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勝男被誑入元營 巡檢拒收瑤人稅

父親的冤屈得昭雪,龍窖山以隆重的祭奠禮葬了父親,病中的春分一下好了大半。雖然她心裏滿是傷感,但更多的是振作而興奮。然而,“盤勇與勝男好上了”卻糾結在心頭,無風哪有浪?如果盤勇同勝男沒事,為什麽不主動與她說清楚?哪個男人不花心?春分想著想著,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眼光直愣愣的。她眼中的盤勇確實變了:這也是假的,那也是裝的,越看越像是在應付她,別人的眼光都在譏笑她。她對假惺惺的盤勇徹底失望了。“哈哈!你不要我,你想得到的人就能得到嗎?呸!”她瘋瘋癲癲一忽兒哭,一忽兒笑,隻要想起勝男,腦殼就脹得老大,眼裏放出一種惡毒的光芒來。

元軍進入龍源洞的第二天,春分聽瑤人們議論,三江口元軍在龍源洞殺了人,以後還會血洗千家峒,她眼珠轉著轉著,突然大笑。

她派女瑤兵人到三仙坦叫來了勝男。勝男一見春分,丹鳳眼一亮,熱情地喊了聲 “伍長。”

“哼!你個歹毒的婆娘,鳩占鵲巢,還無事一般呢!”春分在心裏罵著,雙眼緊盯著勝男的臉,試探說:“統領交給我們一個特殊任務,要你我去完成。”

“啊,是盤勇交辦的?”勝男滿臉激動確認著問。當女瑤兵以來,她總想為龍窖山做點有聲有色的事,為女瑤兵爭口氣,也不負統領對她的關心。立即答道:“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

勝男直呼 “盤勇”的口氣和堅決的神情,讓春分怒火騰地燒起,更加堅定了她當初的決心:“走!”

二人下龍厥口關隘,來到三江口內,眺望著口外一大片元軍軍營和氈包,春分指著交代任務說:“昨天進山的元軍,在這邊的軍營裏,我們要混進軍營去,想方設法殺了首領麻老虎,為龍窖山報仇,出了這口惡氣。”

勝男一聽來勁了。但她突然想起:去匪穴殺首領,生還的希望是十分渺茫的。自己死了無妨大局,可春分是統領的戀人,又是女瑤兵伍長,龍窖山不能沒有她呀?於是對春分說:“伍長,這任務交給我,你不去。”

“哼!你不敢去,怕死了吧?還來勸阻我,沒門。”春分心裏好不得意,口裏卻說:“不行,正因為我是伍長,更要服從命令,和你一道去。”春分決心以付出自己的代價,把勝男往死裏逼。

看著堅定的春分,勝男沉思著,突然一抬頭,往春分背後一指,大聲喝問:“你們來幹什麽?”

就在春分一扭頭裏,勝男朝著她的耳背一掌擊去。春分軟綿綿倒地了。勝男迅速出了三江口。

春分醒來,扭了扭昏暈的頭,四處一看不見了勝男,憤怒從心頭驟然騰起:“你個怕死的賤貨,來真的就退了。”她氣得雙腿打顫,高一腳低一腳,向龍厥口折返而去。

水寶迎上春分,喊著伍長問:“勝男呢?”

“勝男不是回來了嗎?”春分又來氣了。

到處不見勝男,春分嚇傻了:盤勇並沒有安排她們去殺元軍首領,勝男可是她誑走的呀!她犯疑了,若是勝男和盤勇真有戀情,為什麽在生死麵前,護下她獨自前往呢?再說,勝男是穿瑤服走的,不是明擺著去元營送死?女瑤兵去殺元軍首領,又將給龍窖山帶來什麽災禍?她後怕了,不敢回去麵對盤勇,整天愁眉苦臉,帶著四毛和泥鰍,在三江口內的密林中轉悠,恨不得飛進元營救出勝男……

勝男出山後,回過頭,望了望生養自己的龍窖山,免不了無限悵惘,但想到統領在等著她的好消息,一股自豪從心裏陡然升起。這時,兩隻白鳥飛到路邊的一片時令小紅花前落下,朝她頭直點。勝男手撫白鳥,似乎明了什麽,摘下數朵小花帶在身上,向元軍營一路走一路想,怎樣才能殺了元軍首領,完成統領交給的任務呢?女瑤兵在爛船坡練兵,盤勇教大家怎樣使好刀槍棍棒箭,如何如何消滅敵人,卻沒有教如何進敵營殺首領呀?

