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盤和拍板定遷徙 亂局煎熬眾人心

那天,勝男投河,被泥鰍救起。盤勇知道此事後,狠狠地打了春分兩耳光。春分大笑不止。盤勇驚訝了,她怎麽啦?春分從敦水坑囚室出來後的一些異常舉止,又在眼前浮現。他無比心痛地一把抱住了她。春分又哭又笑,捧著盤勇的臉大喊:“我不許你愛別人,隻能愛我啊!”從此,隻要盤勇與女瑤兵在一起,春分就大罵別人 “狐狸精”。

早晨,旺叔吃過梅花做的雞蛋肉湯,額頭冒出了微微汗水,感到渾身輕鬆多了。他走到大門口,一股冷風吹來,要是過去,胃準會立即痛起來,今天沒有了不舒服的感覺。

其實,旺叔到三仙坦養病是他十分不情願的。他的病看起來好了,實是那幾枝老人參在起作用,根本救不了他的命。他為自己算過幾卦,卦卦都是凶相,沒有一個吉利的。這些天,每每聽到盤和、唐吉和吉爹等幾位老人說他身體好了時,他總是連連點頭,迎合大家的願望,讓他們高興。他向盤和前後數次提出“病好了,可以下坦了。”瑤府、特別是遷徙,還有多少事在等待他去做啊!可盤和好好歹歹不鬆口。

這一段,是旺叔最難熬的時候,沒有瑤兵探子前來稟報山下情況,其他人都被盤和的命令攔下了,連雲飛也隻帶著媳婦和兒女來看過父親和爺爺一次。看見父親身體好起來,勝男揶揄父親道:“再好了,峒主把你養起來,你隻管長肉吧。”旺叔來了個反唇相譏:“養就養,反正不會養你。”勝男一聽,滿臉不高興地說:“我明天就回家。”旺叔立即接上話:“你去嘛,我少一個看守,準會自在多了。沒有茶喝自己泡。”勝男立即走上前,抱著父親的脖子說:“父親自己泡茶喝,女兒心痛啊。”乖巧的女兒給他帶來不少歡樂。

旺叔哪是耐得寂寞的人?他心裏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千家峒前程的思考。他把吉爹、火爹、曉爹三位老人請來聊天。三位曆經千家峒風風雨雨七八十年的老人,總是直言直語,自豪地講述瑤人的過往,談當前的亂局應對辦法,給旺叔不少啟發。在寨裏碰到的兩件事,對旺叔更是震撼極大。

這天下午,旺叔去看望一位五十多的殘疾瑤人。此人年輕時十分驍勇,活捉了一隻大花豹,到縣城去賣。縣兵都頭企圖巧取豪奪,叫縣兵去挑釁嚇走他。挨了一棍的他沒有屈服,縣兵一哄而上。他舉起鋼釵,把十幾個縣兵殺得滿地亂滾。他扛起花豹逃了。第二年去賣熊,不巧被都頭認出,令縣兵使暗器打折了他的雙腿。當他知曉是都頭和縣兵在報複,他把熊送給了藥鋪。他白天躲避在山林裏,晚上,忍饑挨痛往龍窖山爬,三天後的夜裏,才爬進了東衝洞,被瑤人救起,卻再也沒有站起來。

旺叔一進門愣住了:他的兩間住房,被大大小小的火藥包占滿了。

他怒氣衝衝告訴旺叔,從聽說元軍要來龍窖山的那天起,他就一天也沒停過做火藥包。他眉飛色舞地說:“我走不遠了,但隻要元人敢來三仙坦,這些都是見麵禮。”

旺叔眼睛一熱,喊來了寨主,指著殘疾人說:“瑤人遷徙的那天,你代我來接他走。”

一個夜二更右側,在寨內踱步的旺叔循著一陣 “霍霍”的磨刀聲走去,一陣對話隱隱傳出。旺叔好奇地停在屋角細聽。

“明天不天亮了,要趕夜磨刀?”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父親說元人要來了,要我磨九把刀,全家老少人手一把,明天早晨他要驗刀。”一個中年男人回答。

“瑤人祖上有習慣,可以遷徙嘛,何必硬要拚命?”女人反問。

隨著趿嗒的腳步聲,一個老者聲一連串質問女人:“兒媳呀!你真是頭發長見識短。你給我說說,三萬多瑤人怎麽走得了?西南是洞庭湖,一望無涯,你長了翅膀嗎?東邊與南邊是山地,到處住著漢人。你一家老小拖兒帶崽、大提小擔,走得過胡兵的快馬嗎?”

