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主仆挨打露奸心 首徙瑤人落下腳

新年的氣息彌漫著龍窖山。

大年夜,瑤家的每間房裏點上燈,照得通亮,一家人在家神前虔誠祭拜先祖,祝福遷徙瑤人平安後,吃過團年飯,孩子們打著燈籠,到同屋場的家家戶戶恭賀新年接喜糖,歡鬧聲陣陣傳來。代洞主三古在火塘裏架起一個巨大的幹柳樹蔸,轉瞬大火升起來。新年燒柳,越燒越有。他和堂客在聊著遷徙的瑤人,聊著東衝洞的新年打算,用火鉗挾出十二個燃炭,擺在火塘石上,測著新年月份的旱澇。

大年初一,各寨的長鼓舞、拍打舞、龍燈、彩蓮船鬧得正歡。三古和新寨主二郞邀了寨上戶主,到每家拜年,為遷徙瑤人喝了祝福酒。三古選了初四出行,在洞裏跑了兩天,到族長和年高派長的老人及寨主家拜年。又同各寨主定下新年生產生活上的大事,到數處打算修塘築堰、壘石造地工地一一看過,精心規劃,一直忙到元宵節前。

二郎的堂客大花可高興了,老公代理寨主,為她長了臉。雖然寨上年前來不及補選,但大花堅信,以後補選時,瑤人定會把手裏的籌碼給二郎。可不是嗎?寨人們投給她的眼神,都是光彩。每天天剛亮,她就起床給二郎做早飯,催他出門辦事,還一遍遍囑他:“遇事要多想想,要得好,問三老,噢!”堂客不再冷眼相向,二郎特別高興,走起路來一溜風。

新年期間,盤和與旺叔來過寨上兩次。還把二郎整修水利減災的作法在千家峒推廣了。堂客殺了一隻雞,要二郎一人吃。二郎好說歹說,把兩個雞腿賞給兒子吃了,堂客僅吃了兩隻腳。

吃了月半粑,下地種莊稼,正月十六,天晴得很好,二郞帶著寨上的男女勞力,祭拜過天地神靈社王後,一眾人在修複冬時被雨雪損壞的石磡,幹得正歡,忽然聽見大江在喊他,忙走了過去。

大江的銅鈴眼笑成了兩個鼓脹的大豆莢,高興地對二郎說:“我在山外一個朋友家吃拜年飯,聽大家傳,元軍在黃土坡軍營附近,占用了一些外逃百姓的空房放物品。三瘋子屙屎撒尿耍無賴,找元軍討要房屋租賃錢。元軍大怒,一索綁翻了他。後來,元軍又到縣衙抓了主簿葉享利,聽說都要問斬呢!”

“嗬,有這事?這個三瘋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要錢要到閻王家,不是上門找死?”二郞一高興,鼓眼笑成一條縫,稍頓又說:“狗咬狗好喔,隻是這裏麵有什麽蹊蹺,你要去告訴旺叔啊!”

“我正是這樣想。”大江邊答邊快步走了。

黃土坡的元軍軍營裏,三瘋子一絲不掛,身上貼滿符咒畫,被五花大綁在一根木柱上。

原來,馬賢多次向上謊報瑤情,圍困龍窖山的元軍對瑤人竟沒半點懲罰,就要葉享利想法摸元軍的底。三瘋子領了葉交辦的任務,就喝得醉醺醺,大冷天打著赤膊,貼了符咒,懵懵懂懂上黃土坡元軍營收賬,滿口叫罵聲不絕於耳。

兵勇們早聽當地百姓說三瘋子霸道一方,巧取豪奪,鳥兒飛過拔根毛。特別是有兩個被三瘋子霸占妻室的鄉民,找到軍營,控訴三瘋子仗著自己是 “刀槍不入的天降神兵”,晚上來了要讓妻讓床,否則就要被毒打,甚至被殺死。

哪個當兵的不想成為刀槍不入的神兵?不少人都想拜三瘋子為師呢!兵勇們圍著三瘋子看個不停,看來看去,總看不出他與凡人有啥兩樣。一個膽大的兵勇在眾人慫恿下,往三瘋子額上一木棍,一個紫綠包鼓起來了,三瘋子大叫。好奇的兵勇們不讓他走了。

“噢!神兵也痛?再試試。”又一個膽大的拿起刀,在三瘋子屁股上一刺。鮮血 “嘣”就出來了,三瘋子又一聲慘叫。

見識了 “神兵”的兵勇們樂開了,把三瘋子脫得精光,隻見他胯裏也貼了符咒。

三瘋子大叫:“我是裏正,又是天上神兵,你們惹我是闖大禍啊?”

