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馬賢進牢尋羞辱 瑤兵喬裝救主公

“什麽?千家峒成了空家洞,你看見了?亂說!”馬賢獨眼瞪得老大,厲聲質問剛從龍窖山趕回縣衙的葉享利,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山裏什麽異樣都見不到,隻是下黃裏的百姓在私下議論,裏正告訴我的。”葉享利瞞過自己沒進龍窖山,派一裏丁給旺叔送信,把在山外聽到的消息,皺著眉,告訴了那隻辛辣的獨眼。

馬賢尖削臉上的皮直抽搐,低頭想了想,突然大笑,手一擺:“你自己嚇自己,瑤蠻能走嗎?峒主還在我手心捏著。我知道那個大額頭的脾氣。他不會丟下峒主不管的。嘿,十裏路上無真言,讓他們去傳吧。我們關押好了峒主,就穩如泰山了。”

“真的真不得,假的假不得,謊言隻騙得傻子。老爺洞若觀火,一眼就看穿了瑤蠻耍的手腕。”葉享利極力附和著馬賢,生怕問及他見旺叔的情形。他眼睛幾眨幾眨,忙把話題岔走,又恭維馬賢說:“嘿,知府老爺的智慧,就是與眾不同嘛!”

馬賢聽了好不得意。他摸著下巴,想起馬上就要當府官了,心裏好暢快。近些天,一個人時,他曾數次問自己:“不是做夢吧?”當他忍不住把頭轉幾轉,在臉上擰幾擰,就嗬嗬大笑:“不是夢,是真的啊,臉上肉在痛嘛!”他偷偷地樂,偷偷地笑,眼前呈現著一片輝煌:當幾年知州,再爬個巡撫,就是朝廷大員了。哈哈,說起來都嚇死人。都說當官難,有什麽難?全在一個心計上,抓住時機,不擇手段應對,不就可以了嗎?想著想著,他又想到現實裏來了,是的,這龍窖山怎麽辦?左丞相和武昌知府,今天要從嶽州返程經過通城,雖然他一手安排了接待,還是擔心地問葉享利:“行省老爺的接待,都準備好了嗎?”

“老爺放心,吃的住的送的,都按你的吩咐備辦妥了。”

馬賢獨眼幾瞟幾瞟,滿臉高興地說:“小表弟呀,你做的事,我都放心。你頭腦靈光,當個知縣綽綽有餘嘛!”馬賢曾反複囑咐自己,處理瑤蠻要依靠葉享利,反正在一起待不久了,就給他灌點迷魂湯,讓他高興高興,好話不要錢買,辦好瑤人的事,才是真正的目的。馬賢獨眼一轉,又道:“為了你當上通城知縣,我真是操碎了心。我給左丞相奏報了,又請武昌知府來推薦你,肯定是十拿九穩。你和我把瑤蠻的錢糧辦好了,就更有了資本,身上貼了金,貼了銀,以後當官硬得很,上司更是信任你,前程無量啊!”

“老爺說的極是,感謝指教。”葉享利甜甜地笑著。其實幾天來,他一直在心裏琢磨來琢磨去。過去,馬賢當知縣,一次次給上司送禮,從不帶他去。這次,行省和武昌府的老爺來了,馬賢要他死死呆在後麵,管吃管住管送禮,麵都不讓見,真心薦人是這樣做的?從馬賢的為人處世看,還會幫他說話嗎?

“走,我們一起到各處瞧瞧,再仔細看看,是否還有什麽紕漏?千萬不要得罪了老爺們啊!”馬賢熱情地邀著葉享利。

葉享利陪著馬賢在縣衙轉了一圈,又去看了軍營,到處幹幹淨淨,整整潔潔。灶屋裏,各種魚肉菜蔬堆積如山。馬賢滿意得直點頭,看看時間尚早,忽然又問葉享利:“那個瑤蠻峒主,還有薑良興和腳盆,關進牢獄後,你見過他們嗎?”

