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循祖製鐵麵無情 尊石牌禍害沉潭

天,陰沉沉的,黑雲大塊大塊墜在山頭,像壓在人心上一樣沉重。寂靜裏,幾聲狼嗥聲從遠處傳來,長一聲短一聲,格外淒愴。

近午時了,龍源河龍厥口關隘附近的大路和山嶺上,早已黑壓壓擠滿了千家峒九洞、各寨十二姓瑤人的代表和看眾,來監督瑤府執行石牌律。

關隘內一塊小平地上,端坐著盤和、旺叔、十二姓瑤人族長和九洞洞主。一麵深紅色的龍犬頭大旗豎在關隘上,被壑風和河水卷起的氣浪高高揚起,呼呼作響。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在等待著一個莊嚴的執法時刻——午時罪犯沉潭。

龍厥口關隘在龍源河中下遊,高高的鳳凰山和黃花山相對而立,一條石道懸在鳳凰山陡峭的石崖上,僅容一人通過,是進出龍源洞的唯一通道。洶湧而來的龍源河水,被陡然卡在關隘下一道狹窄而又險峻的溢口裏洶湧打轉,形成了一個二十多丈寬的巨大漩渦。撞到懸崖上的漩水,拋起數丈高的白浪,翻江倒海滾過白石,砸向關隘下,響聲如雷,傳出十裏遠近。

相傳古時關內有一條孽龍以人為食,興風作浪,不知坑害了多少進出關口的人們,水裏不知死過多少強人、水鬼、罪犯和冤魂。瑤人來龍窖山後,首位師爺受峒主委托,帶領眾師公與孽龍鬥法,龍犬頭紅旗卷起彌天大風,牛角號震得大地發抖,瑤歌喚來八方神靈。雙方一連鬥了七七四十九個日夜。孽龍法術窮盡,口吐鮮血,疲憊不堪,伏地認輸。勝利的瑤人歌聲大震:“日頭早出白石嶺,水過龍門白石中……”

每到旱年,山裏山外的人們一道,隨師公來關隘焚香化紙,作法求雨。法術特別靈驗,祈風得風,禱雨降雨,成了龍窖山一處聖地。雖然孽龍不敢危害瑤人們了,但每當烏雲翻滾,電閃雷鳴,或者山洪怒嚎的時候,水中就有鬼怪、惡魔、冤魂與水神相搏的影子,打鬥不休。山外強人和水鬼也時常從水中進出關隘,打瑤人的壞主意。

前些年,當了數載龍厥口關目的雷水寶,與瑤兵黃泥鰍仗著水性好,給龍王爺和水神水妖燒香焚紙磕了頭,順著漩流下了水。二人在水底布下暗樁陣,設上活門死門,張開羅網候賊,半年淹死了三個強人水鬼,關隘平靜了多年。

今天的關隘出人意外地聽不到水響了。瑤人們立即想到了通神的旺叔。有一次,河裏流下一條扁擔,旺叔發現後撿起,口默咒語,手指在扁擔上畫了神符。扁擔逆水而上,去尋找在山中勞作的瑤人失主。如今,肯定是旺叔畫了符咒,封住了龍王、水神和水妖的嘴。