“寨主不是說,峒主和旺叔有辦法嗎?”女人的聲音驟然小了,明顯地帶著幾分顫抖和泄氣。

“峒主和旺叔是人不是神啦!他們能把大家裝在荷包裏帶走?認命吧,快磨刀,明天,一家老少跟我練武。這次,我們瑤人有大難了,殺出幾個逃幾個。”老年聲音是那樣嚴厲堅定。

霍霍磨刀聲沉重響起,又傳來女人隱隱的啜泣聲……

一陣劇烈的心絞痛,讓旺叔幾乎跌倒。他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扶住牆角,吐出長長幾口氣,大步流星向屋內走去,一膝跪在老者堂屋的家神前。

老者一驚,一看是旺叔,慌忙去扶。旺叔手一擺。

“是我這個師爺失職,讓你一家老小擔驚受怕了啊!”旺叔好激動,末了,又拱手作揖堅定地說:“請列祖列宗看著,我活著或者死了,都要協助峒主精心謀劃,把龍窖山瑤人一個不落,全部帶到平安地方去。”

一家人扶起旺叔。旺叔眼裏閃著淚花說:“請你把我的話,告訴龍窖山你所見到的每個瑤人。”他又堅定地補了一句:“我一生,從未騙過父老兄弟姊妹們啊!”

從此,旺叔的心更沉重了。在得不到任何消息的日子,他心知肚明:龍窖山四周已是元軍的天下了,瑤人住在一座孤島上。若是臨安的宋朝廷被打垮了,元軍定會抽出更多兵力,向對抗元帝的瑤人大開殺戒,用武力逼迫瑤人俯首帖耳,降服聽命;他還知道,江西來的漢人移民已住到了瑤人身邊,以後搶飯奪碗,定會常常打鬥,馬賢借此向瑤人發難;他更明白,瑤人還會負擔比漢人更多的賦稅。勝男從元營回來後,將元軍情況細細告訴了他。一切事實表明,瑤人該遷徙、離開龍窖山了……雖然這是件多麽令人痛心的決策,但哪有辦法擺脫得了這個現實?他一定要告訴盤和,當家人再不能遲疑不決,坐失良機了。

今天,又是盤和來看旺叔的日子。昨晚,“元軍”突然像一塊大石頭,沉重地壓在旺叔心上。他輾轉反側,一夜未睡好,甚至喘不過氣來。天剛亮,他就起了床,吩咐梅花和勝男撿好了行囊,早飯碗一丟,就提了把木椅坐在屋前場上,等候盤和。

盤和比往日遲來了半個時辰。他麵色蒼白,眼睛布滿了血絲。雖然仍裝出一副與往日無異的樣子,但旺叔卻感覺到千家峒一定出了大事,頓時心哽在了喉嚨。二人寒暄過後,旺叔滿臉急迫地對盤和說:“元軍最近在洞裏發生的事,峒主不該瞞著我吧?”

盤和端著茶碗已遞到嘴邊,聽了旺叔的話手一顫,茶水沿著茶碗四周向下滴。盤和正急著猜不出元軍下步要做什麽,瑤兵該怎麽對付?他連忙放下茶碗,把麻老虎進龍源洞說了一遍。

“唉!是我沒及時為你分憂解難啊!”旺叔恨起自己來,停了停,又不容爭辯地說:“走,我們到議事廳去商量吧。”

盤和無奈而又痛心地說:“我知道你聽到此事後,在這裏住不下去了,特地和盤勇來接你。他馬上就到。”

旺叔進屋,拿起放在門檻內的褡褳,剛跨在肩頭,盤勇騎一匹馬牽一匹馬來到了場上。盤和吩咐三仙坦寨主把梅花和勝男送到家裏去,轉身與旺叔、盤勇下了三仙坦。

在盤王銅像前,三人上過香,來到議事廳坐定。旺叔早已準備了一肚話,要對盤和說,可麵對盤和,卻突然沒了聲音。旺叔的嘴角在急速抽搐……他低下頭,隻感覺眼裏一片模糊。他顫抖著站起來,向門外蹣跚走去。