“沒有。”葉享利答。

馬賢立即想起,幾次上門去請旺叔,他不上鉤,可否說服盤和,要他把旺叔叫下山,一齊關起來,龍窖山的錢糧不就解決了?馬賢心頭一喜,狡黠一笑說:“走,我們去牢獄看看瑤蠻峒主,實在是委屈了他喲,嘿嘿!”

剛進牢獄門,一股黴臭味迎麵撲來。馬賢停住腳,揉了揉鼻子,轉身拐進了大門內側的一間公務房裏。

典獄長見馬賢來了,忙不迭跑過來,看見坐在椅子上的馬賢皺眉擠眼,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稍一愣,一膝跪在地上,大叫著拍起馬屁來:“小的參拜知府大人!”

馬賢臉皮一舒展,咧嘴哈哈大笑,連連說:“免禮,免禮。”

典獄長起身又是一拱:“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啊!”

馬賢春風滿麵,手一揮:“你不錯,人伶瓏,善解人意,會做事,將來呀,定會大有前程嘛!”

“承蒙老爺栽培。”

“把那個瑤蠻峒主帶過來。”馬賢的尖削臉瞬間一繃,吩咐說。

典獄長一到門外就大喊:“知府老爺吩咐,帶瑤蠻到公務房來。”

片刻,鐵鐐摩擦地麵的響聲,沉重地傳出。馬賢幹瘦臉皮一陣陣**,掠過絲絲得意的神情。

身戴重枷的盤和出現在門口。馬賢故作震驚迎上去,瞪大眼睛,假心假意地厲聲喝問:“你們怎麽能夠這樣對待我的朋友峒主呢?”

典獄長以為馬賢在責備他,連忙道:“我來打開。”

馬賢惱怒典獄長如此不解他的本意,憤怒卻不敢發作,頭一低,手一抬,製止說:“慢!”頓了頓又道:“你打開了枷鐐,不是害了峒主嗎?要是行省和武昌府來人查牢獄,說我們包庇了峒主,把他帶走,一刀殺了怎麽辦?峒主剛來時,就是我拍著胸脯求情,好話說了一大堆,才把他的命硬保下來的。”

典獄長回過神,躬身曲背,一連串答了三個 “是是是”。

馬賢親自搬過椅子,請盤和坐,葉享利奉上茶,靠在雙手被枷的盤和嘴邊,請他喝。馬賢故意歎了一口氣,說:“盤和峒主老弟呀,真難為你了。上頭老爺來縣,我芝麻大的官,作不得主,無法放你,看你受這份罪,我心裏痛噢!”

盤和頭一偏,避過茶碗,一陣哈哈大笑,不屑一顧地說:“真是難為老爺了,我這不是過得很好嗎?”

馬賢似怒非怒,似笑非笑,臉上掠過一種複雜的神情,心裏笑著:“你都命懸一線了,還在嘴硬。”他雙眼從枷上又溜到盤和腳上,五十斤重的鐵鐐整日磨擦,早把腳脖子上的皮肉都磨爛了,露著骨頭,鮮紅的血一點一點往下流,走過的地上,印著一行血腳印。他的吩咐奏效了。瑤蠻一征服,你盤和就是回得去,雙腳癱了,也是個廢人,叫你生不如死。

“唉!”馬賢又歎了一口氣,裝出一副惋惜的神情埋怨道:“這個旺叔,如果和你老弟一道來了,與府裏商量好了龍窖山的事,你哪裏有這份罪受?早回家享福去了。”

盤和一聽馬賢的惡毒用意,鄙夷一笑,說:“嘿!老爺錯了,你也知道,連龍窖山下的漢人,都說旺叔是神仙,知天知地更知人,無人能及。他明知這次來了有難,硬要來。可洞裏還有許多大事,都要他去謀劃。千家峒沒有我可以,沒有他不行啦!我堅決不準他來,所以,我就來了。我本想來試試馬知縣有什麽手段和好玩藝,嘿!哪知道就是這點小意思,真不過癮。”

