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移民喪命枉加禍 稅官摔死鬼揚波

瑤兵助宋軍進攻縣城,為什麽沒殺了馬賢?原來,馬賢躲在胥吏家治棒瘡、躲土匪半個多月了。其間,阿羅不花突然飄來,到處找不著馬賢,正思量換上葉享利。李公公連忙告訴了馬賢。馬賢神情恍惚,拖著病體露麵了,被阿羅不花罵得狗血淋頭,要他把元律條再讀半月。馬賢點頭哈腰答應了。一天,阿羅不花發現,馬賢的元律條和一應文牘章箋都沒有了,是在成心騙他,又得知馬賢縱容手下三瘋子和葉主簿犯律,分別受到圍困龍窖山元軍斬首和棍棒懲戒,憤怒地扇了馬賢一頓耳光,又將他禁閉思過。

那晚,馬賢聽到縣衙內喊殺聲越來越近,破門逃出,一頭紮進自認為最安全的豬圈後的糞池裏。哪知,糞池老深,馬賢咕嘟咕嘟咽下數口豬屎水,嗆得直咳,好不容易爬到岸邊,露出頭,任憑腦殼上滿是髒穢,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直到喊殺聲平息,他才籲出一口氣,精疲力竭,從豬圈的糞池口往裏爬。

“溲溲溲!”一隻肥豬剛好到排糞口拉尿,溲了馬賢一頭一臉,驚得口一張,接了一口豬尿,手一鬆,又掉進了糞池。待他一爬一滑進到豬圈,全身早已麻木僵硬。待到他鑽進豬窩,挨著肥豬躺下取暖,蓋上稻草,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天亮後,養豬的老頭看見豬窩裏躺著一個人,嚇得大叫。縣衙裏的人都跑光了,這是誰?他抹去此人臉上的髒物,發現是氣若遊絲的知縣老爺,忙把他救到豬圈邊的家裏,哄騙過搜查的宋軍,保住了馬賢的命。

下午,馬賢醒來,聽說兩個兒子被宋軍殺了。他雙手捶地,失聲痛哭,悲痛欲絕。他原隻想出人頭地,哪料到陪上堂客,又搭上兩個兒子,家也沒了。

養豬老頭慌了神,彎下身子,一個勁勸他 “想開點”。又告訴馬賢,那個鷹鉤鼻嚇得不知逃到哪裏去了。

馬賢止住哭,突然狂笑大叫:“老天有眼。”

縣衙裏的胥吏人等逃走了大半,縣兵跑光了。養豬老頭把看到的情況一一告訴馬賢。馬賢全身抖起來,害怕有人趁亂殺了他。他不敢回玉璽山的家,就在養豬老頭寒磣的屋裏住下,吩咐老頭找來了李公公。馬賢高燒不退,一閉眼就做噩夢:一會兒瑤兵打來了,怒吼著向他舉起刀;一會兒宋軍殺來了,嚷著要他的命;一會兒元軍來了,指著鼻子問:“你為什麽不死,主子哪去了?”一會兒兩個無頭的兒子來了,大罵 “為什麽要投元人?一家人為你死光了……”馬賢神魂顛倒,時而痛哭,時而狂嚎不止,害得侍候他的李公公膽顫心驚,多次勸他回江西老家去保命。馬賢身體虛弱,不能動彈,哪裏回得老家?隻得整日苟延殘喘。

三月下旬,元軍攻占了嶽州府,派駐通城兩百胡兵。

馬賢大喜,病好了一半,打算搬回玉璽山的家中。哪知,過去看房回來的李公公滿臉難色,一言不發。馬賢再三催促,李才支支吾吾說,阿羅不花隨胡兵來了,已經住進玉璽山的房屋裏了。馬賢恨得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隻得住到一間衙役騰出的破房。他叫一個貼身衙役,悄悄摸進玉璽山的家裏,偷出祖宗牌,供奉在床後角落裏。

晚上,阿羅不花傳見馬賢。當馬賢拖著孱弱的病體返回時,笑容又爬到了瘦骨嶙峋的臉上。主子從來沒有這樣和藹可親過,反複道歉沒來看他。主子還一個勁地鼓勵他,要他繼續當好知縣,像過去一樣,總管縣衙一應事務。

