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別離埂上分牛角 天地慟情悲旺叔

昨晚酒晏上,縣城幾響亂炮聲,著實讓馬賢嚇得不輕。他連忙蹦起,緊緊趴在左丞相背上。左丞相笑問:“你這是幹什麽?”馬賢答:“瑤蠻無孔不入,我要保護老爺。”左丞相感動地說:“難得你一片忠心啊!我從龍窖山圍困元軍中,調出一千兵勇,交你節製,對付瑤蠻,保護縣衙,如何?”

馬賢一聽,心裏連連叫苦。勞軍時的挖苦譏諷,後來的二十軍棍,圍山元軍哪裏把他放在眼裏,他如何節製得了?忙眼一轉道:“稟報老爺,瑤蠻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殺下山來,拆東牆補西牆,不劃算啊!”

左丞相一番沉思,決定把他從嶽州帶來的元軍,留下一千在通城。

早飯後,馬賢把老爺們送出城外,趾高氣揚地返回了縣衙。

正在這時,典獄長一臉興奮跑來稟報:昨天晚上,行省來了一夥搞特別軍務的黑衣兵,到牢獄把盤和、薑良興和腳盆帶走了,說是了解龍窖山軍情,要血洗千家峒。

馬賢高興得跳起來了!他沒想到留下的元軍當晚就行動了。上司器重,元軍賣力,還怕龍窖山不乖乖交出錢糧?自己馬上就要當知府了。馬賢好激動,喜滋滋地向由他 “節製”的元軍軍營跑去,想聽聽審訊盤和的結果和元軍的部署。

元軍統領昨晚喝多了酒,此時還未起床。副將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在帳前截住了馬賢。

“你是副將吧,統領呢?”馬賢大大咧咧問。

副將瞟了馬賢一眼,未置一言。馬賢大驚之餘,連忙說起,昨晚,元軍連夜帶走盤和,辦龍窖山重案如此迅速,瑤蠻峒主冥頑不化,不服管教,殺移民、殺稅官。又討好地讚揚道:“大軍辦事果斷,很好,很好啊!我要向左丞相報告,重賞提拔你們。”

馬賢說這些無中生有的話是什麽意思?副將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他一臉不高興地嗬斥開了:“你是不是瘋了,胡說些什麽?雲天霧裏,亂七八糟,我怎麽越聽越糊塗?”

馬賢懵了,受我節製的副將,怎麽敢這樣粗言重語對我?但他不得不壓下火氣,把元軍昨晚在監獄提走瑤蠻峒主,簡略說了一遍。

“你說的什麽呀,這事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副將一臉怒氣,憤慨地反問。

馬賢望著既不說 “是”,又不說 “不是”,正眼也不瞧他,還連連厲聲反問他的副將,不敢再問了。他突然感覺事情不妙,元軍提走盤和,副將怎麽不清楚?馬賢急得渾身冒汗了。稍停,又似乎覺得自己多心了,元軍帶走盤和,要一個副將知道幹什麽?不禁又蹦出一句:“我馬上要見統領大人。”

“他有事會找你的,真是不懂規矩。”副將沒好氣地丟下一句嘲弄話,轉身進了營帳。

被晾在帳外的馬賢氣昏了,“這些元軍可是由我節製的呀?”他怏怏地走出軍營,懵懵懂懂,高一腳,低一腳走回縣衙。一路念著 “節製。”“節製。”“我該怎樣節製他們呢?”

看見馬賢醉漢般的神情,衙役們習慣地遠遠避開了。

葉享利知道馬賢又遇到了麻煩事,搖著頭跟進了明誌齋。隻見馬賢呆呆地坐在條案前,口裏兀自念著心中的無比憂慮:“峒主不是被蠻子們劫走了才好喔!”

葉享利聽了,立即想起下黃裏裏正曾告訴他,不少瑤蠻已離開了千家峒,想必是峒主被瑤蠻劫走要遷徙了?真是那樣,馬賢的知府豈不是泡了湯,我葉享利不是也完蛋了?他連忙對馬賢說:“老爺,除了瑤蠻,還有誰惦記盤和?一定是瑤蠻救出峒主,要離開千家峒了。”

“啊!是嗎?”馬賢像從夢裏醒來,臉色陡然煞白,和同時變得墨黑的死紅肉形成鮮明比襯。他霍地站起,盯著一隻驚慌的小眼,焦急萬分地問葉享利:“你說,你快說,我們該怎麽辦?”