聽了盤和的回答,馬賢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但忍下了,又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上司再三說,隻要旺叔來,把龍窖山的事一起商量好了,你就和他一道回龍窖山。我寫信給了旺叔,告之本意,他竟然不來。我真不理解,旺叔過去不是這樣無情無義,丟下峒主不管的人呀?難道他想當峒主……”

馬賢的話還未說完,盤和就截住了話題,大笑道:“我來告訴你吧,黃鼠狼給雞拜年,安的什麽心,旺叔還不清楚?”轉而又繼續說:“他要是來了,就不是旺叔。你還不熟悉旺叔嗎?他呀,是人是鬼,看一眼就知道。畜牲一翹尾巴,就知道它要拉什麽屎。至於情義嘛,隻能向講情義的人講,向野畜講得嗎?至於他當峒主,如果真當了,我就放心啊!”

馬賢的火氣驟然升起,想起不能與盤和鬧僵,又不得不強忍下了,心平氣和地說:“行省和府裏老爺來了,要殺你。我是躲著來看你的。我想告訴你,如果千家峒順了上頭,把旺叔叫來商量好,瑤蠻……不,瑤人就平安無事了。你也不會受苦。我知道峒主是個大明白人。”

“這事好辦嘛。”盤和輕鬆自如地答:“大宋時,官府的律條和規矩,即使有不公道不合理的地方,瑤人都忍了,都遵守了。我們明白,父母對兒女,哪有一碗水端得平的?但是,我們決不幹出賣靈魂、做有悖天理的事。瑤人可以跪在父母的腳下過一世,但絕不會跪在惡娘的腳下過一刻。我不知道老爺是怎樣想的,怎樣做的,有何感受,能否告訴我,你過得開心嗎?”

“對,問得好!”馬賢的臉一陣白,一陣紅,為了掩蓋內心的空虛,幹脆假意附和。又說:“我理解了,很多人嘴硬,不見棺材不掉淚。我想提醒你,戰無不勝的元軍一用兵,把龍窖山一**平,峒主一定清楚,究竟是鋼刀硬,還是瑤蠻的骨頭硬?”

“哈哈……”盤和大笑,一手捏住胡須,平靜地答:“老爺應該清楚,過去,有人把不義之仗,放到龍窖山去打,沾過光嗎?老爺帶人來通城,說是義軍打天下,邀約瑤人參加打縣城。我同意旺叔暗中幫你,找張主簿商量,讓出了縣治。哪知,我瞎了眼,把縣城讓給奸佞了,至今我心裏還在流血。我們不識披著人皮的狼,好心做了大錯事,犯了罪。當我們認識狼後,就決不會再上當了。瑤人做人的原則是,隻要有人膽敢把不義之戰強加給龍窖山,我們熱烈歡迎,決不會拒絕。隻當是替天行道,贖瑤人幫忙出賣縣城罪過的機會,安慰自己的靈魂。哈哈,至於死點人,流點血,算得了什麽?芝麻小事。倒是像畜牲一樣活在人世,瑤人一刻都過不得,寧可去流血,去死!”

馬賢渾身汗毛直豎,背上冷水直潑。連忙接上話說:“是的,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人都有。”

盤和尖銳地望著馬賢,又針鋒相對地諷刺說:“老爺說得對,世上人百種千種萬種都有,但是,披著一張獸皮的人,還是極少見的。”

“峒主說的極是。”馬賢臉皮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六神無主地附和著。他憤恨至極,但想到知府夢,不收複龍窖山,得不到銀糧,就會成為泡影。他不得不強壓下心中怒火。

“老爺。”待在一旁的葉享利,望著馬賢連連受辱,實在看不下去了,岔上來,插進話,煞有介事說:“荊湖行省和府裏老爺還在等著旺叔,來接瑤人的峒主回去呢!過了這個村,就沒有下個店了啊?”

