爬上坡頂,不禁心裏一喜!

原來,這裏是婆養負責布防的。包伍長接任後,眾瑤兵咬牙切齒,誓為關目報仇。山頂上,包伍長帶著二十個瑤兵在此守候半天了。五天前,婆養接受了在此阻滯元軍半個時辰,消滅一百敵人的任務。婆養帶領一百個瑤兵在此準備了兩天。離開雷公崖關隘時,婆養考慮到此去不再回頭,心痛地告別了他的一大群猴子兵,每個賞了一塊熟肉,又帶領十個猴子,告別了雷公崖,來到這裏的防守地。

喘著粗氣爬上坡來的小隊元軍尖兵,看見坡頂有一塊小平地,便放下心情小憩。有的擦汗,有的拿出水囊。後麵的官兵不斷爬上坡來,人越聚越多。正當小頭目催著元軍趕路,哪知 “轟隆”一聲響亮,小平地塌了,十來個元兵們懵懵懂懂,就掉進一個三丈見方的豎直大石窟裏不見了影子。

正在爬坡的元兵,聽到坡頂的響動,嚇得停下了腳。山頭上的包伍長看得真切,朝身邊的瑤兵嘴一呶,兩隻野麂從木籠裏放出,向坡下的山溝裏飛奔。眼望兩隻從未見過的黃色精靈,在亂石中蹦蹦跳跳,輕鬆如飛,坡上的元兵高興得直叫,張弓亂射,後麵的元軍好奇地紛紛湧上坡來。

山頭上的包伍長見時機已到,裝了三聲八哥叫,一個隱蔽在一塊大石後觀察上坡元軍的瑤兵,向他做了個七十一人的手勢。包伍長手一揮,幾個瑤兵攪動轉盤,五根拴著陡坡下大木柱的麻繩牽動了。

陡坡上元兵們的腳下搖晃起來,站不穩了,難道要地陷了?兵勇們大愣,有的張開雙手亂抓,有的嚇得大叫,有的回身就跑。腳下陡坡迅速傾斜,隨著 “轟隆”“轟隆”幾聲巨響,陡坡一段段翻進了石溝裏。坡上的七十多個元兵,像下湯圓般掉進了坡下的亂石裏。有的摔破了腦殼,有的跌斷了手腳,有的折斷了腰脊,有的落到石頭上彈起,向溝底裏掉落。最後,連喊痛的也沒有幾個了。

統領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當一切聲響平靜下來,隻見先前的上坡路消失了,現出一個陡峭的石坡。眾兵勇驚魂未定時,一個小頭目從坡側小山邊,移去路上的茅草,那裏才是一條上山路。

看看他們的阻擊時辰快到了,包伍長一伸手,從背上拔出三枝標槍,奮力向山下半裏外的元兵堆裏甩去,隻聽到三聲慘叫傳來。包伍長開心一笑,裝了兩聲野豬叫,命令瑤兵各自為戰,發揮特長,再多消滅元兵。

守在山頭上的瑤兵們四散開來。包伍長手持鐵弓,向著遠處一個磨磨蹭蹭的元兵小頭目瞄了瞄,“嗖”的一箭射去,小頭目倒地了。與此同時,東一枝,西一枝的標槍和箭弩,接連向坡下擁擠不堪的元兵隊裏飛去,哀嚎聲不斷叫響。

估摸殺敵任務已經完成,包伍長打了一聲呼哨,從樹林中竄出十個手提葫蘆的猴子來。它們在石坡上一陣蹦跳,很快就來到了坡下的元兵附近,緊接著傳出十響 “轟隆”聲。

一個瑤兵看見一根婆養關目生前係在小山頂大樹上的繩索還未派上用場,不甘心地朝著山下離得老遠的元軍統領望了望,左手抓起繩索,右手緊捏一把標槍,猛跑數步,**起老高,向山下飛去。半空裏的瑤兵 “卟”地吐了一泡口水,手一甩,標槍紮倒了統領近前的一個兵勇。統領早嚇得滾下了馬,忙舉手擦臉。