盤和知道旺叔要去做什麽,低頭坐著未吱聲。盤勇跟了上去。

旺叔來到盤王像前,老淚橫流,“撲通”一聲跪下,雙手抱頭,緊叩在地上,渾身劇烈抖動。許久,他挺起腰杆,抬起大額頭,擦了擦眼裏的熱淚。拿起盤王銅像台上的 “告頭”,捧在頭頂,微閉雙眼,口裏念念有詞,將 “告頭”打在地上。

盤勇跪下撿起告頭,雙手遞給旺叔。旺叔打了三次 “告頭”,向盤王又磕了三個響頭,淚水早從眼裏嘩地湧出來了。他抬起頭,用衣袖使勁擦幹了臉上的淚水,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向議事廳堅定地走去。

盤和看見旺叔臉色不對,知道告頭結果不好,心情沉重地站起,四肢生硬地走出了議事廳。

“盤勇賢侄!”旺叔緊盯著盤勇那雙熬得通紅的眼,萬般痛苦地說:“瑤人遷徙出龍窖山的時候已經到了,這事對眾瑤人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你父親定會更傷心。我拜托你一家,都來勸慰他,寬他的心。這個不可逆轉的現實,不是他造成的。他是千家峒的主心骨,脊梁要挺起來,瑤人們少不得他啊!”旺叔說著說著,聲音哽咽了。

盤勇含著淚水答:“知道了,我一定按旺叔的吩咐全力辦好。”

此時,盤和高一腳低一腳進來坐下,眼光近乎僵直地盯著旺叔,臉上毫無表情地說:“你……你說吧。”

旺叔幹 “咳”了兩聲,像是清嗓子,實際是說不出話來。

盤和知道旺叔是痛苦得難以言表,頓時滿眼淚水。他抬起抖得老高的手,指著旺叔,口裏哆哆嗦嗦地結巴著:“你……你不要說了,我知道……是時候了,不要猶豫啊!你們……立即著手安排吧……”盤和說完,渾身篩糠般站起身,仰起頭,向上大伸開雙手,無比哀痛地大嚎:

“天啦!千家峒近千年的宏偉基業,壞在了我這個無能之輩手裏,我怎麽向盤王交差啊?我百死……難贖……”

盤和兩眼翻白,“通”地一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旺叔迅速撲過去,伸手掐住了盤和的人中穴。好久,盤和才緩過一絲氣來。

待盤和醒來,已經躺在了自家**,旺叔、黃桃和盤勇守在床邊。

盤和有氣無力地說:“旺叔病情剛剛好轉,又要勞累你喲!”停了停又吩咐說:“是不是年前就組織一批人南遷,讓老黑的水軍第一批走,元人一旦向龍窖山動手,首先會逼迫瑤府交出他們,其後會拿他們開殺戒,以收買和震懾瑤人,請旺叔考慮吧。盤勇要多為旺叔分憂解難,多做事。”

旺叔與盤勇點點頭。

“你們去吧。”盤和催促說。

“我想,洞裏一邊暗暗準備第一批瑤人遷徙,一邊派人和縣衙的人丈量田地辦賦稅,以麻痹馬賢,為我們爭取時間。看來,對鬼隻能耍陰招了。”旺叔努力壓抑情緒,平靜地說。

“完全可以,對不講信用的小人,不需要用信用對他。我們這多的退讓,也沒感動那些不講良心的人。”盤和打起精神說。

旺叔來到門外,眼望高高的蒼天,無限憂憤陡然湧上心頭。瑤人隻是要不忘國家,不忘祖宗,不忘根,做一個真正的自己,可為什麽就非得要拋棄家園,到偌大的天下去流浪呢?蒼天啦!你能給瑤人一條沒有凶險的前路嗎?你何年何月何處,才給我們瑤人一個平安的、不再遷徙的家啊?

入夜,小花吃過晚飯,抱著孩子在火塘裏喂奶。要是以往,她會低著頭,盯著兒子粉嘟嘟的小嘴含著**,一口一口地吮吸奶水。她還會抬起一隻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夾住**的後部分,讓充足的奶水細細密密地往下流,不要噎著兒子。她更會浮想聯翩,輕鬆地哼著:“推穀扯穀,推鬥米,送姑娘 (姑媽),姑娘有什麽吃,黃豆煮蛤蟆,蛤蟆一叫,姑娘嚇得往門角裏一跳。”她想大聲唱,又怕嚇了兒子,隻得在口裏哼著哼著。寨上人都說地生,看著看著一天天長大了。今天,她怎麽就看不出他在長?她心如刀割,地生的前程在哪裏?