“對對對!”馬賢回過神來,明知無望,仍然懷著一線希冀,滿是關切地對盤和說:“行省和府裏老爺說,隻要旺叔來了,一道把龍窖山今後的管理商量好,你二人就可以一道回龍窖山了。峒主能否給旺叔寫個信,把府裏意見說說呢?省得錯過機會喲!”

“哈哈”,盤和一笑,反問馬賢:“老爺說說,我會寫嗎?”

“寫寫寫,這種大事不是兒戲,峒主肯定會向龍窖山負責。”馬賢忙不迭討好說:“我們都知道,峒主愛瑤人,勝過愛父母,愛兄妹子女,為龍窖山安寧著想,你能不寫嗎?”

“是嗎?要我把旺叔往狼口裏送,你做夢去吧!”盤和手捋胡須,哈哈大笑。

再說下去,隻會更難堪,馬賢連忙吩咐典獄長:“送峒主去歇著,好好照顧峒主的生活起居,噢!”

兩個獄卒把盤和帶出門。盤和回過頭來,向馬賢點點頭,輕鬆地叮囑說:“老爺多多保重,保重。賤命也要看重噢!”

馬賢眼望盤和的背影,渾身篩糠般哆嗦著。突然,他想起左丞相說過,考慮留下一千元軍,交我節製,如果落實了,到那時,你不吃軟的,我就來硬的。老子要殺進千家峒,定叫野蠻子血流成河。可是,怎樣讓左丞相下決心給我一千元軍呢?

不知趣的葉享利走近馬賢,小聲問:“老爺,還見薑良興和腳盆嗎?”

“見呀!”馬賢朝葉享利獨眼大瞪憤怒地吼過,又轉向典獄長喝道:“你給這個不知道死活的瑤蠻子,由原來的每天在監牢裏走兩裏路,再加一裏路。你要給我保證,他在牢裏不死;又要保證,他活著回不了龍窖山。”

“知府老爺的意思是……”典獄長遲遲疑疑,不解地問。

馬賢白眼一翻,咬著牙反問:“你脖頸上頂的是夜壺嗎?”

“啊……啊!我明白了,明白了。這個好辦,好辦,我一定做到。”典獄長明白過來,身子一挺,大聲回答。

馬賢從牢獄回到縣衙,心如一團亂麻了。幾天來,他心情一直很好,想不到今天,被這個攥在手心的瑤蠻,羞辱得如此這般無地自容。他後悔不該去見盤和,但龍窖山治不下來,糧食銀子就無著落,他的知府如何當得成?當初,他要是知道自己官運這樣亨通,就不該時常拿龍窖山說事啊!如今,他一口咬著個石獅子,咬不爛,又咽不下,如何是好?“後什麽悔,怨什麽?”馬賢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行省和武昌府的老爺來了,如何整治瑤蠻,不是可以借助上司的力量嗎?這個唯一的好機會,決不能錯過啊!

這時,葉享利進門稟報:“老爺,四城門和街巷都張燈結彩了。”

“好,做得好。”馬賢精神一振,大聲讚揚。

葉享利又繪聲繪色地評功擺好說:“昨天,我就向每戶街鄰和每個店鋪,都派了縣兵督辦彩燈。特別是店鋪,花燈、彩帶都要用最紅顏色的好絹料,不做的立即罰銀十兩,現在,全城都掛起來了。傍晚,老爺們到來時,整個縣城,將是一派熱鬧繁華、民眾安居樂業的景象。”

“好,夜晚四麵城門敞開,你派縣兵督促街巷店鋪全部開門,街鄰穿紅著綠上街買貨賞景。要讓左丞看看,我們的治下,就是他憧憬的 ‘元漢和睦,繁榮昌盛’。噢!今晚,你隨我去參加歡迎酒宴,要讓老爺看看,你這個未來通城知縣的風采。”馬賢興奮地吩咐葉享利。