“什麽人,站住!”一聲厲喝驚醒了勝男。她抬頭一看,已到軍營門前了。

“咦,這不是個女瑤蠻嗎?”一個原來到過蛤蟆家,見過女瑤人服飾的元軍大驚。

勝男一個顫栗後想起,如果此時畏畏縮縮,元軍不是將她殺了,就是把她像抓小雞一樣綁進軍營,豈不是任務就落空了?她 “哼”了一聲,轉而滿臉微笑望著元軍。

幾個元軍一怔,一陣**笑湧到勝男麵前,齜牙咧嘴,評頭品足:“好個天仙喲!”“這臉蛋、這眼睛多漂亮!”“你看這身段,這胸脯高高的,屁股圓圓的,多美妙。”

勝男聽得心驚肉跳。她反複告誡自己:“冷靜,冷靜!”

這時,旁邊一個年紀較大的元軍,詫愕地拉住同伴,細聲細氣提醒說:“真怪了,你們想想,昨天,我們才殺了幾個蠻子,血跡未幹。今天,她竟敢身穿瑤服,獨自來到軍營,不是明明來送死嗎?你看她不慌不忙,無事一般,天下哪有這樣大膽的女人,莫非是個山野妖精吧?”

眾人心裏打鼓了。一個小頭領盯著勝男,雙眼早直了,嬉皮笑臉道:“妖精也要抓起來,看看她有幾個奶子。”

勝男高興了:“自己不正要進軍營嗎?這可是好機會呀!”當聽元軍說她是妖精,突然覺得有門道了,這正是保護自己的好辦法呀!這時,幾個元軍伸出猙獰貪婪而又好奇的手,一擁而上。勝男急中生智,哈哈一笑,迅急從衣蔸裏摸出幾朵小紅花,幾晃幾晃。說來也怪,兩隻白鳥陡地從高空降下,像兩道白色閃電,帶著一種奇異風聲,從眾元軍頭頂一掠而過。元軍們住了手腳:“她有紅花白鳥相隨,莫非真是山野裏的妖精?”

就在眾人發呆時,小頭領 “嗖”地抽出腰刀,冷不防向勝男攔腰砍去。勝男藥刀玩得嫻熟,在爛船坡又練過刀技,看著小頭領出刀,就知道自己的刀法不遜於他。見刀逼近身邊,勝男騰地一個筋鬥,從小頭領頭頂翻過。哪知,勝男雙腳剛落地,小頭領轉身又一刀劈下。勝男又一閃避到一邊,不屑一顧地責備道:“收起你這沒用的刀,進軍營去。”兀自前頭走了。

“軍營來了個化作瑤女、有小紅花白鳥相隨的漂亮女妖精!”“使起妖法來,刀槍不著。”“那長相呀……嘖嘖……”一時成了元軍營裏,兵勇們新奇而又興奮的話題。

昨晚,從龍窖山回程時,被老虎鋏夾斷了後腳筋的麻老虎,軍醫處理後,正躺在**呻吟,聽了小頭領的稟報,好奇心大發,連忙吩咐:“野妖精也要帶來看看。”

勝男一進屋,麻老虎雙眼瞪得閉不上了。

“這是我們的副指揮使。”小頭領對勝男看似恭敬有加。

“哎喲!”忘記了傷痛,正準備爬起床來的麻老虎痛得大叫。

要殺首領,首先要自己平安,決不能把自己白白喂入虎口。看著周邊一雙雙色眯眯的眼睛,個個流著涎水的人們,進入男人堆裏的勝男,早在苦苦思索。“對,這首領不是最好的保護傘嗎?決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眼望首領痛苦不堪的神情,勝男高興了。她跟父親學過畫止痛神水,立即向麻老虎的衛士吩咐說:“快去弄碗水來,我給大哥來療傷。”她口念咒語,手指在水碗上熟練地劃起來,碗裏白煙直冒,水直濺。勝男端碗遞給麻老虎,催促著:“大哥快喝。”