每到年關,田地裏的莊稼下了過冬肥,蓋了防凍草,當年的田地工夫就算做完了。老天刮著朔風,飄著雨雪的日子,內衝寨就組織木匠、篾匠們修犁整耙、補曬蓮、編籮筐、添置農具。其餘的人在一起打犁藤。小孩們把糯草的葉子刪去,一把把齊好紮緊。身強力壯的男人,用木錘將草把錘得像箱打的野草一樣金黃柔軟,細心的婦女幫老人們用木鉤或鐵鉤,將草編成數丈長的草辮子,然後扭成耕田耙地、起倉上梁用的犁藤。

以往,幾十人在一起幹活,唱的唱,說的說,笑的笑,熱鬧極了。今年打犁藤,有個婦女說了一句:“山下的元軍不知在打什麽歪主意?”大家的情緒就像屋簷上尺長的冰淩般凍住了,隻有木錘的聲音,比原來更沉更響,像要把什麽東西砸爛一樣。寨主三古會篾工活,在另一處做事,發爹幾次無奈地安慰大家:“洞裏的事,峒主與旺叔在想,你何必吃紅蘿卜操白心?”但還是沒人說話,整整一天下來,人們在沉寂裏度過,場上氣氛就像一塊巨大的冰,一捅就會碎成一地。

小花十分理解人們的擔心。就在山外元軍增加的日子,寨上一些女友常到她家來串門,希望從關目堂客、巡檢義弟媳婦口裏,解開一些心裏的糾結,當失望地往外走時,總是自言自語念著:“這是秘密,不能說給人聽的。”其實,小花什麽也不知道,也無從知道。薑良興幾次說空話後,來了極少開言。她多次問回家的丈夫,神佑總是反問她 “你操什麽心?峒主和旺叔辦法多,足可應對一切。”看著神佑那樣自信,她當然放心,但怎樣讓寨人都放心呢?寨人心上都刻著一道深深的傷口,隻要說到 “軍軍軍”,就翻腸攪肚地痛。那晚官軍來襲,她若不是抱著兒子躲進了床下的地窖裏,娘兒倆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分家住開的父母不就是……她又流淚了。

小花知道,疼痛和提心吊膽,天天在寨上人心裏打滾。一些人為了發泄仇恨,又練起了刀槍棍棒。寨上瑤兵在挖開冰凍的蛇洞,捉蛇取毒染箭。很多人操起了祖上留下或新添置的刀箭器械,習練起武功來。

小花又想起了神佑。他的武功和聰明在千家峒有名,人們都誇他。往日,她聽到這種誇獎,心裏就浮起一種甜蜜,即使數天才見一次麵也無怨言。做寨上工夫,家裏鋤園潑菜,她即使挺著個極不方便的大肚子,心裏也在樂,從未對丈夫失去過信心。可如今,山外畢竟是如狼似虎的元軍啊!宋朝廷百萬大軍都擋不住,盤勇、神佑、禾仔和幾千瑤兵能擋得住嗎?她淚眼模糊,發抖的手,把生不逢時孩子抱得更緊了。

寨人初見紅鯉魚,沒有人不搖頭的,鼻子哼了哼就說:“除了美貌外,這樣斯斯文文的美人,哪像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分明是在騙人嘛!”話語傳到紅鯉魚耳裏,她得意地笑了,笑得十分開心。

在人們的傳說裏,仙女一樣美麗的紅鯉魚,騎著高頭大馬,雙刀舞得滾雪球一般。敵手一望見她的容貌,手就軟了,武器不由自主地滑落地上。紅鯉魚滿臉微笑,在砧板上切瓜一樣,從容不迫輕取敵手的頭顱。若遇抵抗的,紅鯉魚會柳眉倒豎,把敵手剁成肉醬……

來龍窖山後,紅鯉魚決心改變人們對她的傳言。丈夫被官府殺害的日子,她雙眼冒火,多想騎上馬,手舞雙刀殺進縣城,把那些是非不分的狗官一個個親手斬了,為丈夫報仇後,隨丈夫而去。當想起一雙流**在外的孩子,想起自己下過的人生最後一次決心,她牙一咬忍了。她到丈夫殉難處祭拜回來,伏在丈夫靈前哭了三天三夜,揩幹眼淚,決心再不哭了,要像瑤家婦女一樣,過賢惠善良、勤勞儉樸的平靜日子。她藏起了壓寨夫人的紅盔甲和銀柄雙刀。