“老爺要當機立斷,盡快找元軍商量,立即派兵進駐千家峒,同時,聯係圍困龍窖山的元軍,千方百計控製瑤蠻,一步也不準離開龍窖山。”葉享利果斷地對馬賢說。

葉享利的話正合馬賢的心意,但如何說得通元軍?馬賢再也顧不得麵子了,把剛才到軍營受冷落向葉享利說了一遍。

葉享利眼睛幾眨幾眨,反問馬賢說:“如果老爺去打點打點,副將不幫我們說話嗎?”

“這可是我節製的元軍呀!”馬賢一邊頹廢地念著,一邊慌慌張張從抽屜裏拿出一包銀子,在手裏掂了掂,牙一咬,帶著葉享利又去了軍營。

副將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馬賢快步走上,彎腰遞上銀子包。副將不屑一顧地接過,態度卻和緩了許多,問:“你究竟是什麽事就直說。”

葉享利搶先一步,身體一躬,低頭快速地道:“我們得報,昨天晚上,瑤蠻打著你們的旗號,把他們的首領從監獄劫走了。現在,瑤蠻要離開千家峒,要遠走高飛了。”

“瑤蠻冒充我們?那還了得,你們等著。”副將大怒,轉身進了大帳,不一會兒出來了,對馬賢說:“統領命令,午飯後,騎兵進攻千家峒,你們派人帶路。”

“是是是!”馬賢高興地向副將一躬,轉身吩咐葉享利:“令李子作領縣裏的五十名騎兵,給大軍去帶路。”

雞啼三遍,胃絞痛了一夜、被折磨得迷迷糊糊的旺叔忽然驚醒了,夢中的情景清晰在眼前:

正當他朝一個青陽如畫,雲蒸霞蔚,鬆翠鶴飛,百花爭妍的仙境飄然飛去時,盤王立在五彩霞光裏,滿麵春風對他說:“龍窖山十二姓瑤人就要分離了。你給他們每人分一節牛角,作為五百年後,再相聚龍窖山的依據。另外,山下漢人族長還在等著送你,你快回龍窖山去吧!”盤王親切地手一揮,雲霞伴著旺叔飄回來了……

旺叔醒來,艱難地抬起手,從懷裏摸出三粒麻醉黑藥丸,放進嘴裏嚼了嚼,數次才強咽下肚。一會兒過去,旺叔輕鬆些了。他鼓勵自己:你要去辦好盤王交代的事啊!他努力睜開了千斤重的眼皮。

“爸爸醒了。”勝男一聲喊,伏在旺叔床前的人一齊抬頭站起,撥亮桐油燈,議事廳照得通亮。

旺叔環顧左右,峒主和他兩家除盤勇外,另加張慶與母親,還有幾個瑤醫,都在一邊守著。他的床邊又添了另一張床。他向坐在床前的盤和問:“峒主,你怎麽還在這裏?”

旺叔撐起皮包骨頭的身子。眾人伸出了手,忙把旺叔扶起。黃桃連忙搬過一床疊好的被裹,靠在旺叔背後。旺叔抬起手,指指勝男,又指著床邊的衣服,示意他要穿衣起床。

“我的爺喂!盤和回來了,遷徙也安排好了,你好好養養身體,明晚要走喔!”梅花與黃桃不約而同地按下旺叔的手,勸說著。

恢複了一夜的盤和,服了藥,身體和精神都好多了。傷腳雖然敷了梅花母女熬製的藥膏,早不痛了,但仍然不能動彈。他伸手撫著旺叔勸慰說:“昨晚夜半,盤勇、老黑、幾個關目和禾仔都來了,向我稟報,瑤兵都按你的部署落實好了,遷徙不會有問題的。今天,我再到各處去看看。你盡管放心歇著。”

“好!我休息。你去吧。”旺叔答應了,邊說邊向被裹上靠去,催促盤和離去。一個高大的瑤兵背起孱弱的盤和,一家人出了門。

早晨,幾個瑤醫給旺叔服了藥湯。他們和梅花、鳳梅都被旺叔支到家裏收拾行囊去了。旺叔又要起床。守在床邊的勝男和張慶忙捏著他的手,詫異地問:“你不是答應了峒主,在這裏休息嗎?”

