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行省左丞委重任 得勢馬賢羈盤和

這天下午,北門外,武昌府至通城的驛道上,騰起一團團巨大揚塵,裹著一陣急風暴雨般的馬蹄聲。轉瞬,兩百高大彪悍的胡人騎兵,清一色高頭大馬,身挎半月形腰刀,威風凜凜,馳過九眼橋進城了。

過往行人紛紛退避讓道,在屋簷下觀望。街鄰商客瞪大了眼球。騎兵們駛過青石板街道,往縣衙去了。

不一會兒,兩百縣兵由都頭李子作帶領,手握兵器,慌慌張張上街了。緊接著,街巷嗬斥聲如雷,雞飛狗叫。縣兵如狼似虎,把路人用刀槍皮鞭趕進了岔街小巷。縣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沿街佇立。胡人騎兵也上街了,一小隊接著一小隊來回巡過。半個時辰過去,一個大馬隊簇擁著一台大轎,通過大街進了縣衙。

“縣衙來了什麽大官?”數年來,街鄰們哪見過如此威風的場麵?好奇地議論紛紛。一張悵惘的臉走近人群裏的禾仔,悄悄地說:“馬賢與胡人在玩什麽鬼把戲?肯定你們又要遭殃了!”

處理完田莊移民事件,聽完縣衙稅官李公公摔死的稟報,禾仔又報告了元人的荊湖行省和武昌府官員到了通城的消息,天交二更了。考慮到馬賢一定會抬出兩個死人坑害瑤人,盤和與旺叔連夜把盤勇、各洞主、族長和關目召來,緊急會商,確定了三件事:一是穩定瑤人心,不要自亂陣腳,任何人不準出山;二是洞裏所剩兩千餘瑤兵,全部按戰鬥序列到位,隨時聽候瑤府指揮調遣,保衛千家峒;三是立即組織瑤人再次遷徙。

早晨,散會不久的盤和、旺叔與盤勇還在廟前場上交談,大江就帶著兩個胡人騎兵來了。胡兵從皮囊裏拿出一封書,雙手遞給盤和。

盤和撕開蠟封,取出一張紙,隻見公公正正的小楷寫著:

請 柬

千家峒峒主盤和、師爺旺叔二公台鑒:

瑤人乃元朝重要子民之一部,千家峒乃大元壯麗江山之一角。為共商元瑤和睦相處,共建大元不朽基業,武昌府專請二公駕臨通城縣衙,相商龍窖山事宜。

專侯!

荊湖行省武昌府 (印)

盤和覽畢,將請柬遞給了旺叔。

另一個胡兵又將一封信函,雙手遞給盤和。上麵寫著:

峒主盤和、師爺旺叔仁兄台鑒:

為弟縣務冗雜,多時未見,不能當麵聆聽教示,實乃憾事。幸得荊湖行省與武昌府大員,蒞臨縣治,誠邀二兄移駕縣衙,共商千家峒大計,兄弟乃得緣再聚。靜候!

馬賢頓首

盤和把書函又交給了旺叔,請兩個胡兵進廟用茶。

“不喝了,我們在此等候峒主和師爺一路同行。”胡兵畢恭畢敬,用生硬的漢話回答。

“請你在此陪陪他們。”盤和見胡兵執意不走,就向大江吩咐了一聲,與旺叔、盤勇進了盤王廟。

盤和一進廟就朝角落 “呸”了一口,捏著胡須盯著旺叔,堅定地說:“機會還是來了,我正要親眼去看看,馬賢和胡人在玩什麽鬼花招。另外,我必須去穩住他們,不然,定會影響瑤人遷徙的大事!”