在老黑心中,紅鯉魚仍是他的主人。當初失去大當家,他總是大小事找她商量。紅鯉魚總感覺女人的眼光不如男人遠,自己當個後台老板,瑤人們怎麽看她的賢惠慈善?一天,她約了老黑等幾個頭目來家吃飯。飯桌上,她聲淚俱下懇求說:“千家峒對大家有再造之恩,大家要把瑤人當父母、當兄弟姊妹。你們以後有難事,就找夢生、五哥、洞主,大事找峒主、旺叔,他們才是天。”並說這是她最後一次吩咐大家,拜托大家理解並牢牢記住。

老黑和大家連忙下跪:“請師母放心。”以後,不再管水俠任何事的紅鯉魚,和瑤家婦女們歡樂在一起,穿起了自己與瑤婦們打著哈哈,說著笑話縫製的土布衣,拉著家長裏短,品小吃,做女紅,挑花繡朵,下地幹活,采時令野果,聽百鳥歡唱,踏青賞月,用漿果汁曬粉脂塗抹容顏,到三仙坦頂眺望洞庭湖。從小在高樓深院長大、以後在湖裏生活的紅鯉魚,在如圖似畫的龍窖山,過得無比開心,深受瑤人喜愛和尊敬。

一日,紅鯉魚發現寨上人像有了什麽心思,笑語少了,就悄悄向女友們打聽。大家都回答 “沒事”。後來,一個小姊妹滿臉愁苦告訴她:“龍窖山已被元軍圍困了。”紅鯉魚長歎一聲,關起了房門,想了兩天兩夜,眼裏噴出了凶光。她把收藏的戎裝和雙刀又拿出來了,細細地擦洗得鋥亮,在丈夫靈前拜了三拜,又來到後院,拜了蒼天,趁著夜深人靜,擺開架式,滴溜溜舞起雙刀來,每晚練一個時辰。又要求老黑抓緊水俠們操練陸地作戰工夫和技巧。

這晚,四毛和另一個瑤女來串門了。二人聽見後院的月光裏,陣陣風聲 “唰唰”直響,團團銀光呼呼旋轉。“鯉魚姐怎麽啦?”二人嚇得大叫。紅鯉魚收起刀,一邊向二人走來,一邊說:“鯉魚姐在練武,你們不要怕,屋裏坐。”

四毛定下神,眼望燈光下的鯉魚姐驚呆了:大冬天裏,鮮紅戎裝緊裹在矯健美麗的身材上,白皙的臉龐香汗津津,緊束的青絲冒著微微熱氣,丹鳳眼裏含著嚴峻的笑。四十歲的鯉魚姐,像二十多歲的少婦一樣,麵色紅潤,大氣不喘,一派端莊。

“你真是紅鯉魚?”四毛怔愣半晌,驚得嘴巴也合不攏了。

紅鯉魚繃著臉,柳眉倒豎,眼露凶光。過去,她害怕承認身份,如今,她重重地點著頭,又狠狠地答了聲 “是”。

四毛像從夢裏醒來,驚奇地說:“今天,我才見識了真正的鯉魚姐。一個大美人竟然是個女英雄。”

紅鯉魚把二人請到住房,正中牆壁下,擺著一張窄窄的條桌,上麵供奉著明刀的靈位,靈前香爐裏,三枝燒了大半截的焚香,冒著縷縷青煙。

“二位妹妹。”紅鯉魚雖然臉上笑著,聲音卻變了,流露一股痛苦的傷感說:“我的丈夫拚命打下臨鄉,想不到坐了衙門的天兵反把他殺了。”紅鯉魚的聲音顫抖起來,臉上卻仍然掛著笑容:“進了千家峒,我得到了女人應有的尊嚴和待遇,又得到了姐妹們的真情,嚐到了做女人的滋味。我多麽高興啊!我忍下殺夫深仇,下決心做個良家婦女,和你們一起過幸福日子,可是,我的願望能實現嗎?”

