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賣野兔結識元軍 操碎心旺叔病厥

一連三天三夜,朔風從北方奔來,呼嘯著攪動龍窖山。尖利而刺耳的風聲卷過林海,碾過山梁,掠過石田石地,揚起的枯枝敗葉,幾個旋轉就不見了,唯有漫天的塵灰在空中奔突。肆意胡為的亂風,時而像猛獸的怒嚎,時而像魔鬼的狂笑,時而像靈魂落魄中的呼喊,響在千山萬壑。天要變,刮亂風。嚴寒急匆匆惡狠狠地來了。

早起的人們打開大門一看,皚皚白雪無邊無際,覆住了眼裏的一切。老天意猶未盡,還在拋灑著大朵大朵的雪花。

三天後,太陽在東山頭上露出笑臉,光芒新鮮親切,稚嫩淺薄,雖然打破不了千裏冰封的寒陣,但卻給白寂的原野,帶來了縷縷生機。龍源寨被一群孩子們吵熱了。場上早堆好了一個雪人,鑲著用幹棗做的紅眼珠。場邊幾個孩子在一群嘰嘰喳喳找食的麻雀旁,偷偷支起了一把米篩,隱在老遠裏拉著麻線。各種鳥兒在房前屋後樹上,亮起了翅膀,高興地呼喚同伴。一些老人也打開大門,探出了身子。

蛤蟆挑著二十隻肥胖的野兔出了龍源洞。下雪的日子,是蛤蟆最高興的時候。由於家大口闊,平時,他一年到頭在寨上幹活。水俠進了龍源洞,寨人為他們造房起屋,一連做了近月的夜工活。寨主又把大片好田好地讓給水俠種,種不好,又合到寨上來,吃食不夠由寨上補貼。“這些強盜吃冤枉。我決不做給你們吃。”蛤蟆心裏時常升起團團怨氣,隔三岔五裝一次病,在家躺一兩天。寨主五哥雖然知道他是在裝病,但礙與菊菊,又膽怯與他交鋒。蛤蟆不管那多,“誰叫你們把水匪引進洞,要我們侍候呢?”

蛤蟆和夢生兄弟倆少時失去了父母弟弟夢生勤快,長得高大,眉清目秀。哥哥蛤蟆從小不服寨人節製,在山裏到處流浪,飽一頓,餓一頓,長得又黑又矮,大家叫他蛤蟆。十八歲時,他愛上了梅池寨漂漂亮亮、且高他一頭的菊菊。哪知,菊菊見了他就眉一皺,臉一撇。蛤蟆賴在菊菊家,什麽活兒都做,一幹就是兩年。菊菊父母感動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好勸歹勸哄著女兒嫁了他。婚後的蛤蟆原形畢露,好吃懶做,有了兒女後,仍本性不改。菊菊氣得要離去,又丟不下孩子,就找寨主五哥和弟弟夢生訴苦。

五哥和夢生都勸說了蛤蟆。蛤蟆把好話當作耳邊風。菊菊氣得晚上睡覺不脫衣了。有一次,惱怒的蛤蟆一拳打在菊菊身上。菊菊一手抓起蛤蟆,抵在石牆上,左右開弓一陣耳光,打得蛤蟆暈頭轉向,軟下口吻求情了:“親娘啊,你不要氣,歇歇夥再打。”菊菊鬆了手。

五哥千方百計照顧菊菊。菊菊心存感激。有一次,蛤蟆趁菊菊不注意,打一扁擔跑了。菊菊牙齒咬得格格響,知道蛤蟆這一去,最少三五天不敢回家。晚上,菊菊備好酒菜,叫來了五哥,殷勤地陪酒,把五哥勸醉了。五哥醒來一驚,身上衣服脫得精光,一絲不掛的菊菊緊緊抱著他。“這……這怎麽行?”菊菊年小卻長他一輩,五哥嚇得大叫,慌忙爬起床。哪知,菊菊把五哥摟得更緊了,臉麵緊貼五哥胸脯,格格一笑說:“行嘍,已經行了。”五哥一切都明白了,生米煮成熟飯,後悔的時間都沒有。五哥哪裏擋得住美麗菊菊嫵媚的笑容……以後,二人隔三差五幽會一回。