“是!”葉享利無比高興地應答了一聲,輕飄飄出了門。

“慢!”馬賢又喊回葉享利,惡狠狠地吩咐說:“街道上的事,派別人去做,你趕緊向荊湖行省和武昌府,各寫一個呈章,就說社會上瘋傳,瑤兵要配合已在龍窖山上的殘餘宋軍,再次攻打通城縣城。還寫上,龍窖山準備組織五千瑤兵,去收複嶽州。瑤蠻反心不死,元軍必須血洗龍窖山,否則後果不可收拾。事不宜遲,你快去辦。”

晚飯前,葉享利拿了呈章給馬賢看。馬賢讀過,獨眼一瞪,大聲斥責道:“重新再寫,你的筆要殺得瑤蠻,一筆一劃都要見血。”

葉享利苦著臉,又去重寫,晚飯也未吃。馬賢更未喊他去陪行省和府裏的客人。

夜幕降下來了。街道華燈燦爛,流光溢彩。店鋪貨物齊全,琳琅滿目。穿著各色各樣新服飾的街鄰們,被縣兵們趕上街頭,滿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熙熙攘攘,走來逛去,比過年還熱鬧。街道上,一群群滿嘴酒氣的胡兵,指著花枝招展的女人們評頭品足,不時爆出陣陣狂笑……

這時,一隊身穿黑衣,腰掛月形佩刀的彪形大漢,騎著清一色的北方大馬,從北門大搖大擺進了城。他們不急不慢,穿街過巷,向縣牢而去。滿街人紛紛讓路,更無人上前問津。黑衣人借著明亮的燈光看見,街上一些醒目的地方,掛著特大紅燈籠,上麵寫著:“歡迎大元荊湖行省和武昌府老爺來通城巡察!”啊,難怪旺叔囑他們,要口稱 “行省來的人”,騎在頭馬上的禾仔開心一笑。

黑衣馬隊來到牢獄門口下了馬,早有一個獄卒跑來問:“你們是什麽人,這裏是牢獄重地,來幹什麽?”

禾仔 “啪”地一巴掌打在獄卒臉上,學著胡人腔調,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話厲聲罵道:“你們瞎了眼?沒看見老子是行省來的嗎?”

聽說是 “行省來的”,獄卒嚇得不輕,連忙躬身曲背問:“官爺有什麽吩咐?”

聽到大門外的叫罵聲,典獄長飛跑來了,看見一夥精幹的黑衣漢,清一色北方高頭大馬,知道這些人來曆不淺。剛好聽到獄卒說 “官爺”,生怕獄卒得罪他們,趕緊上前彎腰道:“官爺,我是典獄長,老爺有什麽吩咐,小的立即去辦。”

禾仔朝典獄長瞥了一眼,不屑一顧地說:“我們是行省執行特別軍務的,要帶龍窖山瑤蠻峒主,了解龍窖山,血洗千家峒。”

典獄長猶豫起來,吞吞吐吐地說:“上午,我們知縣老爺到了牢獄,囑我們千萬要看緊……”