馬賢頓時傷病痊愈,又在縣衙發號施令,招兵買馬,組建了一百縣兵。當他隱隱聽說,瑤兵參與了宋軍攻打縣城,氣得七竅冒煙。問了一些人無有證據,眼裏凶光一閃:“哼,看我怎麽整治這些山牯佬!”連忙叫來了兩個能幹的胥吏,吩咐他們到田莊去……

薑良興和腳盆見瑤兵沒殺到馬賢,十分喪氣。如今,馬賢又在縣衙掌權。二人急了,想起稅賦給千家峒瑤人帶來那多麻煩,趕緊一商量,打算用此事穩住馬賢。二人一進門,看到馬賢神氣活現的樣子,連忙拱手說:“恭喜老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馬賢傷病期間,雖然瞞著眾人,但對薑良興和腳盆沒去看他仍然心裏不快,此刻,卻裝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道:“好,薑大人最近很忙吧?”

薑良興知道馬賢對他和腳盆不滿,加之二人殺了馬大兄弟,巴不得遠離馬賢,連忙答道:“近期,我們在龍窖山落實瑤人賦稅,確實很忙。隻是我一介武夫,不會辦事啊!”

馬賢一聽瑤人二字,立即想起瑤兵助宋軍攻打縣城的傳說,此時,若是我派人去龍窖山辦賦稅,不是可以了解真情嗎?再則,讓盤和與旺叔知道我仍在主政縣衙,還可讓他們知道我馬賢福大命大,殺不死,正好氣死他們。於是高興地說:“薑大人通觀全局,想法很好。元軍新近攻占嶽州,還要攻取整個宋朝廷江山,軍費開銷巨大,上司規定:瑤蠻每人再加一籮穀。這事嘛……你領個頭,具體由李公公和腳盆去辦如何?”

薑良興和腳盆傻了眼,壓著心中的火氣,細聲細氣地問:“這稅怎麽又加碼了?”

“對呀,加了,上司加的。上司就是天。天不下雨,偏要下雷霆,我也沒辦法。”馬賢裝作一臉無奈,話語卻好不挑釁好不得意。其實,他心裏還話沒有說,“若是坐實了瑤蠻參與宋官軍攻打縣城,老子定要龍窖山翻江倒海,下血雨,血水流成河。”

眼望薑良興和腳盆怏怏離去,馬賢冷笑著高喊:“真是讓薑大人操盡了心嘍!”

薑良興出了門,抬頭眼望天空,讓酸楚而憤怒的淚水,倒流進肚裏去。

立夏不久,幾場小南風吹過,龍窖山上的麥子、豆子等夏收作物,黃澄澄又要登場了。

這天下午,東衝洞的朗坪寨主和寨人們,正在為搶收麥子著急。今年的麥子長得特好,穗子老長,麥粒像潑在穗上一樣。可是,幾次瑤人遷徙,寨上走了大半人口,勞力怎麽也忙不過來。

“可以把朝坪關隘四個守哨的瑤兵撤下來收麥子,不會出什麽問題的。”一個瑤人建議。

寨主一陣猶豫,反問:“寨主擅自調動瑤兵,龍窖山還沒有先例,這事做得?”

“你呀,樹葉掉下怕打破腦殼。今晚,叫守隘瑤兵們來寨上商量商量,以後每天派一人守哨,夜晚不守。這多年都未出事,我就不相信現在塌了天。”另幾個瑤人慫恿寨主。

朝坪關隻是龍窖山一個偏僻關卡,關外山勢險峻,不易通行。龍窖山曆來沒有把它作為守衛重點。盤勇和神佑也隻要求,朗坪寨派四個瑤兵日夜守哨,他們不時來檢查一次。多年來,朝坪關隘平安無事。寨主一陣沉思,沒再反對。

當晚,皓月千裏,瑤兵在寨上會眾,沒到關隘來上哨。

第二天早晨,寨主帶領大家來收麥子。高唱瑤歌的眾人突然驚呆了。靠近朝坪關隘地裏的一大片麥子,已經沒了穗子,隻剩下麥杆在山風中搖動,是誰偷了麥穗?