菊菊心裏平衡了,把家撐起來。數年過去,菊菊的四個兒女中,有兩個像五哥。蛤蟆太不爭氣了,五哥人緣好,寨人同情菊菊,沒人責備他們的風流事。蛤蟆偶爾聽到些風言風語,也想作個現行。一天傍晚,他散工回家,聽到後屋裏有嘻嘻的取樂聲,就急忙趕過去。五哥聽到腳步聲一縱,藏進了樓上的稻草裏。來不及穿上褲子的菊菊急中生智,雙手端起旁邊的一盆茶油,對著剛一露頭的蛤蟆說:“快幫我把褲子穿上。”蛤蟆四處一望無有別人,以為自己聽恍惚了,忙把菊菊的褲子提起穿好。此後,蛤蟆把偶爾聽到的風涼話,當作耳邊風。他不相信自己戴了綠帽子。

地上的雪開始解凍,每走一步,腳下就 “吱嘎”一響,係野兔的繩索在扁擔頭上,摩擦出有節奏的 “呦呦”聲。蛤蟆漸漸聽懂了那聲音,分明是 “快樂!”“快樂!”不由得一笑。

下雪的日子真快樂。三天裏,他每天帶著兩個十多歲的兒子,手持捕魚的小網罩進山捕野兔。這天剛出門,就碰上到瑤家看雪情的五哥。五哥熱情地問:“小叔子下河?”蛤蟆冷寞地努努嘴,陰陽怪氣地說:“上山。”父子仨循著野兔留在雪上的足跡,抓了三十多隻野兔和一隻野狗,又在雪洞裏熏出了十來隻黃鼠狼,皮毛黃燦燦。兩個孩子學會了抓野獸的技巧,難怪扁擔也羨慕我快樂呢!賣了野兔,把賭債還了,又可到 “滿樓花”去混兩晚,不更快樂?

原來,蛤蟆出外躲禍的那幾天裏,就與羊樓洞的潑皮賭博,又到 “滿樓花”與妓女廝混,欠下一身債,雖然他在山外偷雞摸狗還了一些,仍欠四十多兩銀子。他時常擔心菊菊和寨人知道了,準會斥責他,甚至開家法。他一心尋思著早日還了債,割了這個尾巴。想著想著,腳下步子加快了,轉眼出了三江口。

“停下!”蛤蟆一抬頭,路邊元軍營門口,走過兩個兵勇來。

蛤蟆過去出山,常聽漢人叫兵勇為 “軍爺”,連忙停下腳步問:“軍爺有什麽吩咐?”

一個中年元兵生硬地強迫說:“把野獸賣給我們!”

蛤蟆一喜,到羊樓司圩市還要走十多裏路,如果能在這裏賣了,這腳力不就省了?說不定還可賣個好價錢呢!

兵勇清點了野物,蛤蟆躬腰接過十貫錢。元兵提著野獸往軍營內走。蛤蟆朝著元兵的屁股,口裏連連說著:“感謝軍爺了。”

“嘣!”的一聲響亮,篾籠裏黃野狗突然放出一股臭屁來,熏得元兵緊緊捂著鼻子趕快走開。元兵似乎看出蛤蟆是從山裏來的瑤人,眼珠滴溜溜幾轉幾轉,刀一橫,厲聲喝問開了:“你弄了這麽個臭東西,想來害死我們嗎?”

蛤蟆生怕元兵反悔退錢,故意頭一縮,腰一屈,趕緊添油加醋答:“軍爺冤枉小民了。我們山裏,放臭屁放香屁的野獸都有。這次不巧抓了個放臭屁的。下次我給你抓個放香屁的來。”

元兵哪裏聽說過有放香屁的野獸?臉上立即露出驚奇道:“你等等,我給你找個大主顧來。”

不一會,元兵領來一個四十多歲、五短身材,長一身橫肉、瞪一雙紅眼的都指揮使麻老虎,手拿五兩銀子。麻老虎和顏悅色,訛蛤蟆說:“我是軍需官,負責食物采買。你有多少野味都可送來。特別是要放香屁的野獸。”停了停,又試探蛤蟆說:“如果你能帶我們進山去捉 ‘香屁獸’,我每次給你一兩銀子。”