“峒主,我去應付。”旺叔眼裏閃著堅定的光芒。

盤和大手一揮,嚴肅而不容爭辯地說:“不爭了。若是你去了,馬賢肯定還會要我去。我們何必都陷進去呢?千家峒群龍無首,瑤民還有兩次遷徙,龍窖山山南山北的防衛謀劃,盤勇與張慶能扛下來嗎?你決不能去,由我去頂著。”

旺叔明白,盤和說的是真心話,他隻是擔心峒主去了,肯定會被馬賢扣作人質,再向龍窖山開出高價碼,逼千家峒就範。否則,就會殘酷折磨、說不定還會害死盤和。想到這些,旺叔眼睛刹那濕潤了,喉嚨哽得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感到胃一陣絞痛,雙腳一軟,癱在了地上。

盤勇心一抖,忙把旺叔抱起坐在木椅上。他知道父親說的是真話,可父親去了,就生死難卜啊?但為了穩定局勢,父親必須去呀!他眼睛一熱,勸慰旺叔、又像是提醒父親說:“讓我父親去吧!隻要旺叔在龍窖山,馬賢敢對父親下毒手嗎?”

旺叔喘過氣,艱難地抬起發抖的手指掐了掐,腦殼在急速運轉。片刻過去,旺叔吐出一口長氣,抬起頭,滿臉堅定地對盤和說:“峒主,請你相信我,我一定要把你接回來。千家峒瑤人的最後一次遷徙,一定是你親自指揮和帶領的。”

盤和臉上掛滿了輕鬆的笑容,眼望旺叔激動地說:“隻要有你在龍窖山,我就什麽都放心了。你們要盡快盡早把握時機,組織全體瑤人安全離開喲!我也要請你們切切記住,瑤人的事就是我的命,是我多年奮鬥的一切所在。你們千萬不要為了我,而耽誤了千家峒遷徙的好機會。否則,這個彌天大罪我背不起喲!”

旺叔鄭重地點點頭,說:“我記下了。你盡管放心。”

二人眼裏閃著興奮的光芒,相視一笑,又深情地牽著手,來到盤王像前,燃起高香,舉過頭頂,深深一躬,插在香爐裏,一齊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

盤和一臉嚴肅吩咐盤勇說:“你要協助師爺,請副師爺張慶立即上任。”說完,他整了整瑤服,拍得幹幹淨淨,筆直挺起了腰板。旺叔昂起了鋥亮的大額頭。盤勇眼裏閃著堅定的光芒。三人一起,大步流星向廟外走去。

一個守哨的瑤兵把盤和的坐騎 “雪上飛”牽來了。這是一匹純種汗血寶馬,馬身高大烏黑,四個腳掌上長著一圈白毛,奔跑起來,一團烏黑發亮的影子飛閃,腳上一片白光閃爍。它是在田莊戰役中,繳獲官軍軍師甘長青的。旺叔把它送給盤和,替下了那頭老驢子。兩個胡兵一見雪上飛,眼睛一亮,露著一種深深的羨慕。

盤和走上去,深情地摸了摸雪上飛,想到自己要入虎穴了,不知能否回來?雖然他相信旺叔的話,但世事難料啊!他不願再搭上這匹好馬。他牽著馬走到盤勇麵前,輕鬆而又誠懇地說:

“你代表我,把旺叔送我的雪上飛轉送張慶。願他騎上寶馬,和旺叔一道,帶領我們瑤人,去奔美好前程吧!”

旺叔立即明了盤和的意思。為了堅定盤和的信心,他沒有多想就搶先接過馬韁,語氣堅定卻平靜地說:“請峒主放心,我為你養好寶馬,等你回來,騎著寶馬,帶領瑤人一道遷徙。”

另一個瑤兵又牽過盤和騎了多年的老驢子。老驢子見到主人,長長地 “嗚”了一聲。

盤和向旺叔鄭重地腰一躬,手一拱,說了聲 “拜托了!”轉身跨上驢背,頭也未回地和兩個胡兵下山了。

旺叔飛步追到場邊,老淚縱橫,雙眼緊盯著盤和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前方。他突然高高地伸出雙手,仰起頭來,痛心疾首大呼:“天啦!是我這個師爺無德無能,眼睜睜送我的峒主去身陷縲絏啊!”