“是行省老爺大,還是你們知縣大?誤了老子的大事,知縣的腦殼也要砍。你個畜牲就更不在話下,快去辦。”禾仔大怒,手指典獄長厲聲大罵。

典獄長立即想起,馬賢曾被圍困龍窖山元軍打軍棍的往事,他們根本不把縣衙官兵放在眼裏。何況上午馬賢曾說過,“行省要帶走瑤蠻”的話……

正在這時,“劈劈啪啪”一頓耳光,打得典獄長雙眼金星四濺。原來,穿一襲黑衣的秋菊,一心惦念父親,早不耐煩了。

“把他拿下砍了。”禾仔朝典獄長一指,兩個黑衣兵立即拔出月形腰刀,向典獄長撲去。

“辦辦辦!官爺不要動手,小的立即辦。”典獄長嚇出一身冷汗,雙手直擺,忙不迭應承,轉身向牢獄裏跑去。禾仔帶著十個黑衣兵緊隨其後,湧進了牢獄。

“快快快!把關瑤蠻的死囚室打開。”典獄長聲音發抖,急令獄卒。

一個獄卒拿著一大串鑰匙,“嗒嗒嗒嗒”向最裏間的死囚牢房跑去,開了門,點上蠟燭。

秋菊一眼望見父親,骨瘦如柴,仰麵朝天躺在地上,頸上鐵枷,雙腳鐐銬,壓得他不能動彈。腳脖子上的皮肉都被鐵鐐磨光了,血凝成黑痂,幾處白骨露出。她心如刀紮,猛力向父親撲去。禾仔一手拉住了秋菊,似怒火滿腔,大聲喝問盤和:“你就是瑤蠻峒主嗎?嗯!”為了讓盤和聽出他的聲音,又趕緊重複了一遍。

盤和努力睜開眼,從這個特別的 “嗯”聲裏,聽出是禾仔,忙 “嗯”了一聲作答,以示明白。

“把鐵枷腳鐐打開。”禾仔命令典獄長。他又借故多說一些話,讓典獄長相信他的身份。他鼻孔噴火,朝典獄長破口大罵:“你們這些蠢豬,隻知道折磨人,不知道動豬腦子想辦法。在老子手裏,鬼都要說出秘密來,知道嗎?古人不是說‘攻心為上’嗎?”

典獄長雙腳早嚇麻了,連連點頭,獄卒把盤和的枷鐐卸去。

“押走!”禾仔一指盤和,兩個高大的黑衣兵衝上去,兩邊一挾,把盤和架出了獄舍。

“把薑良興和腳盆帶來。還有那個窩藏瑤蠻洞主木養的老吳,一道帶去砍了。”禾仔滿眼凶光,兩個黑洞洞的鼻孔脹得老大,又厲聲命令典獄長。

獄卒把薑良興和腳盆帶出了監舍。二人借著燈光,一眼認出了禾仔,一愣神裏,禾仔早手一揮:“把這兩個家夥押走。”四個黑衣兵撲上去,不由分說,剪起薑良興和腳盆的雙手,就往牢獄外拖。另兩個黑衣兵把老吳也推出了監獄。

禾仔故意放慢腳步,左右到處望著。典獄長緊跟禾仔,神色緊張,戰戰兢兢,生怕官爺動怒。

眾黑衣兵早已上馬等候。禾仔伸出手指,在送出門外的典獄長額頭上幾戳幾戳,惡狠狠教訓道:“好好看管牢獄,若有半點差池,老子定叫你腦殼搬家。”

典獄長點頭哈腰,一連串應答 “是是是!”直到他望著這支奇怪的黑衣馬隊,朝東邊元軍軍營方向的大街馳去,才鬆了長長一口氣。

黑衣馬隊不慌不忙穿過熱鬧的大街,出了東門,飛馳起來。

“轟!”“轟!”“轟!”正在這時,城內突然響起數聲炮響。

禾仔哪裏知道,那個從縣兵手中幫他截下鴉雀,誤了他刺殺馬賢的獵人狼牙,聽說元大官到來,又到縣城鬧事了。禾仔更未料到,這炮聲竟幫了馬賢的大忙!

來到鄉下偏僻處,禾仔下了馬。秋菊猛地撲到被一個黑衣兵摟著的父親馬前,雙手抱住父親,興奮而又心疼地叫了一聲 “爸啊!”

盤和早知道自己被禾仔們救了,隻是四肢動彈不得,說話無力。

禾仔撲向盤和,深情地喊了聲 “峒主!”