蛤蟆一喜。但他想起,帶元兵進山,不僅無法通過龍厥口關隘,要是寨人知道,準要翻了天,他就麻煩了。蛤蟆糾結起來。

麻老虎像是看出了蛤蟆的內心,朗聲一笑說:“你不要擔心,我們穿百姓的衣服,每次隻去兩人,你就說是山外的朋友,洞裏人哪個知道我們是誰?”麻老虎頓了頓,又哄騙蛤蟆說:“你不知道吧,我們經常有人進洞去呢!”

蛤蟆一想,山外不是經常有漢人進洞買山貨嗎?瑤人們並不在意。他們進山,臉頭上又沒寫個 “元”字,誰認得?再說,兩個元兵進洞,勢單力薄,他們敢掀惡浪嗎?覺得可行,就一口應承了。

麻老虎問了蛤蟆的姓名住址,說:“我現在給你五兩銀子的定金。”

蛤蟆滿心歡喜接過銀子,一路哼著歌,歡快地往羊樓司去了。兩天後,兩手空空又愁眉苦臉回了龍源洞。

幾天後,當陽的地方積雪消融,兩個 “朋友”來到蛤蟆家,進門就給蛤蟆一兩白銀。蛤蟆一愣,接過銀子急問:“你們是怎樣過關隘的?”“一個當地人送我們來的。”蛤蟆鬆了一口氣,想起來人與關隘瑤兵一回生,兩回熟,以後就不用擔心了,又問他們今天來做什麽?二人說什麽也不做,就來看朋友,軍需官要我們順便打聽香屁獸到哪裏抓?蛤蟆受寵若驚,又十分為難,害怕他們要去抓香屁獸,忙從火坑上取下已經熏得發黃的野兔,吩咐菊菊做中飯。他要陪朋友到寨上去逛逛。朋友饒有興味看過石屋和吊腳樓後,又指著山腳下水俠的房屋問蛤蟆:“那房子怎麽不同?”

蛤蟆臉一拉,氣惱地說:“不要提它了,那是我們千家峒的禍根。”

朋友一笑:“嘿!什麽人有這大能耐?”

蛤蟆左右一望無人,細聲細氣告訴朋友:“他們是黃蓋湖水匪。宋官軍曾要滅他們的種,後來義軍又要殺他們。洞裏的糊塗蟲,把他們當個寶貝接進山。”蛤蟆突然想起朋友是元軍,立即住了嘴。

“通”地一聲,朋友冷不丁被人一頭撞在背上,一個趔趄險些倒地。朋友一蹦,轉身一個馬步,早掣出一把雪亮的短刀在手,對著雙眼傻笑,身子被雜亂腳步支撐,仍向兩邊亂歪,喝得酩酊大醉,酒氣直噴的夢生。

“莫動手莫動手,這是我弟弟。他喝多了。”蛤蟆慌忙一步跨到朋友與夢生間,連連擺手解釋。

蛤蟆回頭一望弟弟,眉一皺,臉一拉罵起來:“你個冒失鬼,病剛好,就與黃湯拚命,險些得罪了我的朋友。”

夢生醉眼朦朧望著客人,口裏喃喃著:“得……得罪了,哥哥有什麽……好……好事,別忘了給小弟一口湯啊……”說完,哇地吐了一大口酸酒殘菜,高一腳低一腳離去了。一拐角,夢生大步向龍厥口關隘跑,去給水寶回訊試探結果。原來,蛤蟆的朋友一進山,水寶就看出他們是當兵的,立即派人去找夢生。

朋友看似無意地又和蛤蟆聊起瑤兵和旺叔。蛤蟆警覺了,裝聾作啞支吾著。朋友向蛤蟆說:“如果,你能要水俠給我們送野味,一次給你十兩銀子。”蛤蟆眼睛一亮,立即又暗下來:“這事難辦,他們怕死,從不出山。”

