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元人山下再增兵 馬賢勞軍討沒趣

告別甫老爺、大公子和二公子,薑良興懷揣劉整的信,心情暢快地朝通城飛馬奔來。數日裏,薑良興日夜兼程,趕赴江浙,好不容易找到甫老爺。

甫老爺的大公子是進士出身,原是宋王朝水軍總督劉整的軍師,助劉整抗元,後為奸佞陷害,和劉整一道,被朝廷列入捕殺名單。劉整一氣之下,率領十三州軍民投了元人。宋王朝元氣大傷。甫大公子不願降元,離開隊伍出了家,但仍暗暗關心時局,元軍與大宋的仗打到哪裏,他就雲遊到哪裏。甫老爺聽了薑良興訴說的龍窖山遭遇後,立即要甫大公子求助劉整。劉整親自給老下屬阿栗寫了一封信,不能把戰爭無端地加在瑤人頭上。

薑良興回到通城,立即邀上腳盆,往阿栗軍營去了。薑良興去江浙後,阿栗天天盼著他歸來。這天,正在軍營納悶,突然兵勇來報:“薑巡檢求見。”

“快快有請。”阿栗口裏吩咐,早起了身。

讀了劉整的信,阿栗舒出長長一口氣,立即吩咐 “備酒!”他要和薑良興好好喝一頓。第二天,在軍營吃過早飯,薑良興和腳盆興致勃勃,向龍窖山策馬而來。

薑良興帶來的消息,對龍窖山的瑤人,無疑是冬天裏的一陣春風。為了安撫更多人的心,薑良興見了盤和後,又親自到各洞去,人們免不了好酒好肉好菜招待他們,數天過去了。這天,薑良興和腳盆最後來到內衝寨。

高高的高額頭峰,像威武的衛士,嚴嚴實實堵住了北來的寒風。柔柔的陽光,十分親切,與人們的心情匯成一片。薑良興遠遠望去,陽光下的屋場上,坐滿了歡笑的人們,最惹人眼的,是人們五顏六色、且呈現各種形狀的頭帕。有龍犬頭形的、有蝴蝶形的,有喇叭形的,還有瓜瓢形、飛鳥形、鴨舌形等等。內衝寨的女人們利用頭帕,精心裝飾了這個冷寂的季節,製造了一種特別的生氣,讓這個早幾月遭受浩劫的村寨耳目一新。女人們在陽光下挑花繡朵,不時飛起歡快的笑聲和歌聲。一群群頑皮的小花帽,在屋場裏、在原野上閃閃爍爍,有打打鬧鬧的,有在水塘裏溜冰的,有堆雪人的,歡聲把嚴冬擠向了角角落落。

被晾在一邊的寒風,隻得在一些溝溝窪窪裏,無聊地玩弄著落葉。塊塊石田猶如片片明鏡,無所事事地收集天空的信息,一縷雲、一絲霧、一隻鳥也不放過。溪邊的枯草裏,毛色華麗的鴛鴦,更有黑色的野鴨伸出頭,左右望望走了出來,扭著肥胖的屁股,幾顛幾顛後,又溜到窩裏去了。

這裏冷清美妙,嚴寒舒心,讓站在山咀上的薑良興看入了迷,心裏一次次浮起寒露的笑臉,若不是腳盆在一邊提醒,他還沉醉在自己的夢幻裏。

“走!進村去。”薑良興像回到了童年的老家,快樂地催促腳盆。他又回到了秋收時來內衝寨的記憶裏……

入夜,月光如許,清輝灑滿了千山萬嶺。吃過晚飯的人們扛著連枷,來到屋前場上,晾在場上曬了兩天的禾稻正好脫粒。隨著三古、二郎的連枷響起,十幾片連枷排成一行,在瑤人手裏灑脫地翻騰起來。“劈劈啪啪”的聲音清脆傳出,大家沿著平坦寬敞的曬場細細密密地朝前打去。禾仔高興地唱了起來:

割麥鳥兒叫得勤,

遠方寄訊叫郎行。

手中無錢不好見姐,

人不風流隻為貧,

勸姐交個有錢人。

歌聲和連枷聲,招徠了在家刷鍋洗碗喂豬的女人們。她們把蓮枷打過的禾稻翻了個身,又整整齊齊鋪在原地,眨眼就追到了男人們的蓮枷下。玫瑰伸起腰,把從蝴蝶形方帕裏掉出鬢角的一縷頭發一攏,紮在耳後,悠揚的歌聲在夜空響起:

情哥生得果然呆,

有錢沒錢隻管來。

千兩黃金不能發富姐,

萬貫家資在身外,

姐圖仁義不圖財。

“喲啊!姐隻圖仁義不圖財……”婦女們一起附和,笑翻了天。

站在場邊的薑良興望了望腳盆,此情此景,早已點燃了在老家勞動的記憶,二人不約而同走進場中,接過兩個老年瑤人的連枷打起來。熟練的姿勢讓大家一片驚詫:“原來巡檢都是勞動出身。”一下拉近了與眾人心的距離。

婦女們嘰嘰喳喳、指指點點說開了,歡歡鬧鬧笑起來,你推我一掌,我推你一掌,被推了幾掌的一個瑤婦銀鈴般的歌聲響起:

隻說客人是大官,

勞動手腳卻不一般。

老鼠命是打地洞,

坐騎背上備花鞍。

鳳凰應在高枝看。

聽了瑤婦的歌聲,薑良興和腳盆知道是勸他們去歇息。薑良興悄悄問腳盆:“你能唱幾句回答他們嗎?”腳盆一臉尷尬地說:“山下漢人也唱山歌,隻是沒有瑤人編得好,唱得也不行。我過去唱過山歌,幾年未唱了。”薑良興鼓勵腳盆說:“那你就唱幾句,告訴他們,我們也是窮苦人出身。我們的心,過去、現在和將來都不會變。”腳盆沉寂半晌,突然喚了一聲長長的 “喔吙”嚎起來:

瑤妹不要走了眼,

我們都是苦出身。

田地工夫日日做,

肚子餓得變了形。

一個冰砣寒在心。

腳盆的歌似唱似喊,悲切淒涼,聽得眾人驟然沉寂了。隻有 “劈劈啪啪”的連枷,敲打在人們沉重的心緒上。

許久過去,玫瑰高聲唱起來:

三九吃冰寒肺腑,

深山自有同情聲。

隻道你貴我們賤,

原來我們心連心。

共個苦難一家人。

“對,對!”玫瑰的歌聲剛落,薑良興就喊起來,“妹子唱得好,我們就是心連心的一家人啊!”

薑良興的話,讓眾人的心更熱乎了。一個叫寒露的瑤女,悄悄盯著薑良興,笑得好甜,突然,害羞地低下頭去,玫瑰一見點點頭。

這晚,薑良興和腳盆與大家一起幹到半夜,唱到半夜,直至工夫做完,稻草歸垛,穀子進屋,寒霜從高天靜靜降下。人們爭著請薑良興和腳盆到家裏住。三古走過來說:“大家莫爭了,兩個客人做了半夜工夫,隻怕早已就餓了。我叫堂客準備了一點小菜,去喝兩盞酒,吃得熱熱乎乎再去睡。”

“喝酒?”禾仔怪聲怪氣喊著反問,故意把語調拖得老長,生怕大家聽不到似的。

“嗬,喝酒!”大家聽出了下音,一齊故作驚訝地起轟了。

三古手一揮,場上鴉雀無聲,眾人伸長脖子,在等待三古回話:“我知道你們就是給酒過不去,大家一起去陪客吧,不怕客來得多,反正就是這隻鵝。”

眾人發一聲喊,簇擁著薑良興與腳盆向三古家湧去。

三古家的堂屋,早被鬆明子照得鋥亮,兩張方桌已經擺好了筷子杯子,又擺上了花生黃豆等四樣幹菜,牆邊放著一壇酒。三古的堂客招呼客人開席後,回到火塘裏忙去了,鍋裏正煮得 “滋滋”作響,香氣直噴。