偷盜是千家峒的大罪之一,按規定必須報瑤府。千家峒多年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極少出現過 “偷盜”事。寨主私調瑤兵不守哨,在龍窖山還沒有先例。他不敢報瑤府,悄悄到附近寨上去打聽。哪知,這些寨主和瑤人都嘲笑他,“我們自己的糧食都吃不完,偷你的麥子吃了能成仙?”返回的寨主帶領瑤兵到關外察看,發現山徑上掉有不少麥穗。寨主蔫了,偷盜涉及山外漢人,必須上報。他打算去瑤府請罪,接受 “私調瑤兵”的重處。

瑤人們紛紛拖住寨主勸說:“先沉住氣,如果,今晚盜賊再來,我們就抓了送瑤府,如果不來就算了。你何必去自找麻煩?”

當晚天一黑,幾個瑤兵來到朝坪關隘,把捉老虎、捉麂、倒掛樹等暗器用上了。瑤兵們埋伏在關隘高崖上等候動靜。

蟲鳴唧唧,月影模糊。後半夜,關外山徑上傳來一陣窸窸索索的腳步聲,一排黑影向關內來了。掌握機關的瑤兵正要動手,隻見兩個黑影轉身走了。一個年紀大的瑤兵想起,捉奸捉雙,捉賊捉贓,就按住了年輕瑤兵的手,讓黑影進了關。兩頓飯工夫,進關的黑影挑著麥穗返程出關隘。年紀大的瑤兵伸出五個指頭,輕輕捏了捏。年輕瑤兵一按機關,隨即五聲 “哎喲”清脆傳出,三個黑影倒掛在半空樹上,兩個地上的黑影瞬間不見了蹤跡。其他黑影丟下麥擔,拔腿逃出關隘,在山徑上猛跑。慌亂裏,一個黑影一頭栽倒山徑下去了。

瑤兵們把抓到的五個盜賊帶到朗坪。寨主一起盤問,這些操著江西口音的人說,他們是移民,被下黃裏安排來田莊落腳。盜賊裏兩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跪在地上說:“縣衙兩個胥吏來田莊數次,看見我們餓肚子,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勸我們來找你們要糧。前晚偷麥後,昨晚又送我們來偷麥穗,他們卻回去了。”

寨主見老認情,忙把老人扶在凳上坐下,端茶遞水。老人見寨主沒有加害的意思,放開膽子哭訴起來。馬賢不是人,派人到老家說,通城縣如何如何好,沒有仗打了。他當了知縣,家鄉人移民來了,有田有地有現存房屋住,不要一文錢,把鄉親們騙來了。他們來後,竹筍變了卦,田地房屋都要拿銀子到裏上買。他們窮,拿不出銀子,就被安排到田莊來了。

另一老人說,他兒子兒媳在老家病死了。他帶著三個孫子,年前來到通城,大孫子十四歲,小的才八歲。年後,家裏就揭不開鍋了。幾個月來,老少四口隻得靠挖野菜、竹筍,捉鳥雀度春荒。

寨主和瑤兵們心裏酸酸的,再問其他人,都是斷糧數月。就叫他們挑著偷割的麥穗回家去。他們怎麽也不相信是真的,直到瑤人把麥擔交到手上,才一齊跪下,連連叩頭。寨主扶起他們說,以後有困難就來找我們,千萬不要做賊,眾移民發誓再不來偷了。

第二天一早,寨主向旺叔報告了縣衙胥吏送移民來偷麥穗、瑤人捉賊的經過。旺叔一怔,忙問寨主:“寨上還有多少存糧?”

“有五十多擔。”寨主答。

旺叔吩咐寨主:“你帶人給田莊移民送十擔糧食去支援他們。”

寨主從收麥子的人中,抽了十個勞力,挑了三擔麥子、三擔高粱、四擔稻穀送到田莊。隻見屋場上,黑壓壓的人群裏傳出一片慟哭聲。一個盜麥被捉放回的老漢,拉著寨主的手,傷心地說,昨晚,有個偷麥穗的老人,逃跑時失腳掉到路邊崖下摔死了。寨主吊喪後,又報告了旺叔。

旺叔與張慶帶著五十兩銀子,朗坪寨人又挑了二十擔稻穀,往田莊吊喪。眾移民千恩萬謝,跪拜送回了旺叔與張慶等人。

“瑤人中馬賢的奸計了。”回到朗坪寨,旺叔和張慶部署了寨上瑤兵守關事宜,吩咐密切注視移民動向,有情況及時稟報。

哪知,田莊移民盜麥摔死,這場瑤人沒有責任,已安撫平息的風波,卻被派到田莊的胥吏興衝衝報告了馬賢。

禍不單行。又一場意外事件,讓龍窖山陷入更深的災難裏!