午飯時,兩個客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漂亮的菊菊。一人趁盛飯的機會,在菊菊的屁股上不經意摸了一把。飯後,客人像在自家一樣,從火坑上取下全部熏黃的野兔,掛在扁擔頭上走了。憋滿了氣的菊菊,把一隻飯碗 “砰”地一聲摔碎在蛤蟆麵前。

兩個元軍一下關隘,水寶對夢生說:“你以兄弟的名義,去提醒蛤蟆,千萬不要和元軍做買賣,那是在玩命。”

飯後,蛤蟆一蹦進了內屋,抬手在胸口一遍遍往下撫。他哪料到,軍需長真就派人來找他了。來人打聽的都是洞裏不準外傳的事。如今,元軍包圍了龍窖山,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瑤兵眼裏看著,若是大家知道他與元軍有來往,肯定是要沉潭的。他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大冷的天,頭上竟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許久,他猛然站起,收拾了銀子,想起前幾天又新添的八兩賭債,自罵自道:“膽小的崽,今天的事哪個知道,這銀子是買糖不甜,還是買鹽不鹹,還債不算數?”

門 “嘭”地一聲撞開了。蛤蟆一抬頭,隻見弟弟雙眼圓瞪,怒氣衝天跨進了屋。一會兒過去,夢生出了門。蛤蟆望著弟弟的背影,滑稽一笑:“去秋盤王節,兩個書生要我帶路,你不準我去,白白丟了二兩銀子,我還聽你的?我的債何時還得清?”

吃過晚飯,一撇開堂客和女兒,旺叔服過藥,快步進了書屋,將絞痛的肚子,死死地頂在書桌角上。

書屋八尺見方,窗前擺一張三尺長的條桌,兩個書櫃靠在兩邊牆上。櫃子裏擺滿了各種書,有儒家經典,有兵書,有醫書,還有《周易》、《陰符經》、《山海經》、《禽經》、《龜策列傳》、《康節說易》、《靈台秘苑》、《靈城精義》、《透天玄機》等書,也有旺叔寫的讀古籍劄記、龍窖山草藥筆記。書屋在石屋的角落裏,既不起眼,亦不向陽,通風條件也不好。旺叔常常從外麵扯一把鮮草放在屋裏,藏書從不上潮生黴,更沒有蟲蟲害害。這間不起眼的小屋,旺叔的家人遵循老規矩,極少進來。

屋裏每本書都像一團火焰,在旺叔心中燃燒。旺叔嗜好讀書。每到夜深人靜,他就在書屋靜靜享受快樂。這些書是他的心肝寶貝,半數是義父留下的。多年來,每每從山外朋友或明光員外處,得到一本心儀的書,他就高興得像孩童般樂不可支。隨著歲月流逝,不少書已經發黃了,有的磨爛了封皮。旺叔用麻布精心包好,有的書角揉皺破損了,就用紙粘連補得平平整整。讀著這些書,旺叔從一個瑤家孩子,成了千家峒人人愛戴的智者。從這些書裏,旺叔尋找到了一個閃著燦爛光華的世界。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一次,興奮的旺叔把勝男拉進書房,指著這些書,和顏悅色地告訴她:華夏聰明的先人,一代接著一代,把從生產和生活裏,發現的事物內部規律及其必然結果,總結後寫在書裏,為後人指出一條認識世界的路。後人讀著前人留下的知識,就是站在高人的肩上看遠方,站高一尺,眼光就寬十裏,高一丈,眼光就是百裏千裏,再高,就能看清天下了。勝男驚訝地瞪著疑惑的大眼,不知所雲。旺叔又不厭其煩地細說起來……

多年前,旺叔把青年峒主盤和帶進書屋。盤和見了這些書,眼睛一亮問旺叔:“你的聰明智慧就是這些書教的,是嗎?”旺叔想不到從未沾過書的峒主,對書的認識這樣深刻,馬上回盤和道:“讀一本書,就是和一位高明的師傅在對話,師傅會把弟子心中的謎團,一個個解開,講出道理來,還教人怎樣做事,就像黑夜裏指明了前麵的路。”盤和興奮地說:“讀書會使人眼睛變亮,看清前麵的路。”“對呀!”旺叔立即接過話: “你是千家峒最聰明的人,如果讀了書,就能長出一雙翅膀,飛到天空,俯瞰千家峒,看清人心,看清事物,還看得清山外和天下。”

盤和卑微地一笑,問:“我能讀書?嘻!”