兵勇們一商量,端來一盆豬血,劈頭蓋臉朝三瘋子頭上澆去,又將一桶糞、一桶尿,把三瘋子從頭澆到腳。三瘋子口裏鼻裏耳裏,都是屎尿血,哽得喉嚨都叫不出聲了。

眾兵勇一陣嘀咕,把三瘋子吊在樹上,看他在空中有什麽神法。

春寒撲麵的日子,被折磨了半天的三瘋子早已氣息奄奄。他以為自己貪汙賣房屋銀子的惡跡被元軍知道了,要吊死他,於是,向兩個看守的兵勇悄悄提出,給每人五百兩銀子買命,放了他。兵勇沒理他。三瘋子更急了,又提出,隻要放了他,每人一千兩。

看守奇怪了,將此事告訴了頭領。頭領饒有興趣一審問,三瘋子把縣衙主簿葉享利,要他來試探元軍對瑤人的底線和盤托出,又將向移民賣房屋賣田地,收了銀子與葉對半分成,也供出來了。三瘋子想,葉官大,準可頂下禍患,救他出營。

聽了頭領稟報,統兵總督蔣金龍半信半疑。當兵勇在三瘋子的住房裏,搜來六千多兩銀子時,蔣震驚了,立即派人到縣衙,把幕後黑手葉享利抓來。

進門就領了十軍棍殺威棒的葉享利,是個不經打的角色,一個勁告饒,承認三瘋子供述屬實。當他意識到生命攸關時,嚇得魂飛魄散大喊 “冤枉!”謊說三瘋子所為,是知縣馬賢要他安排的。蔣金龍氣憤地手一揮,將三瘋子和葉享利綁在場中木柱上,又尋思著怎樣懲罰多次向上司謊報瑤情,讓圍困龍窖山元軍陷入被動的馬賢。

元軍來抓葉享利,馬賢大駭,避進了夢春樓。當他知道事情原委後,氣得獨眼大瞪,殺二人事小,隻可惜了六千兩銀子啊!縣衙稅官李公公提醒馬賢說:“此事涉及主簿,必須盡早息禍,要是元軍懷疑老爺就壞了。”

馬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了。他兩次以向上送禮為名,雖然隻落了五千兩銀子的假票,但怎麽說得清楚?若是被元軍查出,肯定腦殼要搬家,他急得團團轉了。

李公公看出端倪,連忙挺著個塌鼻子出主意說,老爺要趕快到元軍那裏去,說三瘋子的銀子,是沒來得及上繳的稅銀,與葉主簿無關,能救人就救,救不出就讓他們殺,保自己要緊嘍。

馬賢一想,覺得沒有其他再好的辦法,隻有決定硬著頭皮去元軍營。可蔣金龍……馬賢眼前立即浮起第一次相見的情景,又急匆匆在屋裏轉來轉去,口裏念著:“這個殺慣了人的老家夥,心硬得很,去見他合適嗎?”