坡頂上,包伍長和幾個瑤兵,抬起數塊四五百斤的大石頭,猛地向山下砸去。包伍長伸出長頸仰起頭,學了兩聲狼嗥,帶領瑤兵們從叢林中撤出,往馬頸穿坳執行警戒任務去了。

元軍統領見坡頂許久沒了動靜,才隨兵勇們上了坡,繼續往前走。

聽到包伍長的狼嚎聲,守護在第二個鐵門檻的神佑,挺著一鼻子小汗珠,拳頭一晃,向身邊的瑤兵臉一拉,嗬斥道:“該我們唱戲了,大家要用勁嘍!”瑤兵們摩拳擦掌,迅速四散開來,消失在長著一大片竹林的山埂上。

第二個鐵門檻下是一個長長的平緩竹坡,茂盛的楠竹遮天蔽日,阻斷了陽光雨露,竹坡裏幾乎沒有一根茅草灌木,地上覆蓋著年年飄落的厚厚竹葉,一條上坡路在竹林中穿過。

“唧唧……唧唧……”元兵們來路的山埂上,傳來聲聲清脆的鳥叫。眾瑤兵稟告神佑,他們到戰位了。

“咕咕……咕咕……”神佑扯片樹葉放進嘴裏,裝了幾聲斑鳩叫,既是回應,又是向瑤兵們發出了準備戰鬥的指令。坐在鐵門檻上的神佑,點燃了一枝焚香,插在石縫裏,轉身上了竹坡埂。

片刻,元兵們小心翼翼來到了坡下的竹林邊,停下腳步,眼睛警惕地在竹林中搜索,隻見坡裏到處都是碗口粗的翠竹,隻有小鳥的身影,在竹林裏間或閃電般掠過。一個小頭目手一揮,元兵們沿著竹坡路上來了。

走著走著,突然一聲 “哎喲”,一個兵勇一屁股坐在了大路上。大家停下腳步一看,隻見坐在地上的兵勇,抱著左腳高高舉起,一枝竹簽穿過腳板,從腳背上透出,鮮血順著竹簽往下滴,痛得 “哇哇”大叫。

小頭目近前一看,原來,受傷的兵勇踩到了路邊厚厚的竹葉裏,再看路麵上,到處都是飄落的竹葉,沒有半點翻動過的痕跡,隨即命令兵勇們踩著路中,繼續前行。

神佑伏在竹坡埂上,眼睛盯著坡下的大路,數著四十多個元兵快到坡頂的鐵門檻了,隨即裝了三聲斑鳩叫,向瑤兵們下達了戰鬥命令。聲音剛停,從竹坡一側的山埂上,利箭迎著前頭的一排兵勇射來,數個元兵應聲倒地,行進的隊伍立時大亂。後麵的元兵們不願在路上當活靶,早忘記了小頭目的囑咐,一齊湧進了竹林裏,四散亂跑開來,哀嚎也隨即一聲聲傳出。

竹簽不像弓箭和標槍,能迅速致人於死地。此時的竹林裏,到處是掙紮聲、哭喊聲。兵勇們紮傷腳板倒地後,有的又被竹簽戳穿了屁股,有的穿透了腰,有的刺傷了頸,仍在嚎叫不止。也有幾個幸運的元兵,萬分驚恐地即將跑出竹林,卻被幾枝無情的飛箭或標槍射中,慘叫著又倒在了竹林裏。

神佑來到鐵門檻上,見焚香正在熄去,又點燃第二枝插上。

從後麵趕來的統領,眼望著竹林裏到處是恐怖的哀號,急得直跺腳,時而牙齒咬得格格響,時而嘴巴扯得老大,氣得哇哇亂叫。他抽出佩劍,向著身邊的竹子一頓亂砍,哪知一根倒下的楠竹,正打在了路上的元軍隊伍裏,竹杈打得大家縮的縮頸、偏的偏頭,早已驚恐的元兵又是一陣騷亂。統領滿肚子氣也不敢發泄了。

副將來到統領身邊,解下腰上的牛皮水囊遞上去。統領一手抓過,“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將水囊憤怒地摔在地上。副將靠近統領,悄悄咕嘟了幾句,統領大喊:“好好好,請馬知縣前頭帶路。”