“為什麽,是哪個欺負了你?”二人一齊站起,異口同聲怒問。

紅鯉魚解釋說:“千家峒沒人欺負我,可是,有敵人把刀架在瑤人和我的脖子上,不讓我做一個良家婦女。以後,山外的元人,定要你們把我和水俠們交出去。”

“噯,姐想錯了,即使有那種事,瑤人也絕不會交你們呀?你盡管放心。”二人眼瞪圓了,話語堅定地安慰著紅鯉魚。

“我知道瑤人不會交出我和水俠們,可元人會借故進犯千家峒,我能看著瑤人,為我們去打仗去流血丟命嗎?為了不牽連恩人,我要帶著水俠們離開千家峒,去和元人拚命。我拿起刀來練武了,以後多殺幾個元人。我要讓元人知道,江南還有與他們拚命的水匪呢!”笑容從紅鯉魚臉上陡然消失,隱隱殺氣從眉宇間冒出。

“對!要拚命就拚命,瑤人曆來主張行天道,不欺弱者,不畏強勢。要是誰敢欺負鯉魚姐,就是欺負我們,就要與他拚個你死我活。”四毛堅定地說。

四毛眼睛眨了眨,突然問紅鯉魚:“你能教我們習練刀功嗎?如果有拚命的那天,我們女瑤兵一定像你一樣,持刀挺槍殺向敵人,為瑤人殺開一條生存的血路。”

紅鯉魚堅定地反問:“如果姊妹們有要求,我能推辭嗎?”

從第二天晚上起,四毛和寨裏的幾個女瑤兵,悄悄來到紅鯉魚家的後院,練起了刀劍……

薑良興在焦心和無所適從時,禾仔滿臉憂鬱找到他。

“薑大人,我想問你,馬賢可曾要你來龍窖山落實賦稅?”

薑良興點點頭說:“有這麽回事。我見你們有《評皇券牒》,漢人有守祖製的規矩,就沒和你們說稅賦。”在小花家服了十來天中藥的薑良興,恢複得往日一樣,臉色黑裏透紅,精力充沛了。

“薑大人啦,我一個縣城的漢人朋友找我說,馬賢把屎盆扣在瑤人頭上,誣蔑瑤人抗賦稅,公然對官府不忠,還想謀逆,真是招神惹鬼了。”禾仔按旺叔的吩咐,用一個山外朋友的話提醒他。

薑良興猛然醒悟,臉色一片慘白。他在武昌府裏,不也聽到有這種說法嗎?不是馬賢往上誣報,武昌府怎麽知道?不是馬賢誣陷瑤人謀逆,元軍無端來圍困龍窖山嗎?他大鼻子抖著說:“是我當幫凶害了瑤人兄弟啊。”

禾仔連忙出主意說:“老兄不要自責。你可以對縣衙說,你正在操辦賦稅嘛,不就穩住了馬賢?”

“啊!是是。”薑良興明白過來,雙眼鼓得老大。

一回縣城,薑良興和腳盆就向馬賢家去了。腳盆手裏提著十斤黃花幹。他知道這是薑良興第一次登馬賢家的門,早天,二人又是賭氣走的,於是提前幾步趕到門口,熱情地喊著:“老爺,薑大人拜訪你來了。”

聽說薑良興來了,馬賢立即想起上次的不快,但轉念一想,人家上門就是服了輸。他得意地笑了笑,走出門來,熱情地說:“啊!我隻說是哪陣春風,原來是薑大人光臨寒舍,快請進。”說完,把薑良興讓到客坐上。

腳盆走到馬賢身邊,弓著背,彎著腰,一臉笑容遞上黃花幹,說:“這是薑大人帶給老爺嚐嚐的。”

“薑大人在外辦事還想著我,感謝了啊!”馬賢想,薑良興又是登門,又是送東西,想玩什麽戲法?於是,背口不問來意,故意遠遠扯開說:“今冬的天氣真冷。”

腳盆知道薑良興為龍窖山賦稅,幾次和馬賢鬧不快,連忙插進話說:“這一段,薑大人在龍窖山,和瑤人一道登記人口,丈量土地。這次回來看望老爺,不知道老爺還有什麽安排?”