李公公又走上前,一陣附耳低語。馬賢點頭大叫:“好,這樣好,事不宜遲,快去快去。”

午後,馬賢脫下皮貨,換上了一身按自己設想訂做的官袍,帶著李公公,趕到黃土坡元軍營外。李公公用一條麻繩把馬賢綁了,求見蔣金龍請罪。守營的兵勇傳話等候。馬賢等了一個時辰,等得心如貓爪搔,才有人出來傳見,二人忙不迭往軍營內走。馬賢一眼瞥見葉享利和三瘋子綁在木柱上,頓覺問題嚴重,心裏直抖。來到中軍帳外,李公公被兵勇攔下。馬賢深深呼了一口氣,低著頭,一步一抖進了帳,頭也不敢抬,一膝跪在條案前,葡匍在地。

“來者何人,為什麽負荊請罪?”條案後一個聲音漫不經心問。

馬賢顫兢兢答:“下官是通城縣知縣馬賢,對治下管教不嚴,向老爺請罪。老爺在下黃裏所收繳的銀子,是裏上還沒來得及繳縣的稅銀,請老爺明察啊!”

“嘿嘿,真是騙人騙到閻王殿來了。裏正和縣主簿說得清清楚楚,銀子是出賣逃走漢人房屋和田地的,還說與你同流合汙,早畫了押。你說銀子是稅款,不誠心認罪,還想欺騙本官,想罪加一等嗎?”條案後的聲音帶著憤怒和譏諷。

馬賢嚇得篩糠了。他知道三瘋子什麽壞事都做得出來,但他決不相信,葉享利會無中生有把他扯進去,連忙抖著聲音推脫道:“下官確實不知道,全是葉主簿和三瘋子幹的,請老爺明察啊!”

“你在騙鬼。看來,我們要與武昌府重審這個案子。我倒要看看你愛不愛銀子!”聲音從咬著的牙縫裏迸出。

馬賢急了,生怕扯去武昌府,牽進自己,連忙就地下台階,扯著嗓子大喊:“老爺英明,老爺明察秋毫,此事確實與下官管治有關。老爺秉公執法,兩個罪犯該殺該剮,任由老爺辦,下官決不放半個屁了。”

“嘿!”條案後又傳來一聲冷笑,挖苦說:“好一張見風使舵抵賴的嘴。沒有異議就宣判。”

馬賢立即緊張地側起了那隻獨耳朵。

條案邊一個聲音大聲宣布:“元軍龍窖山統兵總督府命令,下黃裏裏正三瘋子敲詐百姓,以權謀私,貪吞巨銀,奸汙良家婦女,立即處斬,所貪銀子全部沒收充公;通城縣衙主簿葉享利與三瘋子同流合汙,企圖私吞巨額公銀,著打五十軍棍;知縣馬賢治下不嚴,放縱違法,領二十軍棍,以儆效尤。立即執行!”

馬賢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頭來正想申辯,隻見條案後的人正起身離去。那人原來是副總督阿栗。馬賢大喊 “冤枉”時,阿栗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早有四個手持殺威棒的兵勇來到麵前,將馬賢囫圇掀翻在地,摔了個嘴啃泥,拖出帳外。隨著一頓棒喝,伴著一下下沉悶的棍棒擊打聲,馬賢的屁股早已皮開肉綻,官袍浸滿了鮮血。

接著,又打過葉享利,斬首三瘋子。三瘋子臨行刑前大叫:“老子冤枉啊!我做的事都是葉享利指使的,推到馬賢名下也是他的主意。葉享利還曾要我堵在去武昌府的路上,搶馬賢的銀子,殺了馬賢,他當知縣。馬賢和葉享利都是大騙子,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李公公扶著痛得直抖的馬賢正往營外走。聽了三瘋子的喊叫,馬賢牙齒咬得格格響。他腳點地,一瘸一拐挨著:“這個沒良心的葉享利,還想下我的毒手,你等著!”

出了軍營,馬賢無法騎馬,又生怕被百姓看見丟醜,四下裏一望,朝一小山嶺呶呶咬破了唇的嘴。李公公忙將他背上去,在一隱蔽處藏了起來。馬賢伏在茅草上,棍傷痛得不行,又不敢呻吟,隻得咬牙堅持。李公公又把打得半死的葉享利背來了。馬賢眼望葉享利,氣得獨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真想狠揍葉享利一頓,但葉享利昏迷不睡,連呻吟聲也沒有,打他有何用?何況自己也動彈不得。

馬賢把臉朝向另邊,一眼望見李公公,怒氣又來了,口裏哼哼唧唧地埋怨起來:“你個豬腦殼,不是你說負荊請罪可脫身,我哪有這場橫禍?要是換了別人,我還以為你是內奸呢!”