神佑望了望即將燒完的第二枝焚香,自己撤退的時候到了,他向身後的五個瑤兵手一揮。五個瑤兵沿著竹坡埂,悄悄向元軍來路南邊一個平靜的小山頭溜去了。神佑喉嚨裏滾起了悶雷。他從背上取下一把四尺長的鐵弓,從箭囊裏抽出一支鐵箭,透過竹叢,向遠處的統領瞄了個正著,一箭射去。隻聽見 “嘣”的一聲脆響,鐵箭射在統領盔甲的護心鏡上。護心鏡受到強烈震動,脫落掉地。統領嚇得不淺。望了望,四周怎麽不見半個敵人的影子?頓時勃然大怒,抽出佩劍就要向前衝,被副將一把拉住了。此時,神佑剛好搭上了第二支箭,瞄準副將一箭射去,鐵箭正好穿透了副將拉住統領的手臂。

正在這時,元兵來時搜查過的路邊小山頭上,一陣火炮轟隆隆滾到路上密集的元兵隊伍裏。平地卷起的數團硫磺焰硝和石灰煙霧,迅速彌漫開來,一片迷蒙。眾多元兵捂著雙眼,淚流滿麵,痛苦地怪叫著,蹲在地上,魂不附體了。

五個在小山頭放炮的瑤兵回來了。第二枝焚香滅去,神佑輕鬆一笑,盤勇交給的任務完成了。他擦了擦高鼻子上的小汗珠,裝了三聲喜鵲叫,把沒有派上用場的鐵掃帚,生氣地架在一個瑤兵肩上,帶領眾人穿過叢林,往盤王廟後的大埂方向退去了。

一個元兵撿起被瑤兵射落的護心鏡和一枝鐵箭,遞給統領。統領手拿足有四兩重的鐵箭,反複看著掂量著,若不是射箭人離得太遠,這一箭足以致他於死命!他手拿銅牌護心鏡,摸著上麵足有半寸深的凹窩,不住地搖頭。

“山頂沒了動靜,峒丁撤了。”突然,剛被喊來前頭的馬賢討好地大喊起來,他生怕元軍不敢前進撤了。

“走,你帶路。”統領眼一瞪,命令馬賢。

防守在第三個鐵門檻的女瑤兵伍長春分,聽到神佑的喜鵲聲,隨即裝了兩聲的野雞叫,向二十個女瑤兵發出了準備戰鬥的命令。

第三個鐵門檻是一條一丈多寬,幾十丈長的石埂,從坡頂向下斜刺裏橫在路上。石埂被古時瑤人攔腰鑿出一丈來寬,成了路。過了鐵門檻,大路兩邊地勢開闊,稀疏的大樹下,長滿了茅草和灌木。

幾天前,寸步不離開盤勇的春分爭得了任務,她點起勝男實地察看。勝男別出心裁地提議,把阻截地選在一片開滿映山紅的開闊地。春分意外地同意了。女瑤兵們進行了精心謀劃。旺叔看了她們的方案,點頭批準了。幾個男兵頭領聽說後,擔心而又取笑地找到女兵們問:“和敵人的騎兵在開闊地作戰,你們的方案行嗎?這樣也好……如果你們被敵軍捉去,就要進城享福,做太太了喲!”女瑤兵們反擊說:“你們才想進城去入贅呢!我們的尊容,敵軍哪裏見得到?他們見了閻王,也不知道是姑奶奶們送去的!”“好好好,這些敵人真幸福,死在花叢中,做鬼也風流!”男兵頭領們哈哈大笑走了。

現在,是實戰檢驗的時候了。大路兩邊開闊地的盡頭,兩個相隔十多丈遠的小山包上,各隱伏著十個女瑤兵。春分坐在左邊山包一顆大樹的枝杈上,背靠一根橫枝,蹺起二郎腿,用手撇開濃密的樹枝葉,向開闊地望去。

馬賢哭喪著臉,彎著腰,顫抖抖,縮著脖子上了山。他哪裏知道又要他帶路。他努力睜著一隻獨眼,正朝春分處觀望。

春分一見馬賢,兩眼冒火了,但不得不學了三聲烏鴉叫,命令眾女兵不準傷害他——這是指揮所的死命令。

兩個山頭上的女瑤兵雖個個不滿,但不得不回了兩響斑鳩聲應承。

幾聲清脆的馬蹄聲從鐵門檻的石頭上響過,一小隊騎兵出現在馬賢身後。眾人突然被一片美景驚呆了。五月初的龍窖山,雖然春花旺季已去,而眼前的一大片開闊地裏,映山紅卻似血更似火。特別是幾棵獨立其間的大樹,藤蔓攀援而上,在大樹枝椏外,吐出一溜溜的藍白花串,美不勝收,有的伸手可及。騎兵小頭領興致大起,伸手拉下一大串藍白花來。

“嗖!”“嗖!”嗖!”突然一陣急速的風響,小頭領和身邊的四個騎兵還在高興,就神不知鬼不覺,倒在了從婆娑的樹葉間射來的十數枝竹箭下。

馬賢嚇得一頭栽在地上,回頭一望,驚出滿頭冷汗,“好險!”