神水真靈,腳傷不痛了。麻老虎好高興,趁機一把拉住勝男的手,大聲讚揚“仙姑神法無邊啊!”連忙吩咐衛士備齋飯,好好招待仙姑。又懇求仙姑留在身邊,保佑他的傷腳早日康複。

勝男眼望麻老虎那雙色眼,頓時感覺背上涼颼颼的。但想到任務,她舉手在麻老虎手上輕輕一拍,丹鳳眼一亮,嬌滴滴答道:“侍候大哥是我的福氣啊!”

麻老虎樂懵了,連忙改口:“小妹盡管放心,這裏沒人敢欺負你。”

“仙姑”療傷的妖術在軍營傳開,加之副指揮使要留她在身邊療傷,元軍們哪個敢輕待仙姑?隻是老遠望著她的身影,指指點點,暗暗議論:“女妖精是要吸血的。麻老虎不知是修來了豔福,還是惹來了災禍?”

勝男趁機到軍營四處察看,尋思著殺了首領後的退路。有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大兵勇,受了小頭領的唆使,**心**漾,擋住勝男的去路,伸手要摸仙姑漂亮的臉。同伴們起哄鼓勁:“親一個,親一個!”

勝男 “嘿嘿”兩笑,怒目一頓,退在一邊。

高大兵勇以為仙姑怕了,口裏喊著:“來呀,小妹,親親,親親嘛!”一雙長滿黑毛的大手伸過來。

“必須當眾教訓這小子。”勝男一個仙手撥雲,將黑毛手一掌擋開。兵勇仍不知趣,又張開雙臂撲上來。勝男一個飛腿踹熊,那家夥 “通”地一聲,摔出老遠。幾個前來為高個助威的兵勇,從地上撿起勝男身上掉落的一朵鮮豔小紅花,傻了眼,怯怯地走開了。

當晚,麻老虎把仙姑安排在他隔壁住宿。勝男小心翼翼地察看了房間,拴好門窗。夜半,一陣鳥鳴將她驚醒,窗外一陣窸窸窣窣聲傳來,她剛喝問了聲“誰?”窗外又傳來一陣密集的箭矢聲,伴著幾聲慘叫。她再也睡不著了,天亮出外一看,驚悚了,抓她進營的小頭領和那個高大兵勇,胸脯被箭射得蜂窩一般,躺在後窗下。

收屍的元軍困惑了,隻見兩隻奇怪的大白鳥,從窗後低低飛過。

當滿腹疑慮的勝男見到麻老虎時,麻老虎色迷迷安慰她說:“小妹晚上盡管安心睡覺,大哥雙眼在望著你,保護你呢!”

勝男甜甜謝過大哥,覺得該嚇嚇麻老虎了。她淡然一笑,說:“想死的盡管來。我刀下的鬼很多呢!”

元軍們在勝男麵前,再也不敢造次了。勝男從兵勇們口裏,知道了這個首領就是麻老虎,在龍窖山傷了腳。她苦苦思索開了:殺了負傷的麻老虎,不過是舉手之勞,可自己身穿瑤服,怎樣才能不聲不響離開軍營,不給龍窖山帶來麻煩呢?

“隔壁軍營來了個瑤人仙姑。”消息傳到相鄰的胡兵軍營指揮使阿骨嚐耳裏。他覺得好蹊蹺,瑤人裏有仙姑?麻老虎怎麽和瑤人搞在一起,莫不是他藏下個瑤女,放風 “仙姑”遮人耳目?一連串疑問在腦海泛起。於是,他要親自過軍營看個究竟。

阿骨嚐一見勝男,眼珠定住了。回到軍營,立即命令衛士,去把那個渙散軍心的仙姑抓來。

五個胡兵來到麻老虎病房,宣布了指揮使的命令。麻老虎急得大叫 “不行,堅決不行!仙姑在幫我療傷。”