夏收時節,東衝洞到處呈現出一派蓬蓬勃勃、生機盎然的美麗風光。麥子大小豆正在登場,桃子李子櫻桃已裝進了果盤。

離開江西農村,在通城縣衙生活了大半年的稅官李公公,聽到馬賢要他來龍窖山收稅,心裏十分高興。馬賢身邊是非多,特別是李公公出主意,讓馬賢去元軍軍營挨了軍棍,馬賢對他極度不滿了,加之常有人在背後罵他 “是馬賢的跟屁蟲”,讓他感到恥辱。來龍窖山後,美麗的景致和人情,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感到格外舒暢,一下勾起了他的無限鄉愁。多天來,登記東衝洞瑤人人口和田地產量,寨主坦誠配合,瑤人熱情接待,特別是瑤家窖酒,喝得他心曠神怡。瑤人並不是像馬賢說的那樣 “狡猾”,而是真情純樸,確實讓他感動。

這天,李公公在薑良興和腳盆陪同下,到東衝洞最後一個寨——程鳳衝搞登記。李公公愉悅地盤算著,到龍窖山近月了,有了一洞的經驗,其他八個洞,把縣衙胥吏帶來,頂多一個月就可以收場了。

程鳳衝在內衝寨西麵的山嶺間,三十多戶瑤人的石屋和吊腳樓四周,到處都是幾人合抱大的楓樹或鬆樹。春夏之時,綠蔭遮天蔽日;秋霜過後,紅葉似火如花。逐年裏,程風衝瑤人整理了山溪,水歸流,地成壟,田成鏡,石屋和吊腳樓依山傍水,隱身在翠綠裏,小橋流水串起山村。去年冬天,程鳳衝又在溪水上遊修築了一個攔水埧,準備蓄水堵水防山洪,灌溉田地養魚。

勤勞儉樸本姓藍,

姻緣結在龍窖山。

點起石頭燃起火,

龍王助我度水關。

風風火火無艱難。

一陣悠揚的歌聲,從綠蔭深處傳來,動聽悅耳,緊緊扣住了李公公的心弦。在龍窖山的這段時日,他漸漸聽懂了瑤歌。瑤人們都以自己的家鄉和心情,編歌唱歌,訴說自豪和衷腸。

“要是瑤人讀了書,都會成為文學家,你說呢,薑大人?”李公公停下腳步,聽完瑤歌,感慨地問薑良興。

過去,薑良興見李公公是馬賢的表親,從內心厭惡他,二人極少接觸。這段相處,薑良興發現,李公公為人處世不像馬賢奸巧刁滑,也能吃苦耐勞。李公公告訴薑良興,馬賢許願他,一有機會就帶他離開通城,不再為元人做事,不然他早走了。薑良興知道馬賢在騙李公公,沒有點破他。聽到李公公在問他,立即回答說:“你是秀才。我一介武夫,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隻知道瑤歌腔調好聽又熱鬧,哪聽得出門道來?”

李公公來龍窖山前,馬賢叮囑他,要悄悄打聽瑤兵是否參與了宋軍打縣城,還要注意薑良興玩花招。前者他未聽到任何風聲。這些天,他發現薑良興平易近人,雖然官大卻認真配合他做事。他對薑良興尊敬又親切了,覺得薑良興的話是真誠的,聽過哈哈一笑,說:“大人過謙,我知道你心裏亮著。”

說話間,三人來到了程鳳衝,眼前的美景早把大家吸引了。李公公更是讚歎不已:“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哪裏比得上這裏?!若是靖節先生隱居在程鳳衝,寫出的文章定會比《桃花源記》更好。”