後麵的騎兵們聞聲而上,一個小頭目下了馬,向倒下的同伴看了看,個個不聲不響了。再看前頭的馬賢,竟毫發無損,不竟滿是驚悚。

這時,統領和副將一道打馬來了。看到大路兩邊是一大片鮮豔低矮的映山紅,前方兩個滿是鮮花的小山包也不是伏兵的好地方,大風塝的石屋似乎看得見了!他和副將會心一笑,向著身邊的步兵小頭目點點頭。

小頭目立即帶領二十個步兵上來了,一腳踢起趴在地上的馬賢,嘴巴朝前一呶。兵勇們跟著滿臉蒼白的馬賢,進入了路左的花叢裏,謹慎地摸索著朝前走。

“嘣!”隨著一聲藤蔓彈響,一聲 “哎喲”過後,兵勇們看見,前麵的花叢迅速往兩邊直倒。眨眼,那個被藤蔓套住的兵勇,從一條花溝裏,被倒拖到前麵的小山包後,不見了蹤影。

多數元兵們不敢動腳了,有三個驚慌的兵勇,忙向三棵大樹靠去。哪知又是“嘣、嘣、嘣”三響,靠近大樹的三個元兵,被幾根彈起的藤蔓縛住雙腳,高高地倒掛在大樹枝頭,在空中晃晃****,狂叫不止,當他們一雙手在空氣中亂抓時,樹下飛來三枝箭竹,剛好插在兵勇的身體上,血水成線地往下流。

坐在小山包孤樹上的春分,操起小刀,在身邊的樹枝上,又加刻了三道痕後,蹺起了二郎腿。

步兵們站在開闊地的花叢裏,進不敢進,退不敢退,又不敢邁腳。用繃帶吊著傷手的副將火氣大發,對著小頭目大聲斥責道:“你們這群蠢豬,如此無能,就站在花叢裏過一世吧?!”

小頭目左望右望,拿刀逼著馬賢,瘋狂地發一聲喊:“衝啊!”

馬賢早已是三分魂飄,七分魄散,被小頭目揪著衣領,木呆呆地往前跑。跑了十數丈未見任何動靜,兵勇們散開了。哪知又是一連串的 “嘣”“嘣”聲響,一個個驚呼的元兵,不是倒掛在大樹枝頭上,就是被從花叢裏拖走,不見人影了。

春分操起小刀,在樹枝上刻個不停。她一數數,路左邊的任務完成了。她望了望,還有四個兵勇伴著馬賢趴在花叢裏,心裏罵了一句 “讓他們裝死吧,該把元軍請到路右來了!”就悄悄溜下了樹,又爬上了右山包的一棵大樹上。

“唧唧”“唧唧”,春分在樹上輕輕叫了兩聲,秋菊與勝男貓著腰,各提出一個竹籠來,朝路右的大片花叢,打開了竹籠門,十來隻身現黃黑條紋的小野豬,哼哼叫著,在花叢裏活蹦亂跳跑開了。

統領一喜,右邊開闊地是安全的,隨即命令騎兵出擊。一隊騎兵打馬進入了花叢裏。哪知,又是一陣險惡的 “嘣”“嘣”聲傳出。一根根藤蔓或套索彈起老高,套住馬背上的人頭,有的吊上了樹,有的拖走不見了。套住馬腳的,雖然拖不動,但怎麽也掙不脫。有兩匹馬的前腿,被大樹上掉下的藤蔓拉住,像人一樣坐在大樹下,一條前腿在亂撲亂打,鼻孔裏放出粗氣。