這次伏法沉潭的有兩人,一個是在吳明光員外家犯盜竊大罪的內衝寨人鴉雀。

三十出頭的鴉雀是瑤人盡知的無賴。十歲時,父母出山被縣兵抓住,知縣以亂匪罪判了斬首。靈堂上,鴉雀哭著哭著,突然放聲大笑。此後,別人不敢攀的崖,他攀上崖去摸天;別人不敢下的水,他下去捉龍王;別人敬畏的妖鬼,他要去結兄弟。天不怕地不怕的鴉雀,練得一身飛簷走壁工夫。他把瑤人的東西據為己有,曾兩次打鑼遊寨喊洞。成家後惡習不改,雖然寨人在他家吃過懲戒酒,但仍百般作踐婦女。他看中了寨上一瑤婦。瑤婦拒絕了他。他繪聲繪色到處說自己早與瑤婦有染,逼著瑤婦就範了才住嘴。他衣服破了無人補,一個人勞動時,常常脫得一絲不掛。有一次在河裏擔水潑菜,被一女人碰上。他把木勺扣在屁股上,嬉皮笑臉對女人說:“實在對不起,隻有一把木勺,遮了後麵沒有遮前麵的喲!”嚇得女人落荒而逃。有個瑤婦長得漂漂亮亮,自然成了眾多男人興奮的話題。鴉雀說:“我一定要偷到她。”眾人不屑一顧。鴉雀悄悄跟蹤瑤婦,看見瑤婦避在山坳裏屙了一灘尿,尿水在沙地上衝了一個小洞。鴉雀隨即趕上去,脫了褲子趴在沙地上。瑤婦羞得滿臉通紅跑了。鴉雀回寨後四處說,瑤婦屙尿的洞被他搞了。瑤婦瞠目咋舌……堂客氣得丟下一個六歲的兒子走了,沒再回頭。山裏石牌硬,規矩嚴,鴉雀不敢胡作非為,卻時常溜到山外,與當地潑皮一道做壞事。

鴉雀在明光家被縣兵押走的第二天,明光回家了,聽了莊客的稟報,連忙帶著三個莊客,把受傷的神佑送回山,又挑了一擔豬肉等食物送給神佑養傷。盤和與旺叔趕來了,向他賠禮道歉。明光滿是內疚對二人說:“別說了別說了,這事叫我好後怕,若是給千家峒惹出大麻煩,我不就成了大罪人,怎麽對得住千家峒?”明光知曉山裏石牌規矩嚴厲,沒有幫鴉雀求情放赦。當他看見鴉雀六歲的兒子時,不禁渾身一抖,蹲在地上,把小仔拉到麵前,理了理亂發,又摸了摸髒臉,拍淨了身上的塵土,係上脫落的布扣,一股強烈的憐憫湧上了心頭。

員外滿臉憂慮,沉思良久,看似順便向旺叔問了聲開法場的時間,就急匆匆下山去了。

另一個沉潭的是犯奸汙殺人罪的龍源洞奉姓瑤仔。

奉仔二十歲,性情耿直,一把刀玩得出神入化,在洞裏瑤兵中有 “刀神”之稱。瑤兵選舉時,隻少一個竹碼沒當上伍長,洞人都誇他是個好瑤兵。他和馮姓瑤女談緣兩年了。馮女貌美如花,追求的瑤仔一大串,可她獨對奉仔好。二人踏青賞月,消暑乘涼,采藥尋蜜,狩獵養蠶,出入成雙成對,招來不少羨慕的眼光。人人都說他們是天作地合。一天,奉仔去找馮女。她突然躲躲閃閃不見麵了。奉仔犯狐疑了,從朋友口縫裏聽出,馮女在與另一個瑤仔談緣,還準備出嫁呢!

奉仔一聽氣炸了肺,那個瑤仔不僅長得醜,且什麽都比不上他,馮女怎麽不要仁義又不講好歹呢?奉仔幾次找馮女不著,就忍痛割愛了。他是瑤兵,軍紀嚴,律令如山,隻得強忍下,也懶得去找那個瑤仔理論。這天,奉仔醉酒後,一頭碰上了馮女。他膽大氣壯一手揪住她,要她說清楚為什麽拋棄他,他有哪些地方對不住她?馮女一把抱住奉仔,說了一句 “好想你喲”就泣不成聲。她斷斷續續告訴奉仔。

有一天,寨主安排她和一個瑤仔到石地去做農活煞尾工夫。瑤仔心存惡意,暗暗帶去了酒菜。歇夥時,瑤仔趁機把她灌醉了。迷迷糊糊裏,瑤仔強行脫了她的衣服,壓在了她身上……一次,僅僅一次,馮女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又氣又恨,要瑤仔搞打胎藥來。哪知,瑤仔搞來的是保胎藥。瑤仔還把她懷孕的事告訴了自己父母。父母高興不已,正在抓緊準備把她娶回家呢!但她並不愛這個瑤仔,她真愛的是奉仔,但卻無顏麵對他。他每次來找她,她都偷偷望著他流淚。馮女哭著,一拳拳打在奉仔胸上埋怨:“為什麽我和你在一起,睡了那久那多,卻硬不懷崽呢?莫非是我們無緣,是天意要拆散我們嗎?”