小山上連水也沒得喝,天氣又冷,時光真難熬!李公公愁眉苦臉,急得直搓手,幾次提出到附近百姓家或下黃裏叫裏丁來照料。馬賢眼一瞪。這時,老天下起毛毛細雨來,李公公忙下山嶺,尋來一些秋收丟棄的爛稻草,把馬賢與葉享利蓋起來。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李公公把葉享利抱到馬背上,用繩子綁緊,然後騎上另一匹馬,將濕漉漉的馬賢抱在懷裏,兩匹馬摸黑冒雨回縣城去了。

馬賢一到家就發起高燒來,傭人幫馬賢換下濕衣,望著血肉模糊的屁股,嚇得不敢動問,扭頭站到一邊。

“快去弄點吃的來。”李公公空著鼻腔,向傭人嗬斥了一聲,又坐到馬賢床邊,輕聲問:“老爺,我給你請郎中吧?”

哪知馬賢卻並不擔心棍瘡,有氣無力地說:“這……傷是小事,你要幫我想想,如何……如何……瞞下眾人的耳目啊。”

的確,知縣挨了駐屯軍軍棍,確實是一件有失臉麵、且讓縣人震驚的奇事。李公公急在心裏。馬賢如何丟得起這臉麵,如何見人?他建議馬賢到老家去養好了傷再回來。

馬賢眼前立即呈現出狡譎的鷹鉤鼻和暗藏野心的葉享利。他朝李公公眼一瞪,怒斥道:“莫非是別人串通了你,想趁機把我換了嗎?你也不想想,即使我下了台,知縣也絕沒你的份!”

李公公好委屈。正在左右為難時,李公公忽然又想出一個主意,試探著對馬賢說:“老爺趁夜到我家去養傷吧?以後有人來找老爺,我就說老爺巡鄉去了。”

“可……可以呀!怎麽不早說呢?走,現在……就走,走呀!”馬賢抬起燒得通紅的尖削臉,半點沒有猶豫,邊說邊跪起,露著血肉模糊的屁股,向李公公伸出雙手,撲到了他背上。

紙包不住火。不出三天,縣人傳得沸沸揚揚。有的說馬賢、葉享利與三瘋子私吞了縣裏一萬兩銀子,有人說兩萬兩,被駐龍窖山元軍查出來,馬賢挨了五十軍棍,葉享利挨了一百軍棍,三瘋子被斬首了……連縣衙的胥吏們也在嘀嘀咕咕。

李公公初聽臉一拉,空著嗓門訓起傳聞者道:“你的腦殼長在屁股上?撿到風就是訊,跟著亂哄亂嚷。你為什麽不想想,老爺是什麽老爺?屁股是什麽屁股,老虎屁股哪個敢去摸?”後來,傳說的人多了,李公公幹脆來了個充耳不聞。他悄悄買了退燒藥、棍創藥,天天給馬賢塗屁股。燒一退,數天未露麵的馬賢就焦灼不安了。

這天,李公公一進門,馬賢立即問他:“外麵有什麽反應?”李公公吱吱唔唔。馬賢知道壞事了,氣得眼睛一瞪,怒喝:“照直說!”馬賢聽了李公公的述說,一下癱在**。傍晚,李公公剛進屋,馬賢迫不及待地要他拿過紙筆墨來。

馬賢咬牙切齒一句句說,李公公小心謹慎一個個字記。末了,馬賢問李公公:“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奏報龍窖山瑤蠻嗎?”李公公搖搖頭。馬賢得意地說:“這叫一箭三雕。我們鬥不過駐軍,就用上麵來壓,讓他們和瑤蠻去結冤,要那個姓蔣的,心裏比打一百軍棍更痛;瑤蠻也沒有好日子過,老子引天火來燒他們;這其三嘛,就是轉移百姓視線,省得老拿縣衙說事。”說完,“哈哈”正要出口,傷口突然痛得幹瘦大嘴一咧。

第二天,馬賢精心編造了一份通城縣衙塘報,說龍窖山大勢操練精兵、大量製造軍械,瑤兵陰謀幫助嶽州的宋官軍守城。同時,逃進了龍窖山的水匪蠢蠢欲動,瑤、漢聯手,企圖反功武昌城等,向元軍的武昌府,六百裏加急馳去。

馬賢的塘報,對於正在準備攻占嶽州的元軍來說,無疑是絕不會容許的大事。龍窖山如何度過這個難關?