秋菊、勝男眼望兩匹受罪的馬,不停地歎息,嘴裏連連說著 “好馬,好馬!”又是羨慕,又是心疼。

有七八個騎兵,眼看衝到了小山包前了,隻聽得一排 “嗖嗖”的風聲響起,小山包上的箭矢密集地射出,眾騎兵們應聲落馬。後麵的騎兵呆住不動了。

春分又數了一遍樹幹上的刀痕,滿意地嘴角幾翹幾翹,一眨眼溜下了樹,學了兩聲杜鵑鳥叫。眾女瑤兵撤下兩個小山包,往龍須港執行與遷徙瑤人船隊同行的護衛任務去了。

勝男和秋菊剛跑了幾步,不約而同轉回身,操起弓箭。突然,秋菊被一隻手從背後抓住,推到一邊。就在勝男射斷一根縛住一匹馬前腿的藤蔓時,另一匹馬被射中了馬頭。二人一看,春分雙眼血紅,怒瞪了勝男一眼,離開女瑤兵隊伍,兀自朝大風塝去了。二人相視,一臉無奈。春分在父親冤情和盤勇移情的雙重打擊下,神情時常錯亂。

元軍統領驅趕著膽戰心驚的兵勇們,好不容易挨到了大風塝,站在寬敞的盤王廟前場上,心裏一陣高興,轉而又急了,峒主在哪裏?隻要抓住了峒主和師爺,他就可以回行省交差,不再在這大山裏擔驚受怕了。

心裏無比高興的還有馬賢。他滿身傷痕,衣衫盡破,受盡侮辱和驚嚇,數次死裏逃生,大風塝終於踩在腳下了。他精神大振,這是夢寐以求的地方啊!他一遍又一遍祈求天地神靈保佑:抓到盤和與旺叔,搞到瑤人的錢糧,他就可以去黃州走馬上任,飛黃騰達,光宗耀祖的日子就來了啊!

看著元兵們發著喊,湧進了石寨,馬賢欣慰地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等待著那個幸福時刻的到來。

“嗖!”“嗖!”“嗖!”三枝火箭從後山叢林中遠遠飛來,掠過馬賢頭頂的天空,向寨內飛去。片刻,一陣刺耳的 “嗡嗡”聲,伴著三團巨大黃煙,在寨內騰空而起。被火燒怒了的黃蜂,密密麻麻向元軍兵勇們撲去。頓時,寨內喊聲嚎聲慘叫聲,混響成一片。兵勇們亂作一團,腿長的亂竄著跑出了石寨,個個頭臉腫得老大,向統領稟報:寨內空無一人。

統領滿腔怒氣,想起兵勇們沿途處處挨打,損失巨大,連個瑤蠻的影子也沒見到,氣得鼻孔噴火。他手握長劍,雙眼圓瞪,一步步逼近馬賢,厲聲斥問:“你個奸賊,為什麽要把我們帶到這條瑤兵精心設防的路上來挨打?為什麽要把我們騙到這座空寨裏來?一路上,兵勇們死的死,傷的傷,瑤蠻為什麽不傷你,不殺你?”

麵對憤怒的統領,眼望閃著寒光的長劍,馬賢恐怖的淚水傾瀉而出,削瘦臉皮急速抽搐,那塊紅死肉墨黑了。他大張著嘴,心裏滿是冤屈,口裏卻不知說什麽好。

“瑤蠻!”“瑤蠻!”突然幾個元兵,指著西邊喊起來。統領轉身向塝西望去。隻見三個小孩,抬著一團黃茸茸的東西,沿著一條山路,急匆匆向寨上趕來了。

打了一天仗,好不容易見到幾個小蠻子,統領仍然一陣興奮,刀一揮,咬牙切齒地對著兵勇們大喊:“快逮住這幾個小蠻子。”

兵勇們揮舞著刀槍,叫著喊著向幾個小孩撲去。

原來,前四天,瑤兵指揮所把各寨的牛,全部調去三江口布火牛陣。大風塝寨牛管家發爹,望著石伢放養的黃牛婆歎了一口氣,無比惋惜地說:“可惜啊,石伢馬上要做小爸爸了。”石伢看著放了五年的黃牛婆的大肚子,心裏一陣難過。他找到小夥伴商量起來,我們遷到新地方,不是也要牛耕種嗎?正好把小牛崽生了帶過去呀!三個小孩背著大人,偷偷把牛婆趕到寨西寒牛不出欄山坡裏藏起來,等牛婆生崽。三天過去,還不見牛肚子有動靜。明天就要遷徙了,怎麽辦?三個小孩急成一團。石伢突然想起,發爹曾用藥草給牛催生,就扯來了一大堆催產藥草給牛吃。果然,牛婆生了一頭胖胖的小牛崽。他們又為牛婆扯了一大堆漿多汁好的草料留下,用藤蔓紮了個窩,抬起小牛崽往寨上趕。