無限痛楚的旺叔雙腿一軟,盤勇雙手摟住了他……

通城縣衙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不見一個隨便走動的人,沒有一點聲響,甚至連鳥雀的叫聲也沒有,隻有死一般的寂靜。

武昌府知府陪元人新任荊湖行省左丞相伯顏到嶽州召開軍事會議,部署元軍下步軍事行動,路過通城住宿。馬賢把縣衙所有的衙役下人都趕走了,全部換上江西老家人跑龍套、當侍用。馬賢十分高興,武昌府知府曾多次得過他送的銀子,一定會為他說好話的。他夢幻著自己飛黃騰達的日子馬上就會到來。

是夜,伯顏召見。馬賢抱著殘廢的右手,擰緊臉上的死紅肉,睜著一隻獨眼,豎著一隻獨耳,向左丞動情地訴說了自己投靠元人一年多來,如何組織義軍,曆盡艱險,浴血奮戰的經過。為了配合元軍攻打武昌城,在奪取通城縣城的戰鬥中,他舍生忘死,帶頭衝鋒陷陣。還訴說了為保衛縣衙,他舉家上陣,抵抗反撲的宋軍殘餘和叛逆亂黨,堂客和兩個兒子全部戰死,自己數次遭到暗殺,滿身傷痕累累的傳奇往事……馬賢說得聲淚俱下,聽者無不慟容。

緊接著,馬賢繪聲繪色講述了龍窖山瑤蠻的累累罪行。他如何同瑤蠻鬥智鬥勇,一次次挫敗瑤蠻企圖反攻武昌府、協守嶽州宋軍,攻打元軍的陰謀。又重點稟報了瑤蠻如何與元軍為敵,企圖反元複宋,攻取宋軍失地,數次殺下山與縣兵作戰。特別是近日,殺死移民,屠戮無辜;殘害稅官,抵抗元朝廷。

瑤蠻撕聖旨、寫血書,早讓伯顏切齒痛恨,若不是消滅大宋官軍在急,他定會親自揮師殺來,**平龍窖山。如今,聽了馬賢的稟報,看到渾身傷殘的馬賢,伯顏怒騰之餘,心頭禁不住大喜不已,拍案叫道:“這夥瑤蠻確實該死,天賜一個智勇雙全、英勇善戰的馬知縣給我,正好給我除了這心頭大患。我在考慮是否派一千元軍,交你節製,相機行事,既保護你,又消滅了野蠻子。從此,我可以高枕無憂了啊!”

左丞相的信任和關心,聽得馬賢的心怦怦直跳,連連叩頭稱謝。

伯顏又看了馬賢的簡陋居室,對馬賢的忠心又是一番大加讚賞,無比感慨地說:“難得你對元人的一片真情,要是宋人都和你一樣,何來遍地血光之災?到處定是元漢和睦,一片繁榮昌隆之景!”

馬賢察言觀色聽著,雖然讚揚聲讓他心裏十分高興,但想起一路走來的艱險遭遇,心裏免不了陣陣發酸。他默念著自己的巨大付出和功勞,猜想著左丞相該給他一個大官呀!

“這樣吧。”左丞相一陣沉思後,又激動地開言了,用生硬的漢話,滿臉笑容對馬賢說:“你文武雙全,瑤蠻非你整治不行。憑你的能力和智慧,把龍窖山收拾得服服帖帖是沒有問題的。另外,憑你在通城的威望,為元軍新占的嶽州,送去糧食兩萬擔,銀子伍萬兩也沒問題。這兩件事辦妥後,你就去黃州當知府吧。”

馬賢驟然熱血沸騰,聽說要他給嶽州送銀糧,渾身又不免一顫,臉上的皮肉直抽搐,心一下涼了;當聽到要他當黃州知府,腦子一懵,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武昌府知府提醒他:“還不快快謝恩”,馬賢才一屈膝,“通”地一聲跪在地上大叫:“感謝老爺再生之恩。”頭搗蒜般磕得地麵 “咚咚”直響。