“陪同瑤人遷徙的禾仔、明列和滿良從瑤人落腳地回來啦!”

正月二十日,歡聲像一陣溫暖的春風,吹出了千家峒瑤人臉上的笑容。龍窖山沉浸在比過新年還要熱鬧的歡樂裏。

盤王廟議事廳裏喜氣洋洋。盤和、旺叔與盤勇、老黑、十二姓族長、九個洞主和眾關目,在聽禾仔稟報瑤人首次遷徙的經曆。

在洞庭湖南上岸後,瑤人為了不驚擾當地漢人,分成五路,盡量選擇人煙稀疏的地方向南而行。

途中,還是有漢人麵對成群結隊的瑤人慌了神。男人們結夥,揮起刀槍家什出麵攔截了。當他們聽說瑤人是不和元軍合作,拋棄家園,從元人占領區逃出時,漢人們群情激奮,欽佩不已,主動提供食宿,給了不少接濟和方便。一個大戶感慨瑤人操行,送了五匹騾馬。沿途漢人的幫助,給了瑤人不少溫暖,也意外地遭遇了一些麻煩。

這天,樟樹一路行一路想,不是旺叔安排他和玫瑰遷徙,不知又要扯出什麽禍事來。原來,籮筐洞與他懷孕的瑤女,堅決抵製父母打胎的勸阻,生下兒子長到一歲了,要住到樟樹家來。樟樹瞠目結舌。玫瑰也和樟樹大鬧開了。旺叔不願廢了樟樹這員好戰將,忙叫三古和籮筐洞主出麵調和,勸回瑤女和小孩,給了些哺育費,打罰了樟樹十皮鞭,讓他當了遷徙瑤兵的代統領。要玫瑰任了遷徙女瑤兵伍長。樟樹心裏正感動時,瑤人們早來到一座怪山惡水的高嶺下。

忽地一聲鑼響,山上叢林中呼聲大震,五十來個花臉漢,手持兵器竄下山,攔住瑤人去路。為首頭領畫一副黑熊臉譜,操一杆方天畫戟走上前,扯著嗓門大喊:“識相的留下買路錢,早點趕路,莫惹爺爺動手。新年之際,我們開個吉門。你們圖個平安。”

拖兒帶女的瑤人們大驚,一些小孩嚇哭了。

“強人打劫了!”樟樹心一沉,連忙丟下鋼叉,耐著性子,趕上前講理求情。

新上任的女瑤兵伍長玫瑰,哪有這個耐心?飛奔而上,怒斥道:“青天白日之下,哪容強人打劫。”

黑熊一望上來個大美人,丟下樟樹,下馬走近玫瑰。**眼笑成一條縫,突然伸手向玫瑰臉上摸去。玫瑰本原地臉一偏,腳一抬。哪知一聲 “哎喲”後,黑熊手抱下身,蹲在地上大嚎。

花臉漢們大怒,發一聲喊,舞槍弄刀殺上來。樟樹的四十個瑤兵亮出刀槍堵上去,戰事一觸即發。

“咚咚咚……”忽聽得又一陣鼓響,一匹高頭大馬,馱著個大頭領,一身鐵盔甲,領著百十花臉,呼呼大叫衝下山,厲聲大喝:“住手!”大頭領望了一眼拖兒帶女的眾瑤人,指著玫瑰說:“把這小女子留下,跟老子去享福,其它難民盡管前去。”

樟樹怒了,臉皮亂扯,鋼叉捏得直響。但滿腔怒火卻不敢發泄,緊急思索怎麽辦?