追著盤勇守在大風塝寨後大埂上的春分,看見三個孩子的處境急得直叫,帶著身邊的瑤兵就要往下衝,被神佑一手拉住。未待盤勇發話,神佑喉嚨滾著悶雷,帶領一夥瑤兵,揮舞著鐵掃帚,發威的獅子一般,向埂下的元兵們猛衝下去。

眼看元兵離三個孩子越來越近,盤勇遠望著急得直搓手。

突然,斜刺刺裏,數不清的箭矢雨點般射來,衝到三個孩子身邊的元兵,立時倒下了一大片。盤勇正在驚訝裏,一大隊黑衣騎兵從西邊旋風般卷出,戰刀寒光閃爍,堵截在元兵前,一陣猛砍亂殺,又一批元兵成了刀下鬼。

神佑帶領瑤兵,趁機衝下山坡,把石伢們接上了大埂。

這夥出手相助的黑衣人是誰?盤勇正在疑慮,隻見黑衣人尾隨神佑,一陣風鑽進了樹林,向大埂上奔來,盤勇連忙迎上去。

“統領!”一個黑衣兵向著盤勇大喊。

“噢!薑大人。”盤勇高興地得大叫。黑衣兵隊伍早像一陣大風,卷到了身邊。

薑良興指著為首的黑衣兵對盤勇說:“這是阿栗將軍。他聽說瑤人要遠走高飛,一定要來送別峒主和旺叔。”

昨晚,薑良興和腳盆離開寒露家後,連夜去向阿栗告辭。聽說瑤人要離開龍窖山,阿栗感慨萬分,沉思良久,問薑良興:“你和他們一同走嗎?”“這個世道,我巴不得馬上離開,誰願當奸賊?誰願同胞相殘?”薑良興好不高興,揚眉吐氣地反問阿栗。阿栗愁苦滿臉,試探著問薑良興:“如果我同瑤人一齊走,離開這黑暗的世道,旺叔歡迎嗎?”“那還用說,肯定歡迎啦!”薑良興高興地大喊。阿栗大喜道:“我也在想,旺叔一定會接納我們的。”

天未亮,阿栗就帶上三百舊部,換上清一色的黑衣,悄悄出了元軍營,望龍窖山而來。眾人走出不遠,隻見一個黑影當道站立,近前一看,竟是總督蔣金龍!

阿栗大驚,不知所措。蔣金龍高高拱起雙手,滿是滄桑的臉上透著悵然,對著眾人大喊:“年輕人,你們要去追尋自己的希望、心中的根,你們去吧!去洗盡身上的恥辱吧!老朽若是年輕,也會像你們一樣。看來,我隻有屈辱地了卻殘生了。願蒼天保佑你們,保佑瑤人兄弟平安遷徙喲!”

蔣金龍喊罷,老淚縱橫。

阿栗翻身滾下馬來,一膝跪在蔣金龍腳下,激動得雙淚直流。

薑良興、腳盆和眾黑衣兵忙不迭一齊滾下馬,跪在蔣金龍麵前,眾人大慟!蔣金龍突然背過身去,向後高高地揮起了手……

阿栗、薑良興和腳盆帶著黑衣人進了山。他們在東衝洞暗暗護著瑤人的隊伍撤離後,又從花果源洞上了雷公崖,往大風塝趕來時,剛好碰上三個孩子,就發生了前麵的一幕。

盤勇雙手一拱,“感謝!”二字還未出口,薑良興就打斷了盤勇的話,搶先直言道:“阿栗將軍和舊部三百人,不願再給元人當狗腿子了,想和瑤人一道遷徙,統領同意嗎?”

盤勇聽了心頭一熱,強忍悲痛對阿栗說:“旺叔囑咐我,阿栗將軍不是真心降元,定會和瑤人一道遷徙。旺叔還為你們準備了十條船,吩咐我代表峒主和眾瑤人歡迎你們。”

深深震驚的阿栗翻身下馬,跪在地上拜了三拜,磕了三個響頭,高舉雙手,仰頭大喊:“知我者,我的旺叔啊!”