伯顏哈哈大笑,高興地對武昌府知府說:“你推薦的人,確實天下難尋啊!”又轉過頭來,再次對馬賢親切地說:“你代表行省和武昌府去整治瑤蠻。幾個山野蠻子,不知道天高地厚,還撕聖旨、寫血書,想助宋軍守武昌城,守嶽州府,真是你們漢人說的白日做夢。野蠻子遇上馬知縣這樣智勇雙全的高手,還不被牽著鼻子乖乖聽話了?哈哈……”

“是是是,野蠻子做白日夢。老爺交辦的事,下官一定辦好。”馬賢慌忙叩頭應承。

夜,把左丞相侍候睡了,馬賢早已精疲力竭。他想起左丞相說瑤蠻撕聖旨、寫血書是怎麽回事?禁不住向武昌府知府打聽起來。

正準備上床的知府大人不耐煩地手一揮:“左丞相奏請元皇帝下旨,想招安瑤蠻,封瑤蠻峒主當嶽州知府,封師爺當通城知縣。瑤蠻子不識抬舉,把聖旨撕了,還向武昌城宋軍寫了血書,要求去為宋官軍協守武昌城呢!”

“好險!”馬賢渾身一抖,退出了房間,吐出一口長氣。當初,若是瑤蠻接受了元帝聖旨,今天的知縣不就是旺叔了?想起自己一心一意為元人賣命,竟如此一錢不值,心裏免不了一陣傷感!他又想起,如果把左丞相親自交辦的事辦好了,一來可以贏得他的信任,二來巴上了左丞相,三來當上了知府,豈不是一舉三得,自己的地位就安穩了?哼!他牙一咬,心一橫,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一定要緊緊抓住!可轉念一想,這銀糧到哪裏去拿?怎樣才能把瑤蠻整治得服服帖帖呢?這兩件事可是比登天還難啊!若是不辦,甚至知縣位置也難保。他後悔不該在左丞相前,把自己說得比神仙還高明,急得抓耳撓腮了。

“知府老爺去休息吧!”一直守在門外的葉享利,見馬賢走出房來,忙迎上去,點頭哈腰恭維,又關切地提醒道:“時候不早了。”

馬賢一陣沉默,緊皺的眉頭突然一放開,滿臉堆笑,一手拉過葉享利,親熱地說:“走,表弟到我家去坐坐。”

來到簡陋的家裏,馬賢親自搬過一把椅子,催促著葉享利 “快坐快坐。”又無比興奮地說:“我任黃州知府後,通城知縣這把交椅,隻有表弟坐得了。我即使說破嘴皮,拚上老命,也要把你推上去,不負我們哥弟一場啊!”

麵對馬賢一返常態的熱情,讓葉享利措手不及,葉更沒想到馬賢會說出這番話來,雖然他的話當不得真,但他要走了,說不定是真心呢!最少不會害我了。葉感動了,把當初 “不做奸賊,一有機會就離開”的打算早已忘得一幹二淨,趕緊腰一彎,雙手一拱,激動地說:“小弟的前程,都在知府老爺肚裏放著,感謝老爺的再造之恩啊!”

馬賢盯著葉享利倏忽收斂了笑容,著急地說:“你看看你看看,還有幾件關乎我哥倆升遷的大事,我差點忘了。”接著,說起了左丞相交辦的糧食、銀子和整治瑤蠻來,問葉享利道:“你說說,這些事,我兄弟倆該怎麽辦呢?”

葉享利聽了,剛剛生出的幾分愉悅,瞬間化成了一片泡影。原想終於可以和馬賢分手了,說不定還可被馬賢推薦當上知縣,哪知,又鑽出這些噎死人的事來。葉享利心灰意冷了,但轉念一想,若是不幫馬賢辦好,他走不成,自己的知縣夢不是也成了泡影嗎?與馬賢在一起過日子,說不定哪天還要丟命呢!他挖空心思想了想,努力壓抑著複雜心緒,說:“其實,老爺隻要把龍窖山牢牢抓在手裏,狠心打壓瑤蠻,他們服帖了,銀子和糧食不都可以向他們要嗎?”