三古陪薑良興和腳盆剛坐下,眾人就斟酒喝開了,大家共同敬了薑良興和腳盆,又分頭敬了二人。大家你敬我,我敬你,喝得熱熱鬧鬧,根本沒人扶筷子。眾人喝的喝,唱的唱,鬧了半個時辰,盡興方散。碗裏菜未動,一壇酒見了底,桌上都是灑潑的酒。

那晚,薑良興躺在小花家的**,怎麽也睡不著,快樂的勞動,純樸的鄉情,點燃了心中許久的沉澱。離開家鄉後的戎馬生涯,特別是降元後,他的心硬了,人性弱了,眼裏流的都是血。是千家峒,喚醒了他靈魂裏的美好,心有了歸宿……

如今,再來內衝寨已是深冬了。他揣摩這次人們聽了他帶來的消息,將會多麽高興。瑤人們那顆懸著的心,可以放到心窩裏去了!他催促腳盆向村莊跑去。

看見薑良興滿臉笑容,大家的心放下一半。他們知道山下的元軍頭領,過去和薑良興是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元軍有什麽行動,薑良興一定清楚。

“大兄弟!”玫瑰與寒露等人迎上前。自從秋天打夜工後,寨上再沒人叫薑良興 “大人”了:“你笑得比瑤人的窖酒還甜,一定有什麽大好事吧?”

薑良興心裏格外舒暢,也想與大家逗逗樂,故意賣起關子說:“你們猜猜。”

“猜什麽?”大家沉默著。人們都想從薑良興嘴裏,了解元軍對龍窖山的態度,但又害怕薑良興為難,畢竟他不在軍上,何況大家都不想去捅那處心中的痛。萬一得不到滿意答複,雙方麵子都難看。

“好,我來猜。”一個瑤女向眾人看了一眼,破開眼前僵局,調趣地說:“大兄弟準是看中了哪個瑤妹,在心裏樂著呢!”

薑良興臉一紅,不自然地搖著頭:“不是不是,比這好多了。”

“我知道。”寒露戴著一頂鮮紅的方帕走上前,甜甜地說:“你的運氣好,比我的頭帕還紅,你肯定……”寒露故作嬌姿停下話,翹起漂亮的小嘴,歪著頭,乜斜著薑良興:“你肯定是升官發財了!”

薑良興每每見到漂亮的寒露,心就在暗暗歡喜,眼前那俏皮的模樣,更讓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為了掩飾內心,趕忙又搖著頭,慢吞吞地一字一頓回寒露說:“更——不——是。”

刹那間,玫瑰似乎早就捕捉到了薑良興的內心,朝寒露和薑良興細細一望,會心一笑,連連點頭。

幾個瑤女卻在緊追不舍尋問薑良興:“那是什麽?”

“這事與你們有關。”薑良興高興地說:“好吧,喝了酒,我再告訴你們。”薑良興像到了自家一樣,安排起酒飯來。

中餐在玫瑰樟樹家裏,三古、小花、玫瑰、寒露都來陪薑良興。幾個酒來酒往,大家的話兒多起來。為了盡快逼著薑良興說出是什麽好事,玫瑰故意端起滿滿一杯酒,走到薑良興身邊激將說:“快說,你看中了寒露,是吧?我來做月老。”

薑良興連忙站起來,不自然地瞟了寒露一眼,大鼻子直抖,趕緊把他千裏迢迢找甫老爺,劉整寫信給阿栗說了一遍。

“嗬!”桌上的人們一齊瞪大了眼睛,轉瞬,無比興奮的人們,不約而同地端起酒杯,紛紛衝到薑良興和腳盆前,在二人的酒杯上一碰,一仰脖子,把酒喝得幹幹淨淨,甚至忘了查看薑良興和腳盆的酒喝沒喝……

小花早早準備了晚餐。天遠未黑,薑良興與腳盆就隨眾人來到了家裏。中午,大家喝了很多,酒興自然少了,可禾仔提出,怎麽也要和客人喝十杯酒,三古出來打圓場,每人限量三杯,多吃菜,不要把身子骨喝壞了。

“壞了壞了!”正當眾人喝下第二杯酒的時候,一個瑤人慌慌張張跑進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今天,東衝洞外的元軍又增兵啦!”