勝男深感自己再也難以混下去了,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完成任務。她迅速奪過一個衛士的刀,奮力向麻老虎甩去,拔腿就往門外跑。屋內一聲慘叫傳出,飛刀穿透了阿骨嚐一個衛士胸膛。

四個胡兵轉身追勝男,任憑他們怎麽喊叫,麻老虎軍營裏的兵勇,隻是遠遠望著,沒一人前來阻擋仙姑。

勝男順利跑出了麻老虎軍營,突然想到不能回龍窖山,不能給瑤人帶來禍患,怎麽辦?胡兵越追越近了。“決不能被他們活捉。”勝男折身向三江口邊的一座高崖跑。前是絕路,後有追兵,勝男被迫停下腳,一摸身上沒有任何武器。此時,她反倒清醒,明白自己該怎麽做了。

一看石崖上的仙姑無路可去,胡兵喜得大叫:“仙姑快下來,我們一定像麻老虎一樣待你。”

勝男倏忽想起,何不趁機離間麻老虎和胡兵的關係呢?她立即回話胡兵道:“麻老虎大哥再三囑我,千萬不能相信你們,說你們是一群披著人皮的狼。”

胡兵氣得哇哇亂叫,舞起刀槍,向崖上爬。他們要把仙姑抓回去,把麻老虎對元人的不忠,親口告訴他們的指揮使。

勝男望了望元兵,輕蔑一笑。她深情地望了望巍峨的龍窖山,望了望生養她的故鄉,又望了望崖下波濤洶湧的三江水,高高昂起頭,向天空張開雙臂,大喊一聲:“我來世還做你的女兒!”她大笑著,雙腳猛力一蹬,向前撲去,像雄鷹飛向龍窖山的遼闊藍天,更像女兒撲向了母親溫暖的懷抱……

兩隻白鳥在空中淒婉地叫個不停。

馬賢勞軍回家躺了兩天,要是以往,葉享利準會每天登門,把縣裏發生的事來告訴他,即使沒事也要來請安,報個無事。可兩天了,他連麵也不照一個。“這家夥是記恨那一耳光,還是見我降了職不理我?看我麽樣收拾你。”馬賢咬著牙,臉氣青了。傭人喊他吃晚飯。他一望桌上沒有擺酒,氣不打一處來:“馬尿留了敬你祖宗?”“來了,我正在舀酒。”女傭在內屋答。

馬賢堂客死後,把夢春樓小翠請到家裏,說是侍候他父子三口,實際是陪他睡覺。一天,他從前衙回家,怎麽也推不開房門。他心裏一陣發緊,一腳踹開門,隻見馬大,正慌慌張張穿衣,一溜煙跑出了門。小翠卻一絲不掛,躺在**,無事一般吃零食。馬賢大怒,口裏罵著:“你個不要臉的賤貨。”猛衝上前,一掌甩在小翠臉上。

小翠爬起身,左右開弓,幾巴掌打得馬賢眼濺金星。小翠不慌不忙穿好衣,頭一昂,大喊大叫:“是哪個不要臉的老東西,夜裏硬要往我**鑽?老子就要你父子倆變豬,吃一個盆裏的食。”說完哈哈大笑,提起行囊走了。馬賢氣得直抖,隻得又請了個四十多歲的女傭持家。

酒來了,馬賢悶著頭,兀自大口大口吃菜,滿杯滿杯喝酒。兩個兒子望著父親神色不對,大氣不敢喘,低頭幾扒幾扒吃完飯,立即離去了。侍立一旁的女傭見馬賢還在喝酒,就好心好意上前勸道:“老爺少喝一點吧?!”馬賢理也未理。女傭不敢奪他的酒杯,隻得賠著笑,細聲細氣地問:“是菜做得不好吃,惹老爺生氣了嗎?”

馬賢轉臉一望,眼睛一眯,一口喝下了杯中酒,彎曲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女傭前胸,左手早伸進了她的下身。女傭大叫,一巴掌一巴掌打在馬賢臉上。馬賢並不理會,硬著頭皮把女傭推進內屋去了……

第三天,仍不見葉享利露麵,馬賢怒氣衝衝出了門,咚咚向前衙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今天,老子非要把你除了不可。”

望見馬賢到來,衙役們遠遠躲開了。馬賢找不到葉享利,又坐回明誌齋大罵:“人都死光了?”