旺叔蠟黃而泛黑的臉上,在女兒麵前堆起了笑容。他雙手一攤,說:“我的乖女你看,爸爸不是好了嗎?昨晚,盤王托夢,要我給十二姓瑤人分牛角。中午,我已邀約了山下眾漢人族長和十二姓瑤人族長,到別離埂上話別,主東不去行嗎?”

看著父親的表情,想起父親還要做已定好的事,勝男糾結地望著父親一笑,侍候父親起了床。她和張慶一道扶著父親,在設有銅像的盤王靈位前燒了香,久久祭拜過後,又在廟前場上,跪拜了眾神。旺叔來到場邊,朝著老家藥姑山寨,虔誠拜別了父母和義父,又深情地望著家的方向,陪他三十多年,走過無數風風雨雨的漢妹梅花,在撿拾一家人的遷徙行李去了。他驟然眼含淚花,在心裏說:“來生,我們再做夫妻吧!”

“乖女兒,你要好好聽母親的話,我去辦事了。”旺叔轉過身,向呆立著的女兒親切地告別。

“我的乖爸爸早點回來喲!”勝男向父親揮起手,臉上掛著哭一般的笑。望著父親的身影拐過了山角,勝男雙淚長流。她張開牙齒,猛地咬住嘴唇,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隻有淚珠和唇上滲出的鮮血,在靜靜地滴落。

張慶陪著旺叔,到朝坪關隘和三個鐵門檻看了布防,鼓勵了眾瑤兵。旺叔又捂著肚子,悄悄吞下了僅剩的三粒麻醉大黑藥丸,來到別離埂。他立即安排瑤兵,去把一隻老長的水牛角,鋸成十二節。

中午,別離埂上,旺叔領著瑤人的十二姓頭人,宴請過龍窖山下吳、胡、黎、李、楊等十姓前來送別遷徙瑤人的漢人族長,把他們各送的一百兩銀子茶水錢,各留下十兩,餘者婉言退回了。旺叔拜托他們,保護好下山未走的二千左右瑤人,並回贈了每人一匹高頭大馬,把眾人送到路口,向他們拱起手。

漢人族長們拱手與旺叔作別,眼含熱淚,戀戀不舍,高喊著:“我們等待著你們啊!神仙哥,你要保重自己,早日回來喲!”

旺叔望著一個個打了無數交道,共過無數患難,給過龍窖山無數溫暖,騎著馬,漸漸遠去了的熟悉身影,高高地久久拱著手。他臉上的笑容倏忽收斂,兩行老淚潸然掉落。

旺叔剛返身進門坐下,一個瑤人族長追進門,焦急地說:“三古還躲在場邊不願走,吳族長在勸他。”

原來,看見二千瑤人已到龍窖山下居住了,旺叔要三古一家留下來,住到明光家的莊屋裏去,以後照看這些留下的瑤人們。三古再三要求把峒主、旺叔和眾瑤人送走了再下山。

旺叔突然感到胃又絞痛起來,全身一點勁力也沒有了。他動了動腳,想去見三古,卻怎麽也沒有站起來。

張慶一手按住旺叔說:“我去勸勸他。”說完出門去。

旺叔抬起抖個不停的手,一把按在胸口上,喘個不停對張慶說:“請你轉告三古,就說我拜托他了。”

張慶答應一聲來到場邊,把旺叔肚子又痛起來了和他的話,告訴了三古。三古瘋了般衝進門,一把跪在旺叔麵前,磕了三個響頭,流著淚跑出了門。

追著三古進門的明光,眼望旺叔,雙淚刷地流下來了。他蹲下身子,一把抱住旺叔,口裏喊了句 “神仙哥!”再也說不出話,埋下頭,渾身顫抖個不止。

旺叔抖著枯槁的雙手,抱著明光的肩膀,靜靜地雙淚橫流。

張慶和幾個族長好不容易駁開二人的手,把明光架出了門。

旺叔雕塑般坐著,朝著門口,久久伸著雙手……

十二姓瑤人族長回到屋內,圍著旺叔坐定。旺叔好久才回過神。旺叔伸手拉著張慶坐在身邊,將阿栗贈送的精美玉觀音贈給了張慶。他眼光從族長們臉上一一掃過,整了整情緒,憋足勁,對大家說:“讓我們永遠記住這些同生共死的漢人兄弟吧!”