玫瑰也愣住了,若是樟樹打起來,自己脫身倒沒有問題,可這些老老少少的瑤人怎麽得了?急中生智裏,她悄悄扯下頭帕,披頭散發,高卷雙袖,幾步竄到大頭領馬前,仰頭哈哈大笑,轉而,唾沫四濺大叫:“好啊!要老娘去享福,是天大的好事,老娘什麽卵都見過,元人都不怕,還怕你這個卵東西。侍侯老娘不滿意了,把你個是非根韭菜樣割了。我倒要看你長了幾個?快抬老娘走。”玫瑰一屁股坐在地上,捏下一把鼻涕,反手向大頭領一甩,手指在鞋跟幾擦幾擦,又大聲催促:“小子們快來抬老娘去享福啊!”

大頭領懵了,哪裏見過如此美妙女子,這般邋遢,這般凶狠?一時無言以對,怔怔地望著玫瑰瘋狂撒潑。

這時,一個手搖野雞毛扇子的軍師模樣人,催馬走近大頭領,一陣附耳低語。大頭領一臉無奈,搖搖頭又點點頭。軍師上前,扇子一揮,詢問道:“你們是從哪裏來的,這女子竟然敢說元人也不怕,是怎麽回事?快快道來,若有半句謊言,老子定血洗你等不誤。”

樟樹連忙上前,雙手高拱,把自己是瑤人,為何要從龍窖山遷徙,簡略說了一遍。

軍師大驚,連連詢問證實後,忙下馬,向樟樹和眾人拱過手,翹起大拇指晃個不停,連連誇讚:“瑤人有種,有種!好骨氣,好骨氣!”又向樟樹打聽了武昌城戰事、嶽州府守備等,將手中馬韁一把遞在樟樹手裏,激動地說:“兄弟們遷徙,老哥無以為贈,聊當茶水錢吧。”

大頭領也隨即下了馬,向花臉們手一揮,大喝一聲:“給瑤人兄弟姊妹讓路!”眼光卻偷偷窺望地上的玫瑰。

玫瑰站起,放下袖子,拍淨塵土,紮了頭發,戴上頭帕,整了衣裳,笑容可掬走到大頭領前,學著漢人女子行了禮,道了萬福,又甜甜地說:“瑤女冒犯大哥,實為無奈,望大哥千萬不要記恨嘍!”

眼望突然變相、知禮溫柔的玫瑰,大頭領大驚之餘大喜,雙眼瞪得老大,雙腳不由自主地快步走近玫瑰。

玫瑰滿臉緋紅,一股羞怯爬上臉龐。大頭領一把捏著玫瑰的手,將手中馬韁塞在她手中,趁機摸了幾摸手心手背,又硬是摟著玫瑰的細腰,抱著她上了馬。離去老遠,玫瑰還在回頭朝大頭領喊:“瑤妹永遠記得大哥的恩情啊!”

大頭領跳起腳來,手直揚,眼珠都要瞪出眶了,伸長脖子大叫:“瑤妹一路走好啊!若是老天保佑,瑤妹哪天路過賤地,一定要告知大哥。大哥一定親自抬轎,接小妹到寒舍歇腳。大哥會傾情侍候,掏心掏肺、婉待我的瑤妹啊!”

行進路上,每晚宿營後,禾仔和樟樹就安排五個瑤兵,騎著騾馬,與各路遷徙瑤人相互聯絡。

走了近半月,瑤人們來到一片連綿不斷的大山裏。隻見山中人煙稀少,奇峰險峻,林木蔥翠,綠水竟秀,好一處安身之所。

禾仔和唐吉幾個頭領一商量,就在那一帶停下了。禾仔要唐吉招呼疲憊不堪的瑤人暫且歇息。他與樟樹、明列騎著馬,在山中轉了幾天,怎麽也沒想到,奇跡發生了!