“對呀!瑤蠻的牛鼻子一捉住,所有事就都辦好了。”馬賢獨眼大睜,隨即又繃緊了臉,那塊死紅肉又一點點黑起來。獨眼裏放出一股惡毒的光,說:“這事刻不容緩,我們必須盡快抓緊辦妥。我早一天當知府,你就早一天當知縣。”

早飯後,薑良興和腳盆正準備上龍窖山。四個胡兵奉馬賢命令來了,將二人五花大綁,押進縣牢囚了。

午後,聽報盤和到了縣城,馬賢嘴一呶。都頭李子作點頭會意。馬賢突然一個怔愣緊問:“那個叫旺叔的師爺來了嗎?”看到李子作搖搖頭,馬賢氣得眼睛鼻子擠成一團,頭直扭,大罵自己特別選派送信的胡兵,“也是做不得種的壞茄子”。

盤和被關進了監牢,立即用死囚枷釘了,又用重鐐鎖了手腳。盤和仰頭大笑,戴著沉重的枷鐐,挺起筆直的腰杆,一步一步走向死囚監。

“峒主!”“峒主,怎麽是你呀?”盤和循著喊聲望去,隻見薑良興和腳盆,隔著監舍的柵欄,萬分驚詫地在叫他。

盤和艱難地靠上去,用堅定的目光望著二人,輕鬆一笑,鼓勵他們說:“二位兄弟千萬千萬要好自珍惜喲,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說完,昂首挺胸向前走去。

兩天後,兩個胡兵又上了千家峒,送來了一份荊湖行省的函。旺叔開啟,隻見上麵寫著:

龍窖山千家峒師爺旺叔台鑒:

千家峒瑤人遵規守法,各安其業,一片子民之誠。元官府理當保護。今特請旺叔趕赴縣衙,商洽有關瑤人保護事宜。隨後陪峒主回返龍窖山。切盼!專候!

大元荊湖行省 (印)

旺叔看完書函,遞給了盤勇。盤勇讀罷勃然大怒:“真可恥,你們的陰謀能得逞嗎?做白日夢去吧!”他一把將信撕得粉碎,向天空一拋,紙片雪花般四下飄散。他又一手拉住旺叔說:“你堅決不去!”

盤勇來到廟前場上,向兩個送信的胡兵說:“你們回去告訴馬知縣,旺叔寒病纏身,調理幾天後,體況好轉了再來。”

葉享利把兩個胡兵的回訊告訴了馬賢。馬賢許久沒作聲,忽然想起旺叔的脾氣性格,他能不管盤和嗎?過兩天,他肯定會來的!馬賢一喜,拳頭捏得鐵緊晃起來,咬牙切齒說:“這個大額頭,一生算計別人,今天我與你是生死一搏了。隻要把你一關進地牢,龍窖山就攥在我手裏了。我想怎麽搓就怎麽搓。麵對這多刑具,你一定會跪在腳下求我饒命,龍窖山的銀子和糧食,不就流水一般下了山?”

葉享利 “嗯”了一聲,連連 “對對對”著。心想,你怎麽騙得了那個大額頭?口裏卻仍在恭維馬賢說:“老爺高明!”

兩天過去了,仍不見旺叔的影子,馬賢皺起了眉頭,但他堅信,旺叔決不會丟下盤和不管,不然,他怎麽向瑤人交差,龍窖山豈不亂了套?又過了兩天,旺叔仍然未來。馬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了,慌亂裏想起葉享利,要他為了個人遠大前程,親自去龍窖山 “接旺叔”。

看見葉享利猶豫不語,馬賢雖來氣了,還是壓下怒火,心平氣靜地開導說:“你想想,盤和在我手心攥著,瑤蠻敢動你一根毫毛嗎?”

馬賢交給葉享利一封信,親切地鼓勵說:“表弟呀,大丈夫要大智大勇,以後,你還要執掌通城縣呢!另外,你留心看看,風傳有瑤蠻遷徙了……”馬賢頓了頓又說:“算了,這事純屬謠言,蠻子們還長了翅膀不成?”