“可以呀!火旺不也考了秀才嗎?”老舉人進了書屋,熱情地鼓勵峒主說:“隻要你天天認字,堅持下去,就像傳說的先人趙家癩子舀海,一日舀一尺,一年舀一丈,要把大海舀成陸地樣。字認得多了,任何書都會讀。”盤和高興了:“你們兩師徒願收我做徒弟嗎?”旺叔好高興,激動地答:“我們共同讀書吧。”多年過去了,旺叔指導盤和從蒙書到《史記》,讀了大量書。前兩年,盤和與旺叔一商量,要青年洞主和關目都學習漢字讀書,大家的進展都不錯。去年夏時,他們還商量好,來年春,秘密請幾個漢人塾師進山,在藥姑山寨辦一座塾堂,教小瑤仔們讀書。未料,年後時局一緊,塾堂就放下了。

多年來,旺叔每每夜晚進屋,那盞桐油燈會隨之燃起。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順手拿起常年擺在案頭,他特別喜愛的唐代詩人杜甫的詩讀起來,尤其是那首《歲宴行》,更是每次必讀。他總是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吟頌著:

歲宴行

歲雲暮矣多北風,

瀟湘洞庭白雪中。

漁夫天寒網罟凍,

莫徭射雁鳴桑弓。

……

五十七歲的杜甫貧窮潦倒,撐起衰病之軀出川,到了嶽州,在崇拜者們的歲末接風宴上喝酒後,未談嶽州的繁華,放置迎新的氣息,友人的情誼,開篇吟唱的是他親眼所見的莫瑤。那時,龍窖山還很窮,隆冬時節,瑤人從龍窖山來到白雪覆蓋、天寒地凍的洞庭湖獵雁,被親眼所見的杜甫記下了。

新春的日子,牽掛著瑤人的詩聖,又和友人一道,乘船來到了三江口。其時,朔風怒號,滴水成冰,龍窖山裹在冰雪裏,寸步難行。一心想上山探訪瑤人的詩聖,無限深情地望著龍窖山,無比惋惜地回了程。老舉人與旺叔合寫了多首詩,讚美詩聖體恤瑤人的憐愛情懷。想起往事,讀著杜詩,旺叔常常熱淚盈眶。

“父親在書屋嗎,怎麽沒點燈?”勝男自言自語走到書屋門口。她不敢推門,默不作聲地試探著從門縫望了望,什麽也未看到,又輕手躡腳走開了。她知道父親又在想大事。今年,和官軍的兩次作戰前,父親兩個夜晚,把自己關在不點燈的書屋裏。直到她去睡覺,還不見書屋亮燈。第二天清晨,她一起床就溜到書屋門口去窺視,隻見桐油燈亮著,父親滿臉困倦,卻臉帶微笑。桌上擺著七、八幅行兵布陣的新圖,還有小半截吃剩的鮮地苕。

父親故意 “嘿”了一聲,嚇了她一跳。待她準備離開時,耳邊傳來了父親的譏諷聲:“誰在外麵偷看,怎麽不敢進屋?”

勝男知道父親的事辦妥了,該讓他開開心了。她推門而入,故意小嘴一翹,一臉不高興地反問父親說:“這是我的家,我要偷看嗎?”

旺叔望了望女兒大笑道:“嗬,好大的脾氣喲!”頓了頓,又臉一拉,一本正經地反問:“不是偷看,昨晚和今晨,你為什麽輕手躡腳,像個賊?”