旺叔沉吟著,又使勁地吸了幾口氣,深邃的眼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無限感慨地說:“多年來,我們在龍窖山,一同曆經風雨雷霆,在艱難困苦裏,創造了美好生活。龍窖山教乖了大家,瑤人要興旺,既要有百折不撓,堅如磐石的抱團精神,同時,還要和華夏大家庭中,所有的兄弟姐妹互相支撐,一心一意和睦相處,才有自己的幸福。瑤人要世世代代把這個道理,永遠刻在心上。”

旺叔張著口,大聲喘息著。一個族長連忙給旺叔續滿了熱水,旺叔喝了一口,咬著牙,低頭使勁憋著,才沒嘔出來。他擦了擦滿臉汗水,停了停,又說:

“瑤人們要充滿信心奔前程,用龍窖山教給我們的智慧和力量,去開拓千萬個新的千家峒。我們要與漢人兄弟一道,為強大我們的華夏出力。到那時候,天下任何人再也不敢禍亂我們的國家,踐踏我們的家園。瑤人永遠不再顛沛流離,子孫萬代美好幸福!”

旺叔臉上掛滿了笑容,慈祥地望著眾人。

十二姓族長含著熱淚,望著臉色愈來愈蠟黃的旺叔,激動得頻頻點頭:“你的教誨,我們記住了啊!”

旺叔話一停,側頭一示意,兩個瑤兵鄭重地抬上一個托盤,裏麵盛著一隻被裁成了十二節、用紅絹包著的水牛角。

旺叔望了望托盤,講了盤王托夢,又望了望張慶,猛吸一口長氣,用最大的聲音說:“請張副師爺為證:這裏十二節水牛角,你們十二姓族長,每人拿一節,讓它紀念我們在龍窖山千家峒曆經的風雨歲月,紀念瑤人艱苦創業的往昔,同時,也讓它見證我們瑤人以後的奮鬥時光……”

旺叔眼裏充滿了期盼的神情。停了停,他一手捂住胸口,鼓起最後的力氣說:“再過五百年,請子孫後人們拿著牛角,再到龍窖山千家峒來,吹響牛角,石門自開,讓瑤人們幸福地相聚在一起……”

旺叔的聲音越來越小,蠟黃的臉上浮起了微笑。他無限留戀地望了眾人一眼,眼光停留在門外的南方,努力放開喉嚨喊:

“我在這裏……等著……”

旺叔安詳地微笑著,靠在椅背上,眼望遠方,緊緊拉著張慶的手鬆弛了。

張慶喊了一聲 “旺叔”,一把怔住了。

一個年老族長大怔,快步走到旺叔身邊,雙手撫著旺叔,輕聲喊著:“旺叔!” “旺叔!”

旺叔麵帶微笑,眼望南方,不聲不響……

眾族長大驚,一齊撲上去,圍著旺叔高聲大呼:“旺叔!”“旺叔啊!”

旺叔依然微笑著……

眾族長和張慶一起跪下,頭叩得地麵 “咚咚”作響,放聲大哭。

張慶哭著,伸出抖得老高的手,合上了旺叔那雙、曾無數次與父親傳遞智慧光芒、洞穿人世的眼睛。

頓時,龍窖山風聲大作,烏雲亂湧,日影消失,四野顫抖。炸雷一聲聲滾過長空,一陣冰雹鋪天蓋地砸向大地。

此時,元軍騎兵剛好來到了東衝洞外,雞蛋大的冰雹,一個勁地打在兵勇們的頭上臉上身上。兵勇們驚駭不已,雙手抱頭,叫的叫,喊的喊,躲的躲,隊伍亂作一團!

少頃,烏雲散去,陽光當空。

副將捂著腫得雞蛋大的右眼,集合了隊伍,大聲呼喚 “李子作!”