許久,一個小衙役顫兢兢進了門,滿臉裝笑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問:“老爺有什麽吩咐?”

“去把葉主簿找來。”馬賢躺在太師椅裏,雙腳翹在條案上,眼睛望著屋頂,怒說。

時間過去好久,馬賢一低頭,小衙役還站在那裏,不由得勃然大怒:“你狗日的沒長耳朵?”

“葉主簿他……”衙役結結巴巴。

“他什麽他,他死了?”馬賢三角眼裏直噴火。

衙役瞟了一眼馬賢,低聲答道:“三天前的晚上,葉主簿收拾行囊走了。”

馬賢像被黃蜂刺了般跳起,拍著桌子大罵:“你們這些畜生,一個人都看不住……”葉享利在的時候,馬賢那樣嫌他,輕視他,甚至想除了他,沒有了葉享利,突然覺得心裏空落了,縣衙的事誰來辦?他手足無措在堂上轉了一圈,又叫:“快去把李公公喊來。”

塌鼻子李公公來了,未開口,馬賢就把一封寫給姑父姑母的信交給他,囑咐他帶上一百兩銀子,連夜去江西老家。

馬賢像沒頭的蒼蠅,亂作一團。這天,他剛到前堂,久未見麵的三瘋子來了,向他行過禮,問:“葉主簿呢?老爺!”

不知趣的三瘋子,哪裏痛就戳哪裏。三瘋子找葉享利有三件事,一是想把二人約定的,向江西移民出售的房屋田地款,五五分成結個賬。他暗中瞞下了三成,拿七成來與葉享利平分,早結了,銀子吞下肚就放了心;二是想告訴葉享利,他千方百計,將一些最窮的移民,又安排擠進了田莊,他們粒糧無有,肯定能和瑤人鬧出點事來;三是想把試探圍困龍窖山元軍的想法,告訴葉享利。出門觀天色,進門看臉色,三瘋子一望馬賢氣嘟嘟的,隻想早點脫身,未及馬賢答話,又看是隨口道:“一點芝麻小事和他商量,噢,我走了。”

馬賢生怕三瘋子知道葉享利出走造成影響,隻想把三瘋子打發快走,臉一拉,追到門口喊:“一點小事也找他,要你幹什麽?”

三瘋子正中下懷,口裏連連支吾:“是是是,幹什麽……”一溜煙跑了。出了門三瘋子覺得好蹊蹺,一眼望見一個熟識的小衙役在場上掃地,就打聽起葉主簿來。小衙役左右望望無人,湊近三瘋子,悄悄說:“葉主簿不幹,走了。”三瘋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欣喜之餘,又試探著嚇唬說:“你可不要亂說啊!”小衙役一本正經答:“小弟騙三哥,閻王爺割舌頭。”三瘋子高興得稀裏嘩啦了,把嘣到口裏的心,硬往肚裏咽,腳不沾土地飄走了。

坐在明誌齋的馬賢,突然想起龍窖山的賦稅。從老家請來的三個刺客,什麽事都未辦成,還賠了一大筆銀子喪葬和療傷,讓他痛徹肺腑。現在元軍壓境,該把這些銀子從瑤蠻手上討回來了。如果逼稅能鬧出點事來,你元軍不會不管吧?於是,他興奮地向衙役大喊了一聲:“去把薑大人和腳盆喊來。”

早些天,薑良興離開阿栗軍營,在腳盆的照料下,回到縣衙就躺下了。他的心傷透了。官有十條路,九條人不知。說是元軍不打瑤人,為什麽龍窖山下又增了兵?這些個當官的,翻手是雲,覆手是雨,他的心又在痛。

“薑大人,老爺要你去。”衙役在窗外小聲喊著。

薑良興一聽說馬賢,心裏更不舒服了,本想一推了之,但又想起,馬賢說不定又在打瑤人的鬼主意呢!於是爬起床來答:“我馬上來。”

馬賢坐在太師椅裏,腳盆一聲不響站在桌前。

“坐呀!腳盆。”薑良興到了,並未與馬賢打招呼,拉起腳盆的手,向條凳走去。腳盆遲疑地望了一眼馬賢坐下了。

馬賢眉頭一皺,瞬即,放開狡黠的笑臉,盯著薑良興說:“薑大人臉色怎麽蠟黃蠟黃的?”