來到下黃裏,生怕被瑤人抓了當人質的葉享利,突然捂著肚子,痛得大喊大叫,躺到了**。他逼著裏上派人,把馬賢的信送去了東衝洞。他哪敢按馬賢囑咐的,在旺叔麵前,擺出縣主簿的身份,誇耀馬賢在行省和府裏老爺麵前,如何為瑤人說好話求情,老爺們終於同意,用銀子和糧食解決龍窖山的問題等等。

盤勇讀過旺叔遞給的馬賢來信,一把撕得稀爛,丟在地上用腳一踩,仰天大笑道:“龍窖山的錢糧拿去喂豬,也決不給馬賢一糧一銀!”

幾天來,旺叔胃一痛,就想起盤和的囑咐,讓張慶副師爺盡快上任,把龍窖山的一應事務接上來。十多年裏,旺叔看出了秋菊與張慶的真情實愛,把張慶留在瑤人裏當師爺是有可能的。但怎樣讓張慶立下腳呢?

再說禾仔養傷的日子裏,極少有人來看他,瑤醫的眼光也是冷颼颼的。探長沒了,前程毀了,心裏無限落魄。他手摸秋菊做的 “福”字鞋,卻怎麽也不見她的身影,難道她徹底失望,拋棄了他?他痛恨自己不該在張慶麵前暴露醜惡的私心。他心灰意冷,怎麽也看不到一絲照亮心的光芒。

這天,秋菊陪著旺叔,帶著一包藥物來到禾仔家。禾仔又驚又喜。秋菊的眼光依然是那樣誠懇。旺叔的眼神依然是那樣慈祥。二人細細詢問了禾仔的身體狀況。旺叔告訴他,峒主隨胡兵進城了,迫切需要人進縣城,打探盤和在獄中的情況,了解馬賢和胡兵動向。“你能完成這個任務嗎?”

“可以,我一定辦到!”禾仔突然感到旺叔的信任,就是自己翻身的希望,何況是為了秋菊的父親?他信心陡增,果斷承諾,似乎傷痛也全好了。秋菊一喜。

這晚,禾仔從縣城回來,向旺叔稟報消息後,又打算去把盤和的消息告訴黃桃一家。他要讓黃桃知道,旺叔還在重用他。他有能耐完成一切艱難的任務。他又要見到秋菊了,心裏又浮起美麗的夢幻。

月光如水,蟲鳴似歌。禾仔來到了秋菊家的吊腳樓下,樓裏透出微微的燈光。秋菊和母親正在說話。禾仔一聽在說他,便停住腳,偷聽起來。

“你怎麽又冷落了禾仔?他撤職了,挨打了,你不去關照他,你和他究竟是怎樣一回事?”黃桃的聲音不乏有責備之意。

“媽呀,我很敬佩禾仔哥。他勇敢智慧,又識漢字,武功好,有仁有義,是一條難得的好漢。我相信瑤女嫁給他,一定是幸福的。可我卻害怕,我從小心裏隻有張慶,再也裝不下別人了。我對禾仔哥是敬重,對張慶才是愛。即使禾仔真心愛我,但他能得到我的幸福嗎?世間什麽都可以將就湊合,感情卻不能啊!”秋菊的話語裏滿是困頓。

黃桃歎了長長一口氣,又半責備半埋怨說:“你真是害人啊!瑤人都說你們在談緣,如今你不要他了,怎麽向瑤人們交代?你不是在打父母的臉嗎?”

“媽呀!你別誤會,我喜歡禾仔,總想盡力幫助他,卻從未愛過他,愛是不能勉強的啊!”秋菊好委屈。

聽到這裏,禾仔如雷擊頂,魂魄都出竅了。他忙踉蹌著扶住身邊的柱子,才沒倒下。許久過去,他無限沮喪地離開了吊樓腳。

回到家裏,禾仔用針刺在中指上紮出 “秋菊”字樣,猛然一刀剁斷了中指。他成了龍窖山多餘的人。他又想起了自由自在的往昔,那裏在向他招手。第二天,他不吃不喝躺了一天,挨到天黑,就背起行囊向洞外走去。

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麵走來,“啊!怎麽是她?”