李子作帶著半邊青色、腫得老高的臉來到副將麵前。

“你的馬隊在前頭帶路,立即進洞。”副將吩咐。

騎兵們沒有了來時的威風,怏怏地跟著李子作的馬隊,萎靡不振地向洞裏走去。

副將來到洞口外,抬頭一陣細看,突然停下了。龜形山和猴形山兩團精美的蔥翠裏,黑褐色的煙霧正在四散彌漫。“是什麽人在山上搗鬼?”他朝身邊的一小隊騎兵手一揮。兵勇們立即張弓搭箭,箭矢密集地紮進了煙霧中。

“轟隆!”“轟隆!”隻聽得一陣聲音炸雷般響起。隨即,石頭從兩小山上傾瀉而下,砸在兩山間、正在進洞的李子作二、三十個縣兵騎手隊伍裏。騎兵們頓時人仰馬翻,傳出一片淒慘的哀嚎聲。

李子作坐在頭馬上,再行幾步就要進洞了。背後一陣巨響,驚慌裏剛想回頭看個究竟,一顆飛石猛砸在他的右肩上,隨著一陣劇烈的疼痛,右臂往下一掉,隻有半邊皮連著。他忙用左手捏住馬鬃,才沒甩下馬來。受驚的馬幾個猛竄,跑出數丈遠。李子作好不容易勒著馬韁停住,恐怖裏一望,四周不見一個人影,才放下心來,把痛得要命、前後亂擺、滿是鮮血的右手綁在懷裏。他回頭再看,兩小山間的路上已經平靜,亂石狼籍裏,靜靜地躺著被砸死的二十多個縣兵,慘不忍睹。李子作嚇得毛骨悚然。退路斷了,他趕快下了馬,在馬屁股上一鞭,馬跑了。他飛速躲進了河邊的樹叢裏。

副將大驚失色時,未進洞的二十餘騎縣兵,早調轉了馬頭,一陣風退下來,差點將他撞倒。惱怒裏,他的馬也轉過了身,被眾騎裹挾著回頭猛跑。

副將怒不可遏了,哪裏有不見敵人的影子,就回頭猛跑的軍隊?真是奇恥大辱。他勒著馬韁,大喊 “停下!快停下!”

逃命在急的縣兵哪裏聽他的?仍然擠著他的馬跑。副將憤然拔出刀,左右一揮,隨著兩聲慘叫,兩個無頭縣兵掉下馬,亂糟糟的隊伍才停下來了。

“李子作,李子作呢?”副將大喊,不見回音。

副將又帶著馬隊返回,在離兩座小山二十多丈遠的地方停下了。隻見小山上,又冒出團團白煙,大朵大朵,縱橫飄動。副將望著,進不敢進,退又不甘心退,吩咐身邊的一個小頭目,帶領殘存的縣兵,向前靠去,向著白煙放起箭來。

“嗡嗡嗡。”隨著一陣陣嗡叫聲,一個巨大的黃色蜂團,在小山上揚塵般騰起,鋪天蓋地向射箭的騎兵卷來。一寸多長的黃蜂,在騎兵們的頭上、手上、脖子上到處亂刺。小頭目與縣兵揮手亂打,狂叫不止。轉眼,一個個頭腫起來了,幾個脖子腫得粗粗的兵勇,張著大嘴透不過氣,看著看著,臉憋得青紫,掉落下馬,瘋狂地撕扯著脖子上的衣服,幾陣抽搐後,再也沒有爬起來。

副將打了多年仗,曆戰無數,打這樣摸不著頭腦的仗還是首次,正在猶豫不定,萬般無奈時,隻見兩小山上,又升起了大塊大塊的紅霧,瞬間布滿了小山上的天空,隨風向騎兵們飄來,裹住了隊伍。