“喝多了酒。”薑良興信口答。

馬賢信以為真,停了停,說:“縣衙有件事,要勞大人的駕。”馬賢看著薑良興無動於衷的樣子,眼珠一轉,接著說:“最近,府裏對龍窖山的稅很不滿,我怕影響大人的前程,說了不少好話,但稅還是要收,等不得,賴不脫。以前,大人答應去辦,不知辦得如何了?”

薑良興一聽氣來了,馬賢總是狐假虎威,仗勢壓人,於是直截了當地回道:“我的前程與老爺無關,更不想靠整治龍窖山瑤人升官發財,感謝老爺牽掛。”

馬賢沒想到薑良興會如此頂撞他,但他不想和薑良興碰火,隨即自圓其場說:“對,大人有戰功,坐著吃也應該。”馬賢轉臉盯著腳盆,獨眼幾閃幾閃,說:“薑大人有功於朝廷,是大功臣。你做了什麽,這碗飯是哪個給你吃的,整日無所事事行嗎?”看著腳盆坐著一動不動繃著臉,口裏哼字也沒一個,馬賢火氣轟然上來了,轉而一想,還是壓低聲音說:“腳盆聽見了嗎?”

腳盆沒有任何回音。

“啪”地一聲,馬賢一掌打在條案上罵開了:“你再裝一副瘟豬像,老子就叫你滾蛋!”

薑良興感覺馬賢話裏有話,突然站起,徑直往外走。腳盆挺起腰杆,跟著站起,幾步趕上薑良興走了。隻聽身後 “砰”的一響,隨後是茶杯碎片四散的落地聲。

薑良興走回房間,隻見門口站著一個手提包袱的人在喊 “薑大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片刻,薑良興快步走上去,拉起三古的手進了房間,高興而又驚訝地問:“你老兄怎麽來了?”

“內衝寨的兄弟姊妹都擔心你,要瑤人郎中給你配了一些藥,托我送給你。小花送你一枝人參也在包袱裏。噢,你身體怎樣了?大家好擔心啊!”三古邊說邊把包袱遞給薑良興。

薑良興接過包袱,激動地說:“真是感謝了。我年輕身體好,扛得住,你看,這不是很好嗎?”說完,退了一步,攤著手直笑。

三古細細看了看薑良興臉色,囑咐說:“大家說你沒有家人照顧,要你有空就去內衝寨歇息,吃住方便,讓瑤醫幫你把身體調養好,不要落下病根,今後的日子長著呢!”

聽了三古的話,薑良興想起過去身體鬧點小病,父母就焦心地圍在身旁,也是這樣說的。立時眼裏一熱,哽咽著說:“瑤人兄弟的這份情我領了。”

三古一笑:“我該回去了,我要把你的情況告訴大家,省得他們掛念哦。”

薑良興站在門前,望著離去的三古,心裏無限感慨。

腳盆來了,笑嘻嘻拉起薑良興的手,神秘兮兮地往房裏走,好不高興地說:“你知道嗎?早幾天,葉主簿收拾行囊走了。”

“噢!”笑容爬上了薑良興的臉:“馬賢沒有拐棍了,怎麽走路?”

腳盆忙對薑良興說:“我們已經同馬賢撕破了臉,省得留下當出氣包。瑤人郎中醫術高,你去治一段時間準好。還是瑤人有真情,我們明天就去龍窖山吧。”

第二天,薑良興和腳盆去了內衝寨。

縣衙裏,李公公突然滿麵沮喪出現在馬賢麵前,馬賢急問:“葉主簿來了嗎?”