勝男嘿嘿一笑,衝著父親做了個怪相。她知道父親正高興著呢!在勝男心裏,她什麽事都瞞不過父親。父親的頭上,就像四麵都長有眼睛,那個方位都看得清清楚楚。

上年的一天,她和秋菊在一起學漢字,二人異想天開:瑤家女人要做田地工夫,回家又要做家務,事情太多,沒有時間讀書,漢字多得像螞蟻,寫在一起,像一窩蛆,筆畫橫七豎八,又像個小瓜棚,每字都有一張不同的臉。我們能不能造點簡單的,隻屬於我們女人的字呢?寫點女人的書,讓瑤女們來讀多好?二人說幹就幹,首先造什麽字呢?二人一商量,多年以來,二人的父親說得最多的,是 “華夏華夏”,就造 “愛華夏”吧!她們用手劃,用筆寫,劃來寫去,真的造出了 “愛華夏 (女書字)”三個字,比漢字的筆畫少多了,易寫易記。二人好不高興,約定每人每天要造一個字,隻能多,不能少。還約定守住秘密,不告訴任何人,等造出很多字再說。

勝男喜滋滋回了家,一想到明天要造的字,又著急地動起手來。傍晚,她的字造好後,高興得 “嘿嘿”一笑。父親瞥了她一眼,調侃地說:“癡笑不如哭一場。”她又 “嘿嘿”兩笑,自豪地對父親說:“我為什麽笑,隻有天知道。”父親眯著眼,朝女兒端詳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但我不是天。”勝男一愣,下午才和秋菊商定造字,又沒給父親說,難道他真知道?不會,絕對不會,隨即說:“要是你知道,我幫你做一輩子苦工。”想起前些天,父親半真半假說她 “可以找個郎君”的話,她打賭了。

旺叔果斷地頭一搖,說:“我不要你做苦工,但我可以說出你的秘密來。”“好,你說你說。”女兒雙眼盯著父親,笑得神神秘秘,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情。父親說:“你把右手伸過來,它會告訴我的。”她嘿嘿笑著,大大方方向父親伸出手。父親捏著四個指頭,看了看,聞了聞,迷起眼睛沉思著,眉頭越皺越緊了。“是吧,父親為難了,我要看你怎麽收場。”勝男暗暗樂著。哪知,片刻過去,父親一抬頭,深邃的眼裏射出一道光芒來,滿是驚詫地反問女兒:“難道你在造字?”

勝男怔得半晌說不出話,父親真是神了。許久,她遲遲疑疑、猶猶豫豫地反問父親:“你怎麽知道的?”父親緊繃著臉,說:“你還沒回答我呀?”勝男蔫了,一臉沮喪地點點頭,把下午與秋菊造字的想法說了,想不到一天未過,秘密就被父親捅穿了。

旺叔高興地一笑,鼓勵女兒說,“後生可畏,你們做得對呀!接著做下去,不管碰到什麽困難,不要回頭,不要泄氣,我支持你們,要什麽困難就找我。我一定為你們保密。”

“那你同意我們造字了?”女兒瞪著大眼,欣喜地反問父親。

父親鄭重地說:“我們瑤人還沒有自己的文字,官府又不允許瑤人識漢字,讀漢書,如果瑤人造了自己的字,大家不就有書讀了。這是天大的好事呀,我能反對嗎?”父親的眼睛和大額頭一齊鋥亮!頓了頓,父親又堅定地鼓勵女兒說:“隻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你們專心去做,就一定能做好。”

“我就知道嘛,我的父親就是比別人懂道理。”勝男興奮地衝著父親小嘴一翹,露出一付驕傲的神情。

旺叔大笑,說:“好吧,女兒給我的高帽子我戴了,比別人給我戴的要舒服得多。”接著又說:“我給你們造的字取個名吧,就叫 ‘女書’,先在女瑤人中學,完善後,再傳給子孫萬代。”

勝男拍著手,連連叫道:“好喔!叫 ‘女書’真好。”

百思不得其解的勝男,仍在苦苦思索,父親是怎麽知道她在造字的?點燈時分,父親書房又亮起了桐油燈,說明他沒什麽大事。勝男推門而入。“你來幹什麽?”父親問她。“我向你請教一件事,要說實話。”父親立即同意了。勝男提出了問題。

“其實,這秘密是你告訴我的。”父親放下手中書,解釋說:“你手上殘存的墨汁告訴我,你在寫字;你飯前飯後,焦急的神情告訴我,你在想一件十分為難的事;吃飯時,你用筷子在桌上、飯後用手指在桌上劃的筆畫告訴我,你想把女紅中的刺繡圖案,改變成簡單的字,這不是在造字嗎?”