眾人你望我,我望你,怔愣得說不出話來了。

薑良興一手揪住腳盆的胸襟,厲聲問:“他說什麽?”

腳盆垂頭喪氣,把瑤人的話重複了一遍。

“狗日的!”薑良興眼睛瞪得滾圓,大鼻子一抖一抖,脖子上青筋直冒,滿臉漲得黑紫。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髒話,突然手捂胸口,轉過身去,“哇”的一聲,地上滿是鮮紅的血。

“老爺,你坐在家裏運籌帷幄,調兵遣將,真是神了。這次,龍窖山周圍又增加了三千元軍,就是不打仗,也要把瑤蠻嚇出尿來。”葉享利給馬賢麵前的火盆添了兩塊黑炭,伸長脖子,湊到馬賢跟前說。

城隍廟會上,馬賢雖然失去了一隻左眼,但仍十分慶幸自己保住了一條性命。但因縣衙被亂黨火燒,失去一應公文,主子又關了他十天禁閉。此時,馬賢傷眼已經好了,左眼成了一個深深陷窩。

“你知道個屁,瑤人急什麽?上頭新近來了規定,山牯佬不造反,不出山,就不準動他們。”馬賢猛然仰起尖削臉,僅存的一隻眼珠都要瞪出眶了,“啪”地一聲,把手裏的火鉗重重摔在地上。前不久,馬賢又拿瑤人說事,向上司參了一本有關瑤蠻的緊急塘報。上頭雖然又增派了三千元軍圍困龍窖山,卻又作出了不準輕易動武的規定。

葉享利心裏冷冷一笑,鄙夷地瞥了馬賢一眼,嘴裏卻奉承說:“老爺說得對,不過……”葉享利咬住嘴唇,故態重演。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有血就嘔,有屁就放。我最看不慣你口裏含個熱籮卜,喃喃喃煮屎樣。”馬賢幾根山羊胡須直抖,氣憤至極地痛罵著葉享利。

葉享利立即從地上撿起火鉗,遞給馬賢,自圓其場低聲下氣說:“其實,我也把握不準,隻是覺得移民住在瑤人附近,吃、住、用準會相互鬧出點矛盾來,到那時,就可以戲裏又有戲了。”

馬賢望著火,抬起手在臉上的死紅肉上摸了摸,平靜地說:“這句話還像人說的。”末了,抬頭問:“老家來了多少移民?”

“前兩天計數一萬三,我大多安排去了龍窖山上山下。”葉享利連忙諂媚地答。

“一萬三……一萬三……”馬賢念了兩念,眉頭一擠,說:“還抵不上出境的人,你高興什麽?”

“我為這事搞得焦頭爛額,真是太難了。”葉享利耷拉著腦殼,顯出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辯解著。

馬賢臉上露出一種譏諷的笑容,陰陽怪氣地說:“前段,你出了力,做了好人,更得了好處。瞎子吃湯丸,你心中有數,不要隻知道婊子賣**,自誇自。”停了停又說:“你要趁新年前,抓緊把新來的移民,盡量多地塞到龍窖山上去,住到瑤蠻的榻凳上、枕頭邊。人多了,住近了,還怕不狗咬狗,知道嗎?”