“咚咚咚……”突然一陣急促的鼓點在兩小山上傳出。原來,倒懸羊前腿敲響了大鼓。

辣得睜不開眼、被冰雹打傷的右眼痛得鑽心、雙眼淚水直流的副將,聽見鼓點,以為瑤兵要進攻了,立即命令鳴金收兵,回縣城去了。

此時,在祥甫坳山上,阿栗身穿便服,帶了兩個隨從,看了騎兵們的戰鬥經過,望著他們撤走,也迅速下了山。本來,圍困龍窖山的元軍,接到這一千元軍統領的請求函,邀他們一道參加圍剿瑤人的戰鬥。阿栗得悉瑤民要遷徙,不願出手阻截,悄悄壓下了公函。打算看看勢頭後,再來應付他們,就悄悄到附近山上觀戰了。

當天晚上,聽了副將的報告,望著他鼻青臉腫的模樣,元兵統領氣得胡須倒豎,呼呼直喘粗氣,問:“你見到了峒丁嗎?”

“沒有,一個人影也未見到。”副將歪嘴腫臉答。

副將是統領一手提拔的,知道他在戰場上的勇猛與頑強,沒有責備他,隻是吩咐說:“你去療傷,好好休息吧。”

當天晚上,馬賢來到縣兵軍營,大出意外,縣裏五十個騎兵,僅回二十來個臉青頭腫的傷兵,都頭李子作失蹤了。了解戰況後,馬賢心痛不已。他怎麽也沒想到,打宋軍常常得勝的元軍,與瑤人卻打了一場這樣的窩囊仗。正在焦慮埋怨時,元兵統領派人來傳達命令:“明晨三更,元軍進剿龍窖山,令馬賢帶領縣裏的全部兵馬頭前帶路。”

馬賢一下涼了大半截,自己不懂軍事,沒有武功,頭前帶路,豈不是前頭送死?他坐在明誌齋的條案前,百般無奈地倒抽著冷氣,吩咐衙役快去把葉主簿找來。

衙役來到葉家,家人說:“葉享利頭痛得厲害,上回春堂醫館看病去了。”衙役回報馬賢,馬賢急得大喊:“不管在哪裏,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來。”衙役又慌忙往外跑。

傍晚,葉享利悄悄來到北門,避在人群後看見,進攻龍窖山的元軍,不少人鼻青臉腫,怏怏地回來了。他細細一看縣兵隊伍,隻剩下二十來個傷兵,都頭李子作也不見了。他深感大事不妙,回到家裏,吃過晚飯,想起元軍若是明天再去攻打龍窖山,一定要縣裏人帶路,馬賢定會要他去。他立時嚇出一身冷汗,慌忙頭痛起來,騙過家人,向回春堂跑去。

此時,葉享利正在回春堂藥店李神醫的診室裏。李神醫看著葉享利頭痛得臉都扭曲了的神情,怎麽也找不出病因,好不容易處了方,抓了藥。葉享利頭痛得回不了縣衙。徒弟們都回家了,李神醫隻得親自到後院給葉享利熬藥。葉享利卷縮成一團,躺在診室的長凳上,雙手抱頭,大呼小叫地呻吟不止,間或從指縫裏,雙眼朝外張望,雙耳朝外聽聽,不見人影,沒有一點聲響時,就安靜下來。

“李神醫!李神醫!”一個喊聲在回春堂門外緊叫。從聲音裏,葉享利辨出是衙役,慌忙雙手抱頭痛起來,呻吟不止,兩隻耳朵豎起,極力分辨著門外的響動。

隻聽得李神醫 “嗒嗒嗒”地跑來前堂,隨即傳來 “有什麽事”的問話聲。

“縣衙葉主簿在這裏嗎?”衙役問。

“他頭痛得厲害,在診室裏躺著。”隨著李神醫的回答,兩人的腳步咚咚地朝診室響過來了。

“哎喲!”“哎喲!”葉享利抱著頭,痛個不休,大叫叫,小叫叫。他突然覺得這樣太假了,慌忙在長凳上邊叫邊扭起了身軀。待兩個衙役走到門口,他扭動得更厲害了。哪知,葉享利一個失控,從長凳上摔下,頭重重地碰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喊叫聲戛然停止了。