盤勇、春分和神佑把阿栗、薑良興和腳盆一一扶起,告訴他們:“再過一個多時辰,船隊就要從龍須港出發,你們正好趕上了。”

“瑤蠻藏在這裏!快去抓峒主和師爺。”元軍統領望見又一批元軍被殺、三個孩子被瑤蠻救走了,一股怒火從心中陡然升起,咬牙切齒地將手中刀一揮,往大埂上一指。元兵們瘋狂地叫著喊著,打馬向大埂上猛衝。

阿栗、薑良興回頭一望,相互示意,立即翻身上馬。隨著阿栗一聲哨音,一陣黑旋風從埂上樹林中卷出,泰山壓頂般向元兵隊伍呼嘯而去。元兵又是一陣人仰馬翻,殘兵敗將丟盔卸甲,沒命地向坡下逃竄。黑旋風回頭卷上大埂,跟隨帶路的神佑,往龍須港去了。

在盤王廟場上,元軍統領看著黑衣兵砍殺元兵驚心動魄的場景,束手無策,急得哇哇亂叫,待到黑旋風卷上了埂,才鬆了一口氣。他萬分懊惱朝馬賢坐過的石頭厲聲喝道:“奸賊哪裏去了?”

一個高大元兵從一叢茅草裏,小雞般拎出馬賢來。

統領眼望身穿一襲商人服、暗暗向瑤兵證實身份、數次避過死亡、將元軍帶入數個伏擊地的馬賢,雙眼圓瞪,拔出長劍一指,大罵了一聲 “好個奸賊,害得我們好慘!”

副將 “嗖地”拔出刀,點上六個兵勇,持刀逼向馬賢。

三分魂散七分魄飄的馬賢癱成一堆,坐在地上,驚恐地睜大獨眼,突然放開喉嚨,朝著統領大喊:“你們別忘了,左丞相命令,你們是由我節製的。我是黃州府知府,元朝廷的命官。你們敢犯上嗎?”

兵勇們板著臉,步步逼近,揮刀指向馬賢,你喊一聲 “節製”,一刀刺去,我喊一聲 “節製”,一刀砍下,他喊一聲 “節製”,一刀剁來。馬賢頓時成了個血人,叫喊聲漸漸小了。

統領猛力舉起長劍,滿眼噴火,一聲不響,打馬上前,奮力一劍。

馬賢頸上的血噴出老遠,幹癟的頭顱骨碌碌像個陀螺,滾到草叢裏去了。

立時,人們看見:高天悶雷炸響,黑風大作,風沙亂卷。一隻蒼鷹撲下地,叼起馬賢的頭顱,飛進了山林裏。那塊滿是鮮血的純金家神牌,被一隻狐狸銜著,飛也似跑了。

馬賢被砍頭的上方,正是那用石頭壘起,一點也不顯眼,甚至連在大埂上,望著馬賢被殺的盤勇和眾瑤兵,也不知曉的旺叔的麻蟈形墳墓。

望望西山的落日,元軍統領帶著殘兵敗將,怏怏下山去了。

盤勇遠遠望見馬賢被殺,心裏好一陣高興。轉而又想起旺叔的話,“你也會看到馬賢下場的。”眼裏流出了酸澀的淚水。他帶領眾瑤兵,向盤王廟齊刷刷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又朝著旺叔的石屋,默默磕頭,久久不起。

龍窖山南平靜了。盤勇深情地望著壯觀的大風塝寨,望著東衝洞,望著連綿起伏的青山,一步三回頭,從北麵下了大埂。盤勇在藥姑山寨、旺叔年輕時住過的石屋前,又鄭重祭拜了老舉人爺爺和旺叔,帶領眾瑤兵,火速趕往危機四伏的三江口去了。

旺叔離世,瑤人遷徙在急,元軍在龍窖山南進攻,山北阻截。一夜間,盤和的頭發胡須急得雪白。他的一雙數處露著白骨的腳,雖然敷了特效藥膏,但一走動仍血流不止。上午,張慶陪他到龍窖山南的幾個瑤兵阻擊點察看了一遍,鼓勵了眾瑤兵一番。午後,又到了白雲寺、白雲觀,來迎接堅決要求與瑤人一道遷徙的虛空禪師和眾和尚、道士,一道來到龍須港。