“是的是的。”葉享利轉臉為笑,其實心裏卻哽得不行,難道我與三瘋子合夥,向移民賣空房屋和田地的事,馬賢知道了?轉念一想,自從上次馬賢被行刺後,他就寸步不敢出縣衙了,知道個屁?隻不過是又在使詐罷了。但葉享利畢竟心裏有鬼,不得不又敷衍馬賢答:“老爺高明。”

馬賢突然收斂了奸笑,喃喃地掐著手指算起來:“嗬!三天,三天了……你去準備一百兩銀子,明天我要外出。”

“老爺要去哪裏?”葉享利猜想著。許久以來,馬賢出外辦事,極少像過去那樣,一五一十告訴他了。

再說薑良興被腳盆送到黃土坡阿栗軍營裏,躺了一天兩夜,才在軍醫的照料下清醒過來。看著迷蒙的薑良興睜開了眼,腳盆舒出一口長氣,輕輕叫了聲:“薑大人”。

薑良興有氣無力地 “嗯”了一聲,問:“阿栗呢?”

“被龍窖山統兵總督蔣金龍找去開會,他請我侍候你。”腳盆答。

薑良興試圖側過身子坐起,腳盆立即用手按住他:“軍醫官說,你急火攻心需要靜養,囑咐我看著你,不讓你亂動。”

片刻,薑良興一腳揭開被裹,一骨碌坐到床沿,雙腳往鞋裏一套,猛然站起,哪知一步未走,隻見滿臉紫紅,脖子上青筋凸起,頭一低,又是一大口血吐到地上。

腳盆一把抱住薑良興,口裏大喊:“軍醫官,軍醫官!”

一個五十來歲的軍醫官出現在門前,看見屋裏的狀況猛撲進來,雙手扶住薑良興:“我的爺喂,你不能亂動啊!不靜養的話,你即使保住了命,也要落下病根,窩窩囊囊活到老啊!”軍醫官逼著薑良興躺下,又瞪了腳盆一眼,從布袋裏拿出一大把藥丸,就著腳盆送上的熱水,服侍薑良興吞下,一臉無奈出了門。

這天,統兵總督蔣金龍正準備主持軍事會議。蔣金龍所部元軍,剛從戰場上下來。荊湖行省鑒於四川、湖南及湖北西南部尚在宋軍手中,戰事頻發,急需兵員。未料武昌府和通城縣衙的緊急塘報震動了他們,龍窖山五千瑤兵彪悍善戰,正在準備出山截擊元軍,反攻武昌城、助宋軍守嶽州。行省左丞相伯顏急了,不得不從戰場上將蔣金龍所部撤下,令他為龍窖山統兵總督,又派出一千胡兵在內的三千元軍,來圍困龍窖山。蔣金龍將一千胡兵增派在三江口,兩千增在離瑤府最近的東衝洞外,令阿栗任副總督兼通城都指軍使。

此時,帶著葉享利候在軍營外的馬賢,聽到 “傳通城知縣馬賢”的呼聲,早等得不耐煩的瘦臉一拉,滿是不快往裏闖。來到中軍帳前,一個武士揮刀攔住問:“你是馬賢嗎?”

數月來,通城誰人直呼過他的名字?馬賢心一沉。葉享利連忙上前,向武士說:“軍爺,這是通城知縣馬賢老爺來慰問元兵。”

武士毫無表情,手一伸,攔下了葉享利。

中軍副將驗證馬賢身份後,開啟了帳門。馬賢往裏一看呆住了:外麵看似簡易的帳篷裏,十分寬敞,四麵掛著鮮紅毛毯,篷頂是天藍毛毯,正中條案後,坐著的一個須發全白的老兵,六個持刀武士,雕像般分立條案兩旁。

副將不耐煩了,上前向傻呆呆的馬賢往裏一指。馬賢回過神,心裏還在想:“這總督不知撈了多少銀子?”來到蔣金龍的條案前。馬賢又在想 “總督是個多大的官,為什麽不起身?”直聽到副將破例大喊:“通城知縣馬賢,拜見正三品統兵總督蔣大人。”“正三品”把馬賢嚇出一身冷汗,倒頭匍匐在地,叩了三個響頭,顫兢兢爬起。馬賢的少禮,早讓蔣金龍不耐煩了。他未給馬賢叫坐,眼望一身皮貨的馬賢,似笑非笑戲謔道:“你是知縣?我還以為是個做皮貨生意的呢。”