馬賢乜斜了腳盆一眼,未置一言。薑良興看出端倪,忍著氣接過話:“我雖然是農民出身,可管理山民卻是狗咬刺蝟,不知從何下嘴。”

薑良興降低身價,如此謙恭,馬賢像六月吃涼粉涼到了心。他 “嘿嘿”兩笑,但不見薑良興說到稅賦,也就閉口不談,暗暗較起勁來,這稅賦我不點頭,你辦了也是白做。

薑良興見馬賢在有意刁難他,隻得忍氣言歸正傳,說:“瑤人有《評皇券牒》,曆朝曆代都免了賦稅,這事還得老爺定奪。”

馬賢輕鬆一笑:“過去的朝代都推翻了,還說那些死人的東西幹什麽?現在上司規定,天下百姓都一樣。通城百姓人平三籮筐稻穀,龍窖山上次未捐銀,兩擔總可以吧?”

“龍窖山上水田極少,怎麽人平交得出兩擔穀?”薑良興壓住氣憤,細聲反問。

“是吧,這確實是個問題。看來隻有向上司呈報,由他們來減免了。”馬賢頓了一頓,又煞有把握地說:“不過,龍窖山土特產品多,每年賣得不少銀子,到山外買穀還稅是沒問題的。你擔什麽心?”

薑良興看見馬賢把稅賦往上司處推,實際是不同意減少,再討價還價,莫約與虎謀皮,反而會把事情鬧得更壞,上當的又是瑤人。他隻得抖著鼻子應承下來,拱手向馬賢告辭。

馬賢把薑良興和腳盆送到門外,轉身坐進太師椅裏 “格格”笑著,手指敲著桌邊,口念 “瑤蠻瑤蠻!”突然,他得意地抬起殘廢的右手,伸開五指,攥回掌心,又伸開五指攥回掌心。

盤和更是在艱難度日。兩天來,數隻烏鴉在屋前屋後亂叫,剛能起床的盤和,心一陣陣收緊了。他一會兒到門前望望,一會兒到屋裏捧起書來,翻不了兩頁,又放下書,佇立窗前。吃飯時,一雙筷子扒著扒著突然不動了。盤和心裏總有一種不祥之兆,在感覺裏揮之不去,卻又理不出頭緒來。

黃桃和秋菊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不知如何是好?家裏有個習慣,凡是千家峒的政事,母女是不插嘴的。盤勇在家還不時與父親聊聊。看著屋外放晴了,黃桃向秋菊嘴一呶。秋菊向父親屋裏去了,眼望一臉憂鬱的父親親切地說:“爸,外麵晴得很好,你去看看呀?瑞雪兆豐年,明年一定是個好年成嘍!”

盤和猛抬頭,望著笑容可掬的女兒,牛頭不對馬嘴反問:“什麽,旺叔來了?”

“啊,你要見旺叔?我去找他。”秋菊轉身準備出門。

“慢點!”盤和輕輕地搖搖頭:“算了吧,旺叔的胃遇冷就要發痛,複發就不好了。”

“得……得得……”“得……得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在門前場上停下。

盤和臉色一暖,幾步跨出了門。

旺叔坐進火塘邊,黃桃忙將一杯熱騰騰的茶遞上去。秋菊也把父親的茶碗拿出,加了茶葉,續上熱水。

“我知道你今天會來,正在等你呢!”盤和說著,突然感覺進門的旺叔,怎麽沒有了往常那種興奮的神情?禁不住猶豫地問:“你……”

“我有件急事來找你……”一向平靜的旺叔,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遲遲疑疑地遞給盤和說:“昨天,縣衙派人送來一份請柬,說荊湖行省與武昌府有關瑤人的重要《諭示》下達了,邀我倆急速去縣衙相商。我思慮再三,無非是馬賢扯著虎皮當大旗,來打壓我們,抑或是把我倆強留下來,逼迫我們接受條件。我建議由我去一趟,是什麽事我回來再與你商量。”

“啊!”盤和大驚。他轉而又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說:“這兩天,我總感覺心不落窩,原來是馬賢在打龍窖山的壞主意。我倆決不能一道去,隻能我去。”

旺叔早想到盤和會與他爭著去,考慮到此行充滿變數,立即把早已想好的話,拿出來說服盤和:“請峒主不要爭了,你是一峒之主,有難事就撞了牆,翻了臉,我去有餘地。我和馬賢畢竟有過交情,他還沒到公然對我行凶的地步。”

盤和沉吟半晌,鬱悶著囑咐說:“那就辛苦你了,叫禾仔和你一道去,帶點野味送給馬賢,早去早回啊!”盤和心裏一片痛楚,無比憂心地看著旺叔,此去千萬不要有什麽凶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