薑良興和腳盆走上來,問候了盤和,感謝禾仔們的救命之恩。禾仔對二人說:“都是旺叔安排的。旺叔還說,如果東衝洞外有圍山元軍攔阻,叫你說是帶領行省來的元軍去龍窖山辦事,不要惹出麻煩來。”

隨後,禾仔給了老吳二百兩銀子,說:“瑤人感謝你救了木養洞主,這是旺叔吩咐賠償你縣兵訛的白銀,囑你今晚就避到鄉下去,馬賢三天內將死去,你再回縣城作生意。”老吳千恩萬謝走了。

薑良興和腳盆跨上馬,頭前帶路。禾仔從秋菊懷裏抱過盤和,緊緊跟在後麵。

半個時辰後,馬隊剛到盤王廟,在場上緊張張望的勝男立即迎上來,焦急地問:“峒主回來了嗎?”

“來了。”禾仔抱著盤和下了馬,進了廟。禾仔按盤和吩咐,在盤王銅像前拜過,又抱起盤和向議事廳去了。

半靠在**,剛剛聽了張慶、盤勇三江口戰鬥方案稟報,批準了方案,正在等待營救峒主消息的旺叔,得到勝男報,又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了,眼睛突然一亮,一頭向床下撲來。守在床邊的張慶忙扶起旺叔。旺叔伸出抖得老高、隻剩下皮包骨頭的雙手,無比激動地向禾仔懷裏的盤和撲去。他捏著盤和血肉模糊的雙手,使勁大叫了一聲:“我的峒主喲!”

盤和微弱地叫了聲 “旺叔”。旺叔一喜,身體一軟,向地上倒去。張慶將旺叔抱上床,半靠在被裹上。

盤和示意禾仔,讓他靠在旺叔身邊躺下。

旺叔悄悄從懷裏掏出三粒大黑藥丸,艱難地抹進嘴裏,休息了片刻,慢慢睜開了耷拉的眼皮。看見大家圍在床邊,他輕聲與薑良興和腳盆打了招呼,向禾仔和眾人道聲 “謝謝了!”

禾仔知道旺叔有話要對峒主說,招呼大家出門喝酒去了,留下張慶和秋菊在盤和與旺叔身邊。秋菊眼望禾仔背影,心裏突然湧出一種莫名的感動。

旺叔使勁吸了一口氣,鼓足力氣,捏著盤和的手說:“峒主呀,我這病好不了啦。我不能幫瑤人辦事,不能為你分憂了。我死了不要緊,有張慶師爺幫你。你是瑤人的主心骨,千萬要挺起腰杆。咳咳……”

盤和大駭!眼淚嘩地流滿了臉龐。他緊捏住旺叔枯槁的手。

兩雙大手捏在一起,沾著血,沾著淚,兩顆心那樣純真,感情那樣純樸澄澈。秋菊突然想起二人昔日的無限往事,禁不住淚流滿麵。

旺叔一陣急喘,咳了幾聲,喝了張慶遞上的茶,又接著說:“盤勇、張慶年輕。他們勇敢智慧,有擔當,定會駕馭好眼前的大風大浪。但這次遷徙,還有很多未料之事,要請你把握啊!”

旺叔又喘了兩口氣,把他估計日後,瑤人遷徙將會出現的哪些凶險,如何應對,一五一十對盤和與張慶說了,又提議禾仔代探長。

盤和連連點頭,堅定地說:“你的吩咐,我和張慶都記下了。你安心養病吧!盤王、小金龍和四麵八方的菩薩神靈,都會保佑你的。我們瑤人少不得你,我還要和你一道去南方,給瑤人建千千萬萬個幸福的千家峒啊!”

盤和眼望旺叔形容消瘦,臉色蠟黃,呼吸無力,知道他不行了,心如刀割般疼痛,但他仍然努力壓抑著萬般痛苦的心緒,鼓勁寬慰旺叔。

盤和背過臉,心裏翻江倒海,在如此複雜的亂局麵前,若是沒有了旺叔,瑤人最後的遷徙,能成功地衝破元軍的重重羅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