“嗬!是這回事。”勝男恍然大悟。父親又告訴她,天有天象,地有地象,人有人象。這些都在表現人與事物本能的內在情緒,隻要細細觀察它的行為變化,開動腦筋思索,就可以猜測出,它預示著什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是怎樣的結果?人就是這樣,不斷地解開世界的秘密,聰明起來的。漢人的書把這些都記下來了,讀書多了,前人、別人積累的知識和智慧,就成了自己認識事物的一把鑰匙,就可以打開那扇神秘的門,去看清事物的全部。當然,這並非一日之功,需要長年累月積攢見識,我的勝男就變成神仙啦!父親的話,聽得勝男高興不已,她刹那間明了,父親讓瑤人尊敬和欽佩的智慧,就是這樣得來的。勝男暗下決心,一定要像父親那樣勤奮,把女書造出來……

勝男哪裏知道,今晚,坐在黑暗書屋裏的父親,肚裏痛著,心裏更痛。新近,禾仔一次次向他稟報:龍窖山北,川流不息的逃難者議論紛紛,元軍勢如破竹,攻城略地,一路沿漢水下武昌,所到之地,凡是抵抗不投降的,必屠城滅寨。若是元人到龍窖山來,瑤人絕不會投降,那又是一場怎樣的大災難?

從春上開始,旺叔數次夜觀乾象,發現紫微星幽暗無光。他知道大宋皇帝有大難了。後來,他又發現,龍窖山上空,天垂凶象,有血光之災降臨。緊接著,是宋官軍兩次進攻東衝洞。元軍圍困龍窖山後,凶象更甚,是什麽災禍要降臨瑤人?

“大災難”的陰影,壓得旺叔喘不過氣來。他一遍遍問詢自己,災難來自何方,怎麽防備?從表象看,是山下元軍,瑤人為撕聖旨和寫血書兩件事,和元軍結了怨,元軍圍困龍窖山暫時不會貿然挑起和瑤人的戰爭,倒從反麵證明了元人的心虛——他們害怕和不願與瑤人打仗。但旺叔數次預測,宋與元的戰爭,宋王朝輸定了。以後,瑤人該怎麽辦?

坐在黑暗中的旺叔,艱難地抬起手,擦去額頭上一層豆粒大的汗珠。近兩月來,山下意料不到的變化,來得太快了。通城縣居民大量逃亡後,江西移民不斷遷入。通城縣衙刻意將他們安排來下黃裏。移民在龍窖山下住滿後,又安排不少人往龍窖山上擠。彈丸之地的田莊,塞進了百多移民。近些天,瑤人紛紛來報,移民時常在我們的地盤上,開墾耕種,砍樹取物,長此以往怎麽辦?旺叔時常感到,這些移民的上山,是多麽可怕,他們壓縮了瑤人的生存空間,瑤漢間資源爭奪,難免不產生矛盾和械鬥。這不正是馬賢所期待的嗎?瑤人可不能同他們結怨呀?他們也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貧苦兄弟喲!元軍圍山,特別是移民侵土,一硬一軟,讓旺叔喘不過氣來。

如今,馬賢在加重百姓賦稅,搜刮民脂民膏,資助元人。他還陰謀要龍窖山捐銀捐糧。以後,元軍大兵壓境龍窖山下,說不定還會調出瑤兵,去協助元軍攻打宋朝的城市與要塞。瑤府若不俯首聽命,元人會善罷甘休嗎?

旺叔把眾多難事與凶象連在一起,找到了答案。但他不能告訴任何人,生怕引起眾瑤人不安。他數次想告訴盤和,又擔心盤和聽了,準會急掉一身肉。在無情的折磨裏,他早想到了瑤人集體遷徙,離開龍窖山。但這是一件多麽難以決斷的大事啊?峒主不是也在猶豫不決麽?