這天,正值元宵節上午,陽光喜盈盈地灑在崇山峻嶺中。禾仔們發現,一個幽靜山衝風景如畫,遠遠望見,山坡上布滿了整整齊齊的石田石地,田地裏過冬作物綠油油的,一些和龍窖山一樣的石屋、土壘牆屋和吊腳樓,沿著一條山溪建造著。三人一陣驚喜:“莫非這裏有瑤人?”就興奮地向山衝裏奔去。

對麵山嶺上,一群人正在燃放鞭炮,燒香化紙。隻聽見一陣響亮的瑤歌傳過來。

送懶一送到天邊,

那裏不再有人煙。

不忘老家千家峒,

掀天揭地創大業。

汗水賽過蜜糖甜。

“什麽,老家千家峒,他們是誰?”三人嘖嘖稱奇!

明列回過神,趕緊催促禾仔道:“你快用歌問問,他們是誰?”

“是是是!”馮禾仔猛然醒悟,昂起頭顱,高聲唱起來:

元宵節裏送懶忙,

不忘祖上老盤王。

龍窖山上齊創業,

三萬瑤人共山昌。

請問你是哪一方?

對麵一陣沉默過後,一腔滿懷深情的瑤歌傳過來了:

龍窖山上有我家,

東衝洞裏葬我媽……

顯然,那聲音激動地顫抖著,哽咽得唱不下去了。

“你們是滿良、阿雪嗎?”禾仔欣喜若狂,高興得大喊大叫:“我是龍窖山東衝洞的馮禾仔……”

“啊!老家龍窖山來人了。”滿良家的門檻都要踩斷了。二十多年前,由九爹安排,滿良從東衝洞內衝寨帶來的二十多戶瑤人,沿著這條山溪住下,已經發展到四十來戶、三百多人了。大家扶老攜幼,叫的叫,喊的喊,唱的唱,跳的跳,屋內屋外,盡是欣喜人,滿是歡樂歌。眾人打起長鼓,吹起牛角,瘋狂地撻舞。人們把過新年剩下的鞭炮,全都拿來放了。炸鞭的煙霧濃香撲鼻,四處彌漫,久久不散。

午飯十分熱鬧,家家戶戶端來了最好的菜,在滿良家前場上,擺了三十桌酒席。滿良把從龍窖山帶去、窖藏了二十多年的陳酒搬出來,砸開泥封,招待老家客人。人們狂喊狂喝,禾仔和樟樹、明列更是酩酊大醉。

夜半,鬧了一天的人們,依依不舍回家了。滿良、阿雪與禾仔興奮地徹夜長談。兄弟倆問起父親,聽說已經過世,瑤人按峒主舉行了葬禮,他們十分感動。二人說起這條山衝也叫千家峒,大家都夢想著,把這裏建設得與老家一個樣。接著,又迫不及待問起老家的事來。

禾仔把龍窖山目前的處境,告訴了滿良與阿雪,二人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他們惱怒地說:“多好的龍窖山啊,硬是被元人和奸賊毀了?”

當兄弟倆聽說已經遷來了三千多瑤人,高興地說:“瑤人處境危險,可以繼續遷徙呀?”

禾仔說:“因為對南方情況還不清楚,不能盲目過多遷徙,峒主和旺叔要我們來探路。”

滿良說:“與我們一道來的和過往數百年裏,從龍窖山遷出的無數瑤人,都在南方山裏生活。近年,有數處瑤人來到我們這裏,打聽先祖住過的龍窖山千家峒。我們這一帶環境很好,周圍老遠都是大山,可以繼續來呀!還可以往更遠的地方去呢!”

大家一商量,兄弟倆當即分工,阿雪帶領洞裏的瑤人,去幫助唐吉和新來的瑤人安家落戶。滿良隨禾仔和明列,立即返回龍窖山。阿雪胸脯拍得通通響,信心十足地對禾仔說:“你盡管放心返程,遷徙來的瑤人我們保證安置好……”

盤和、旺叔和眾人聽了禾仔講述,無不擊掌稱奇。

千家峒的人們聽說禾仔與滿良回來了,紛紛上門打聽遷徙瑤人情況。盤和叫二人到各洞走了一遍,將遷徙情況告訴眾人。瑤人們歡欣鼓舞,奔走相告。

然而,薑良興和腳盆卻焦急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