李公公空著鼻腔答:“他沒有回老家。”

“他哪裏去了?”馬賢一連問了三遍。

正在這時,縣衙裏一個佐史畏畏縮縮進了門,把在街上聽到的議論,一陣嘀咕告訴了馬賢。

馬賢看著看著滿臉怒色,揮手瞪眼,朝佐史大吼:“你立即叫馬大去把他抓來。”

其實,葉享利並沒離開通城縣城。他被馬賢無緣無故打了一巴掌,氣惱地收撿了行囊,離開了縣衙,來到街上,往哪裏去?回家,怎麽向父母交代?思來想去,悄悄躲進了夢春樓,準備到小翠那裏住下。進了樓又突然想起,小翠是樓裏頭牌,馬賢常來,加之客多,難免會走漏風聲,就找老鴇要了一間偏僻、且有後門的一樓空房住下了。

恰巧這晚杏花無客,她發現這房裏亮著燈光,好奇地依窗一望,頓時驚愕了,那不是小翠曾在她麵前炫耀、銀子很多的葉享利嗎?怎麽在這裏發呆,是在等小翠?小翠慫勇絡腮胡子害她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杏花牙一咬,暗暗一笑,輕輕敲響了葉享利的門。

葉享利一開門,杏花伸手抱住了他,頭靠在他的胸膛上,口裏甜蜜地說著:“葉哥,你是通城真正的男子漢,我最崇拜你。”

葉享利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什麽女子沒見過?可在這極度苦惱、無家可歸的時候,聽到這話,味道就不同了,陡然生出一種十分舒服的感覺來。

他雙手捧起杏花的臉。臉上薄施粉脂,比小翠的濃妝豔抹要自然得多;明眸如月,柔柔閃閃,比小翠的眼光更平實;柳葉眉,眼角微微翹起,比小翠向下彎的眉毛更有韻味;尤其是那期盼與渴望的神情,讓他的心一陣顫抖。

“葉哥,結識你是小女子的福氣。你要小女子做什麽,隻管吩咐,小女子一定盡力而為。”杏花知道有戲了,暖暖的聲音,聽得葉享利心裏熱乎乎的。

杏花順勢抱緊了葉享利。她突然一眼望見屋角葉享利的行李,猜想他在躲避什麽,腦子一轉又說:“葉哥,小女子知道你們當官的有很多難處。你若是有什麽為難事,就告訴我,如果我能辦到,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小女子別無他求,一切隻願你好。”

葉享利感動了,如此通情達理的知音,是他從未見過的。她比起隻認識銀子的小翠,不知強過多少倍。他口裏連連說著:“謝謝小妹謝謝小妹。”一口吹滅了燈……

從此,葉享利天天晚上盼著那個美妙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隻要他說過什麽東西好吃,就有什麽東西擺在麵前。葉享利一激動,把一包銀子塞在杏花手裏,逼著她拿走了。

一個早晨,小翠發現,杏花提個沉甸甸的小包,躲躲閃閃進了房裏。這天深夜,小翠悄悄跟上她,來到樓下的偏僻房,貼窗一聽驚呆了,那不是葉享利的聲音嗎?一連三個晚上都是如此,頓時打翻了醋壇,葉享利多時未約她去了,原來是包養了這個小賤人。她尋思著怎樣拆散他們。

這晚,縣衙一個四十來歲的佐史來到夢春樓,小翠熱情迎上去,挽住了他的手。

佐史受寵若驚,一夜銷魂後,小翠又約他再來。佐史哪裏敢失去這個多少人求之不得、與花魁同床共枕的好機會?第二晚,小翠與佐史說起葉享利。佐史說:“他失蹤了,老爺到處找不著。”又把葉與馬賢不和告訴了小翠。“原來他在這裏躲難。”小翠若無其事一笑,說:“他在夢春樓裏住著呢!”稍停又說:“你去告訴了知縣,說不定有獎賞呢!”

大白天聽到馬大的粗暴嗓音,隨時準備逃離的葉享利拿了行李,就躥出了後門。馬大搜遍了夢春樓,也沒找到表叔。

葉享利得意地想,他離開了這久,馬賢一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議,準會改變對他的態度,重新依重他。一見馬賢,他就深情地說:“我在外跑了趟生意,總想著表哥重任在肩,還是覺得應該回來幫幫你啊!”

馬賢臉拉得老長,頭未抬,一聲不吭。

此時,在龍窖山上,一個痛苦的決策,正在折磨著盤和與旺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