“是是,大人……不是不是……大人。”馬賢一邊忙亂回答,一邊擦著額上的汗水。

“哼!你見本督有何事?”蔣金龍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

本來,馬賢準備了一肚子話,要與元軍頭領套近乎,稱兄道弟,摟著脖子喝酒,軍頭對龍窖山瑤蠻不服管治拍案而起,派兵打得瑤蠻服服帖帖。旺叔給他送去大量銀子請他和事……可如今,他手足無措,臉上的死紅肉憋得發黑,頭上冷汗直冒,石磨也壓不出一個屁來了。

“報告大人,都指揮使已到齊,在帳外候見。”馬賢萬般無奈時,突然聽得副將在中軍帳門口向總督稟報。馬賢腦子迅疾一轉,總算說了一句完整話:“大人忙,我走了。”說完,不等蔣金龍回話,跪下叩了三個響頭,爬起身準備開溜。突然一想,主人還沒發話,怎麽走得?又呆呆站在那兒。

“知縣沒話說可以走了。”中軍副將大聲提醒催促。馬賢這才躬著背,灰溜溜快步向帳外走去。他聽見帳內一片唏噓聲,中間還夾著一句話侮辱話:“這樣肢體不全、癡癡呆呆的隻眼雀,怎麽當了知縣?”馬賢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條縫,一頭鑽進去。

馬賢一走,中軍帳裏的軍務會議立即開始了。都指揮使們身穿戎裝,腰掛佩劍進得帳來,向蔣金龍行過禮後,阿栗和大家分坐兩旁。

會前,蔣金龍與阿栗談過龍窖山瑤蠻情況,與府縣的塘報大有出入,可周邊元、宋軍領地犬牙交錯,戰事極緊,他仍覺得責任重大,不可麻痹大意。他摸著下巴上的長胡須開言了,稱讚了阿栗和先來的將士們一番,說了一些鼓勵的話。蔣金龍話鋒一轉,語氣激昂:

“現在,龍窖山四周戰事頻繁,百姓遭殃,生靈塗炭。我們來了,既要防止瑤兵出山,更要保土安民,盡力盡快製止這塊土地上的血光之災,為黎庶想想啊!”

蔣金龍望望眾人,語氣平和了許多:“地方府縣多次奏報,龍窖山瑤蠻不服節製,有造反之嫌。據阿栗副總督介紹,並非如此。三萬多瑤蠻攜家帶口,如何造反?如果真要造反,我們就堅決鎮壓,決不手軟,要出山幫宋軍守嶽州,就阻截消滅。但我們不能亂加罪名,濫殺無辜,逼民造反。瑤蠻僻居深山,及待開導教化才是至要。大家要切記,攻心為上,用兵為下。”

眾人連連稱 “是”,阿栗臉上露出了一絲看不見的笑容。隻有一個四十來歲、領一千胡人騎兵、一千漢人步軍,駐龍源洞三江口外的胡兵統軍阿骨嚐,雙眉緊鎖,臉上毫無表情。

蔣金龍的話講完後,征詢眾人意見,特別請阿栗副總督講。

阿栗聽了蔣金龍對瑤人的態度和對策,心中暗自高興,連忙站起,拱手道:“下官堅決按總督訓示辦。”會後,他立即朝自己的軍營去了。他想著薑良興正為瑤人擔憂,不打仗不是一付最好的藥,可以治愈薑良興的病嗎?

一路回縣,羞辱難為的馬賢一句話也未說。葉享利一聲不響跟在身後,一直來到玉璽山下的馬賢家門前,才說了一句:“老爺好好休息吧!”馬賢似乎才想起了葉享利的存在,猛一回頭,毫無征兆地一巴掌打在葉享利臉上,“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葉享利冷不防挨了重重一耳光,眼前金花直冒。他摸著臉,嘴唇劇烈抽搐,眼前又猛然浮起陰陽怪氣的馬大,無限仇恨在心中泛濫。他牙一咬,一轉身離去了。

夜半,馬大打開葉享利的房門,屋內空空,不覺大驚:“叔呢?他又在耍什麽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