衙役幫著李神醫,把葉享利軟綿綿的身體抬到長凳上,隻見葉享利雙眼緊閉,一股鮮血伴著白漿,從後腦的破裂處,一個勁往外流。

“不好了,腦漿都流出來了。即使救活,也是個傻瓜,什麽事都幹不得了啊!你真傻,明明白白活著多好?!”李神醫一邊察看葉享利傷情,一邊惋惜道。

看著衙役悶聲不響回來了,馬賢知道事情不妙。他緊張地站起,聽完稟報,腦殼無力地耷拉下來,身體軟綿綿地癱到了圓椅裏。片刻過去,一股殺氣湧上馬賢心頭。他突然狂笑開了:“老子從龍窖山一回來,就送他到閻王家去裝傻,把所有的病都治好。”

得知旺叔的死訊,盤和呼天號地,哭得死去活來。

梅花擦幹眼淚對盤和說,旺叔生前囑她轉告峒主,他死後,大家不要悲傷,要保密,不要因他影響眾瑤人的遷徙情緒。下葬時,不要任何儀式和聲響,就在盤王廟側的山坡上,和張喜的衣冠塚並列一起。他要侍候盤王,等待以後和瑤人相聚的日子。

聽了梅花的話,盤和哽咽著,吩咐按旺叔的遺願辦。

夜,龍窖山千山萬嶺含悲,林濤一片嗚咽,夜鶯聲聲悽涼。

一個守廟瑤兵背著盤和,與梅花、黃桃、鳳梅三家人一起,在張喜墳側,和十二姓瑤人族長一道,悄無聲息安葬了旺叔。

葬禮沒有任何儀式,沒有鞭炮,沒有紙錢,隻有斷腸的痛哭聲。

夜空裏,一顆明亮的星星滑動了,越滑越快越亮,倏忽爆炸成一大片光的碎末,散落在龍窖山千山萬嶺間。

林濤轟然響起,在驚天動地、飛沙走石的大風裏,盤和與眾人跪在旺叔的石墳前,長哭不起。梅花、勝男流著淚,好不容易才把峒主扶到瑤兵背上,送回了議事廳。盤和吩咐眾人,按旺叔的遺願,千萬不要把旺叔離世的消息傳出去。他又要黃桃母女把梅花、勝男和鳳梅及遷徙的隨身物品,一起接到議事廳來,大家一同再守一夜盤王廟。

此時,內衝寨內的寒露家裏,薑良興和腳盆,幫寒露一家收拾好了遷徙物品。薑良興向寒露提出:“我不能和你一起走。我是一個兵勇。我要和瑤兵一道去殺元軍,把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怨氣和怒氣放出來。不然,我怎麽對得住先祖?”

寒露聽了一愣,反問:“你坐了牢,命是撿回來的,瑤兵根本就沒打算你去上陣打仗呀?”她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薑良興一臉嚴肅,大鼻子一搐一搐,滿是痛楚地道:“我的命是瑤人救下來的。瑤人遷徙在急,元軍在阻截,我如果悄悄溜了,還算一個男人,是一個瑤家的女婿嗎?以後,我見了峒主與旺叔,見了眾瑤人,他們問我,瑤人遇到凶險時,你在哪裏?我怎麽回答,我抬得起頭,做得起人嗎?”

寒露猶豫了,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父親——薑良興未來的老丈人走上前,拉起薑良興的手,親切地說:“賢婿呀,你想得好啊!女婿半個兒。我們瑤人中的男兒,都活得頂天立地,為了瑤人的共同利益,為了國家,不怕上刀山下油鍋,你做女婿的這樣做了,大家會更尊重你。何況以前,你隨主帥降了元人,身上有齷齪。如今,你不用行動洗淨自己,將來,怎樣麵對眾瑤人?又怎麽見列祖列宗?我支持你,勇敢地走上護衛瑤人,反擊元軍的戰場吧!”

寒露眼裏閃著淚花,深情地一把抱住薑良興,在他臉上一親,果斷地手一鬆,說:“你去吧,我寒露永遠是你的,海枯石爛我等你!”

薑良興笑逐顏開,向著老丈人深深一躬,將隨身相帶多年的一把精美白銀小佩刀取下,雙手托給寒露,轉身出了門,和腳盆上了馬。二人打馬向山外奔去。

老丈人眼望薑良興的背影念著:“好女婿啊!”寒露卻焦急地大聲質問父親:“瑤兵在山裏布防,這小子怎麽往山外的元軍那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