春上後,旺叔就暗暗作了多種準備。把水匪營救進山,就是他在為瑤人從洞庭湖遷徙鋪路。旺叔翻閱了數本書,從龍窖山走水路,由龍源河進洞庭湖,往南有湖南、兩廣、雲貴,還可以入川,那裏山川綿延,可安家。如今,盤和終於開口了,委托他把瑤人遷徙拿在手上。但遷徙對眾瑤人來說,是個多大的打擊啊!旺叔心痛極了,三萬多瑤人,能突破數千元軍的圍困嶽州的阻截,再平安離去嗎?

夜半,旺叔又想起,應該去觀乾象了。他忍著胃的絞痛,艱難地撐起身體,剛到場上,雙腿不由自主地一軟就跪下了。這是一個晴好的夜晚,滿天星鬥,寒風習習,讓旺叔忍不住一陣顫抖。他感到自己實在挺不住了。但他不能放棄這個觀乾象的極好機會呀?然而,他卻又多麽害怕仰望天空。在無限的痛苦和折磨裏,他匍匐在地,一陣虔誠的祈禱後,艱難地抬起了頭,仰起了臉。

明亮的星星撒落在黑藍色的天幕上,眨著眼,散發著淡紅色的光芒。不懂它的人,會生出無限美好遐想。然而,對於旺叔來說,卻是一篇寫著天下和龍窖山命運的大文章。他已經讀了二十多年,精心觀察了數百成千次乾象,畫下了無數張吉祥或災難的星雲圖譜。以往,絕大多數天象,給他的都是驚喜,吉祥太平,五穀豐登,即使宋官軍圍困龍窖山,些許小災小禍也是轉瞬即逝,無傷千家峒大雅。可今年,屢次看到的卻不同了,每次觀過天乾後,他的心就揪著一樣痛。他不得不把頭抵在石頭或書桌角上,讓另一種疼痛轉移心上的痛。他也曾數次趁黑夜,向蒼天跪拜,默念著禱詞,直到大汗淋漓,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夜,已過子牌時分。旺叔望著夜空,突然發現,眼中的龍窖山,被罩在一片滅頂之災的凶象裏了!旺叔大駭,細細再看,仍然是那樣!他無比痛苦地跑進書屋,點起桐油燈,用八封一排,再排,卦象和乾象完全吻合。

遷徙!遷徙!遷徙!瑤人遷徙的時候到了啊!師爺該怎樣去組織,前頭又將遇到哪些不測?決策上的半點閃失,都會讓瑤人付出生命和鮮血的代價啊!

旺叔突然感到,胃和心一起在攪痛。他按著肚子的手突然垂下,頭有氣無力地靠在了書桌上……

梅花記得,幾十年來,旺叔從不發脾氣,僅有的一次是在書房裏。梅花悄悄送進一碗旺叔最愛喝的打油茶。旺叔卻勃然大怒,抓起茶碗摔出了門。從此,旺叔處理龍窖山事務,即使通宵達旦,家人也不敢去打擾他。梅花母女倆,雖然十分擔心體力愈來愈衰弱的丈夫和父親,但她們隻能遵守規矩,牢記旺叔的話:“師爺的命,不是自己的,是千家峒三萬多瑤人的!”

第二天清晨,當梅花和勝男,不約而同來到門口,推開書屋門,隻見旺叔端坐在書桌前,雙手捂胸,滿臉蒼白,一動不動,一隻空茶碗倒在桌上。

母女倆急得大叫,旺叔竟沒有了回音。梅花驚恐地一伸手,卡住了丈夫的人中。

許久過去,旺叔才緩過氣來。

母女倆流著淚,迅速把旺叔抬到**,撬開牙齒,喂了藥,服侍旺叔睡去。母女倆躲到屋後,傷心地痛哭起來。

早飯後,盤和來了,看著旺叔的樣子,頓時傻了眼。停頓片刻,他匆匆囑咐了梅花母女幾句,就急急出了門。場上,傳來峒主再也憋不住的啜泣聲。

暮色裏,盤和、盤勇與唐吉,帶著瑤府存放的五支上好人參,把旺叔一家,秘密送上了三仙坦。盤和規定,任何人不準打攪旺叔養病。

此時,龍窖山山南山北的局勢在急轉直下,對瑤人的生存越來越不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