秋菊叫了聲 “禾仔哥。”拉著他返回了家。禾仔滿是羞愧低下了頭。眼前的秋菊是那樣陌生了。

秋菊一聲未響,將一張紙鋪展在燈下。“這不是馮姓宗祠裏英雄虎仔先輩的畫像嗎?”禾仔一愣。

瑤人剛來龍窖山時,山下一大戶買通說客,邀上十多個強人,企圖把百十個馮姓瑤人騙到山下當奴隸種田。平時不被瑤人們看重的虎仔,識破了歹人陰謀,高叫 “大家千萬不能下山!”強人露出了真麵目,威逼恐嚇。虎仔抱著強人頭領跳下雷公崖同歸於盡了。激憤的瑤人紛紛抱起十多個強盜跳了雷公崖。虎仔保護了瑤人的尊嚴和利益,被馮姓瑤人引為驕傲,世代尊為英雄。

數月前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禾仔告訴一同賞月的秋菊,他崇拜虎仔,曾無數次夢見自己像虎仔一樣,成為了瑤人敬重的英雄。秋菊激動地告訴禾仔,她一直夢想像先祖三仙姑一樣,救苦救難。兩雙手不由自主捏在了一起……

秋菊指著虎仔畫像動情地說:“禾仔哥,我描下畫像時,仿佛虎仔先輩在告訴我,他被後人崇敬,是因為他在為別人活著,如果每個瑤人都在為自己的欲望著想,我們早就亡種滅族了。在亂世裏,弱勢的瑤人群中,有多少人帶著英雄夢,成了大家敬仰的先祖。難道你忘了崇敬虎仔先輩的初衷?在瑤人萬分危難的時候,你當了逃兵,離開瑤人的苦難,想獨善其身,你對得起祖宗和龍窖山嗎?”秋菊說完,轉身就走。

一陣激**的波濤從禾仔心中驟然泛起。他一手拉住秋菊,激動地問:“你認為我能為瑤人立功嗎?”

“禾仔哥,我看重你,就是你有這種勇敢的潛質。你要相信自己,從強大的內心裏,頂天立地站起來!”秋菊眼裏閃著興奮的光芒。

禾仔突然覺得她還是過去的秋菊,一如既往善待他,看重他,鼓舞他。頓時鼻孔噴出兩股粗氣,渾身顫抖著說:“為了你這個掏心掏肺的妹妹,我一定為你、為自己、為瑤人爭氣!”

又像那個賞月的夜晚一樣,兩雙手緊緊捏在了一起……

兩天後,旺叔找到鳳梅母子,將張喜戰死在武昌城下的消息告訴了她們,又把盤和請張慶任龍窖山副師爺的打算說了。

哭了幾個月的鳳梅,此時嘴唇咬得滴血,卻沒有一滴眼淚。她想起丈夫為抗元大義而死,想起了丈夫與瑤人的深情,她若推辭,對得起丈夫嗎?她向張慶鄭重地頭一點,果斷地答應了旺叔。

在部署瑤人又一次遷徙的洞主、族長、關目會上,旺叔公開了多年藏在心底,張喜救助瑤人的許多往事,又介紹張慶,宣布了峒主請張慶任副師爺的決定。眾人早知道張慶是秀才,滿腹經綸有智慧,救秋菊、空手鬥凶、指揮瑤兵收複通城縣城,又是峒主和旺叔看中的人,個個擊掌讚成。可當大家眼望麵帶笑容,卻臉色蒼白的旺叔,心裏無不傷悲疼痛,若是旺叔康健,瑤人急著選副師爺幹什麽?天哪,峒主被囚,旺叔又怎麽啦?龍窖山可是麵臨著千年未遇的大災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