遷徙的瑤人們看見峒主回來了,欣喜若狂,又為峒主憔悴的容顏和傷腳心痛不已。當眾人向他打聽旺叔時,盤和強忍著心中的悲痛,說旺叔在指揮瑤兵抗擊元軍,護衛遷徙,瑤人們又是一陣大喜。

傍晚,盤和在龍須港聽了盤勇山南戰事的稟報後,又執意要與張慶一道,帶領盤勇和從山南撤下的瑤兵,以及堅決要求到三江口參戰的阿栗黑衣兵,一起來到了三江口內的山嶺叢林中,和潛伏在那裏的一千五百瑤兵匯合了。

守在三江口的禾仔和水寶,看見盤和、張慶、盤勇、神佑、觀生和阿栗、薑良興都來了,高興地迎上前。盤勇把山南戰事簡要告訴了他們,特別說了馬賢被元軍殺死的經過,眾人大喜,果然被旺言中!眼光不由得搜尋起來,旺叔呢?他可是峒裏每有大事都要到場的呀?眾人犯狐疑了。

“三江口元軍有什麽異常情況?”盤和問禾仔。

禾仔答:“上午和下午,四十多個元軍全副戎裝,兩次來到三江口。午後,麻老虎跛著腿來了,仔細察看了龍源河流水,在水裏洗了手。他指揮身邊的幾個兵勇,隔河向我們潛伏的山嶺放了一陣冷箭,看見沒有動靜就走了。”

麻老虎右腿殘廢後,一心想找瑤人報仇出氣,接到蔣金龍要他種菜的軍令,雖然有所收斂,心裏仍在打瑤人的壞主意。後來,又接到上司徹底封堵龍窖山的命令後,麻老虎先後把五個出山的瑤人抓起來,關進了地牢。再後來,一千胡兵駐下,他降為副都指揮使。瑤人仙姑出現在元軍營和禿頭鷹被殺,他挨了阿骨嚐一頓不明不白的耳光,知道阿骨嚐不再信任他,心裏更是慪不過。當他聽說此前有成批瑤人,從他的眼皮底下遷徙了,疑惑與仇恨同時在心裏翻了鍋,如果真有此事,自己不僅交不了差,甚至有通瑤和殺頭的危險。他命令兵勇們作好戰鬥準備,天天派人來三江口察看。哪知,龍源河天天流出的是濁水,瑤蠻在河裏究竟有什麽活動?

麻老虎又氣又急,吃不香睡不寧,整天在河邊顛來顛去。原來,禾仔發現麻老虎動向,就與水寶布下疑兵計,故意弄濁河水,搞得麻老虎身心疲憊不堪,無所適從。

麻老虎軍營在前,四麵有高牆。胡兵的氈帳在後。前營離三江口約一裏遠近,阻擊元軍的有效距離太短,尤其是驍勇強悍的胡人騎兵,一個衝鋒就到了三江口。盤勇、張慶和眾關目費盡了心思。如何保證瑤人最後一次遷徙順利成功?如何在三江口偌大的、無遮無障的河灘上,有效阻截元軍?

盤勇和眾關目,把三江口往旺叔批準的戰鬥部署,又向盤和作了稟報。盤和根據旺叔的叮囑,作了指點。眾人又反複推敲充實了方案,一致覺得可行了。

天,完全黑下來了。遷徙船隊馬上就要從龍須港出發了。全體瑤兵緊張起來,黑壓壓擠在三江口內,等待出發命令。

盤和坐著雪上飛,雕塑般一動不動,立在三江口內的小山上,腰杆挺得筆直,向三江口外眺望,夜風將他雪白的須發高高揚起。張慶、盤勇、春分和阿栗、薑良興等人站在身邊。盤勇長手舉起來,正要發出戰鬥命令。

“嘟……嘟……嘟……”麻老虎軍營裏,突然傳來三聲號角,一大片火把驟然升起。營門大開處,一大群全副戎裝的元兵,高舉火把,打著號子,用戰馬拖著六隻丈三四尺高的巨大木馬,來到三江口,下進了通往洞庭湖的河水裏。

眾瑤兵個個臉色陡然煞白,遷徙船隊馬上就要來了,河道若是不能疏通,眾多瑤船堵塞在元軍的眼皮底下,老少瑤人們不是麵臨慘遭屠戮的危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