中午,招待客人的酒席擺在一顆大楓樹下。楓樹巨大的華蓋,撐起一把遮空的大傘。斑斑駁駁的陽光漏下樹蔭,像一枚枚金幣掉落地上。樹邊小溪的石縫裏,一根碗口粗的古藤,攀著楓樹杆杈向上爬,大大小小的藤蔓,在枝丫間纏繞,伸到樹冠外,婆婆娑娑的楓葉裏,一嘟嚕一嘟嚕四五寸長的紫紅花串,掛滿樹身,渾然一體。蜂蜂蝶蝶、尤其是一群黃毛小鳥,嘰嘰喳喳,上下翻飛,看得李公公心花怒放。

丈多寬的小溪上,一座約四寸厚的整塊青石板橋淩空架起,橋麵有三尺寬。由於年代久遠,日曬雨林,人來人往,橋麵鑿痕早已磨失,潔淨的橋麵,像鏡麵般散發著幽藍的亮光。流水無顏無色無雜,若不是叮叮當當的響聲,若不是小魚翻出浪花,或在水麵標出閃著銀光的水線,人們壓根就不知道溪裏有水。水底大大小小的卵石,有金黃的,有青藍的,有雪白的,晃晃****,散發著柔光。

酒菜上了席,主人喊吃飯,李公公的眼光還在小溪邊、山腳下、楓樹和座座石屋與吊腳樓上,停留品賞個不休。

“李稅官還在想什麽?”薑良興饒有興趣地問。

李公公歎了一口氣,說:“活在這樣的環境裏,才沒枉來人生。要是我,在這裏活上一年,死了也值得。”

“請大家入席吧。”寨主又一次催促客人。

“好,來!”薑良興催促李公公坐上客座一席。李公公雙手一拱,“不敢不敢,該大人坐。”多天來,薑良興每飯都請長自己幾歲的李公公坐在客座的一席上。李公公都推辭了。“今天,老兄一定要坐,坐了吟首詩給我們聽。”在薑良興的執意堅持下,李公公拱起手,說了聲 “恭敬不如從命。”坐了一席。

小南風徐徐送爽,無比愜意。酒是窖藏了多年的陳釀,醇香撲鼻,甘甜可口,在主人的熱情招呼聲中,客人們放量喝開了。幾杯酒下肚,薑良興問李公公:“秀才的詩想好了嗎?”

“快了快了。”李公公答。

薑良興又問:“聽說三國時有個詩人,走七步就吟出一首詩,流傳至今,是嗎?秀才。”

“是曹操的兒子曹植,父親死後,哥哥忌恨弟弟,要弟弟七步吟成一首詩,否則要以欺君之罪治他。他真的七步吟了一首五言詩,感動了哥哥和眾大臣,也救了他的命。”

薑良興好奇地緊逼著說:“那你喝七口酒,也吟一首詩吧!”

“好!我要喝七碗酒,詩才吟得出來。”李公公知道瑤酒好喝,乘興把七口改成七碗。

寨主聽說客人要喝酒吟詩,好稀奇,連忙提壺為客人加酒。

“滿上滿上。”李公公指著酒碗,不斷提醒寨主。

連喝過七碗酒後,李公公醉眼朦朧,搖頭晃腦地吟起來:

酒醉英雄漢,

飯脹死人呆。

人生一場夢,

夜夜美人懷。

李公公吟完,眾人一齊擊掌誇讚。雖然大家不全聽出他究竟說了什麽,但哪裏見過這種場麵?加上李公公認真投入的樣子,著實讓人恭維。

看到眾人熱烈的情緒,李公公乘著酒興站起,神秘地說:“皇帝宴請臣子時,一些大臣乘興吟詩。好詩一吟出,皇上龍顏大悅。宮廷樂師隨即譜上曲,在酒席上演奏。宮廷舞女和大臣們邊唱邊跳,一派熱烈場景。”李公公離席了,把自己的詩套上一個《九霄月》的曲牌唱起來:

“酒醉英雄漢……”

李公公邊唱邊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大家聽著李公公鼻腔裏發出的嗡嗡聲,像來自甕中一般,甚是逗樂,不由自主站起,擊掌附和。李公公興致驟增,圍著酒席跳了一圈,圍著大楓樹跳了一圈,又乘興向青石板小橋跳過去。

“飯脹死人呆……”酒興發作,李公公荒腔亂調,高一腳,低一腳。一個趔趄,“噗”地一口酒,從口腔鼻腔噴出老遠,嗆得沒有了下句。

沿著溪流吹來的微風,濕潤涼爽,酒性躁動的李公公,驟然感到無比舒暢,更加放肆地向青石橋上狂跳過去。

“李稅官有危險。”眾人興奮欣賞之餘突然大驚,人們不約而同飛跑過去。

“人生一場夢……”李公公高高蹦起,一個四肢共舞,落向橋麵,一腳踩空,“通”地一聲掉落橋下。

大家驚惶地湧到溪水裏,抬的抬手,抬的抬腳,把濕淋淋的李公公抬到岸上,隻見一股殷紅的血,從他的額角流出來。李公公口裏還在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哼著:“夜夜……美人……懷……”

哼著哼著,聲音微弱下去,頭一歪,再也不動了……

再說縣衙裏。中午,馬賢得報田莊移民盜竊瑤人麥子摔死一人的消息,一陣哈哈大笑,連連讚揚兩個胥吏:“你們做得好!好啊!”

下午,馬賢手指幾掐幾掐,李公公去龍窖山已快一月了,怎麽還不回來,賦稅辦得順利嗎?怎麽連個音訊也沒有?他疑惑著吩咐下人去傳葉享利。

葉享利棍傷剛愈,由於流血過多,人瘦了一大圈,身體十分虛弱。昨天,他到縣衙走了一趟,見馬賢嘴臉十分難看,就知趣地怏怏折回了家。他養傷的日子裏,馬賢一次也未登門問候過。在黃土坡元軍營裏,馬賢在中軍帳大喊的 “二人與我無關,該殺該剮由你們辦”的話,讓他憶起就毛骨悚然。三瘋子臨死前大叫,葉享利要他去搶銀子殺知縣。馬賢肯定記恨在胸,一有機會定會對我下殺手。以後的日子怎麽辦?他思來想去,打算暫時忍氣吞聲,一有機會就開溜,決不能坐等馬賢下毒手。

“李公公怎麽樣了?”葉享利氣喘籲籲一到,馬賢就著急問。

葉享利心一沉。他一直在病中,李公公有無消息他哪裏知道?看見馬賢不冷不熱的樣子,他連忙賠著笑臉答:“我沒有聽到李稅官的任何消息,老爺。”

馬賢臉色鐵青,厲聲吩咐道:“要是今晚還沒訊,明天,你就派人去龍窖山看看他。”

“是,老爺。”葉享利唯唯諾諾退出了門。

剛到門外,腳盆就急匆匆來了,滿臉沉重地叫了一聲 “葉主簿”,迅急問:“老爺呢?”

“在屋裏。”

見腳盆慌慌張張進了門,葉享利好奇地幾步躡到屋角,豎起耳朵偷聽起來。

“稟報老爺,李稅官他……他……”腳盆上氣不接下氣結巴著。

“李稅官怎麽啦?”馬賢頭也未抬,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腳盆痛楚地答:“李稅官……在龍窖山喝多了酒,唱詩跳舞,不慎摔到橋下……不……不再說話了。”

“啊!”馬賢嘴巴扯得老大,獨眼珠都要瞪出來了。當他從腳盆的神情裏,證明自己未聽錯時,立即破口大罵:“你們兩個狗東西幹什麽去了?他肯定是瑤蠻害死的。”馬賢伸手抓起茶碗,向腳盆惡狠狠砸去:“瑤蠻為什麽不害死你們?”

葉享利一驚,爾後大喜。馬賢整日禍事纏身,他就平安了。他輕手躡腳,大氣不出,望望左右無人,踮起腳尖快步飄走了。

“嶽州府被元軍攻陷了!”正在龍窖山十分為難的時刻,一個驚人的消息,讓瑤人們怔得合不攏嘴。從洞庭湖遷徙的路被徹底阻斷了,龍窖山四麵都是元軍,瑤人隻有死路一條了啊!

哪知,更加嚴峻的形勢,把峒主和師爺逼進了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