奉仔明白真相後,酒性爆發,醉熏熏怒衝衝去找那個瑤仔,想狠狠教訓他一頓,卻沒找到。奉仔和馮女來到往日幽會的地方,觸景生情,抱頭痛哭。奉仔舊情複發,幾下撕扯把馮女脫得一絲不掛。馮女一聲不哼,任由奉仔發泄。二人又滾到一起,盡情地享受愛的時光。幾番發泄過後,奉仔突然想起馮女肚裏懷著別人的孽種,不久就要和別人睡在一起了。他越想越惱,酒壯英雄氣,惡從膽邊生:“我得不到你,也不能把你讓給別人。”一手卡住了馮女的脖子。馮女哪裏掙得脫?一陣手打腳蹬就不動了。

龍厥口關目水寶接受了峒主盤和交代的任務,立即帶著五個瑤兵去抓奉仔。

水寶四十來歲,矮個頭,清瘦精幹,當關目十五年了。在水聲如雷的關隘上,別人一動嘴,他就知道在說什麽,黑夜裏也能準確分辨出異常微小聲音的方向。水寶刀槍箭棍樣樣皆精,水裏工夫更是了得,可在水下待上半個時辰,能看清十數丈遠近的物什。有一年,山外兩個水鬼在龍源洞行竊後,從河裏潛水逃跑。水寶在龍厥口水下和兩個水鬼殺得白浪翻天,硬是把兩個水鬼殺成了 “水鬼”。

幾天裏,水寶數次搜遍龍源洞也不見奉仔,後天要開法場了,水寶急得汗直流。這時,有人提醒他,木養是奉仔姑父,是否躲到他家去了。東衝洞不是水寶管轄的地方,他隻得報告了盤勇。

不久前,在木養家挨了一頓棍棒的盤勇,當夜隻身來到木養家,親切地叫過“伯父!”木養一聲未哼,背過臉去。盤勇提高了嗓門,又叫了一聲伯父說:“小侄有事向你請教,人傳奉仔躲在你家,是嗎?”

撤了職的木養十分窩火,突然抓起桌上茶杯,轉身摔在盤勇麵前,瓷片飛起老高,憤怒大喊:“哼!人背時鹽罐生蛆。今天不找出奉仔,落井下石的人,就別想出這個門了。”

盤勇正一臉懵然。突然,兩聲 “嘿嘿”傳出,走進禾仔來,滿臉譏笑問木養:“洞主家地窖裏藏的是什麽人?”

木養一怔,幾步跨進豹仔房裏。盤勇與禾仔快步跟了進去。

“哼哼哼!”一片微弱的怪叫聲,從豹仔住房的地窖裏隱隱傳出。

盤勇揭開地窖石蓋板,探頭一望,地窖裏亮著一盞小燈,奉仔全身被麻繩綁著,口裏塞了一塊布,躺在地鋪上。盤勇長手一伸,就將奉仔提上來了。

木養大怔,手指著盤勇大怒:“你你你……你明一套,暗一套,把罪犯栽贓在我家,算你狠……”

“決不能讓這兩個夜闖民宅的壞蛋逃了。”這時,大門口豹仔在狂叫。李姓寨人跟著大喊大嚷,棍棒在地上門上牆上打得通通直響。

木養突然頭一昂,出人意料地對盤勇說:“你們立即把罪犯帶走。”說完,怒衝衝奔向大門口。盤勇與禾仔押著奉仔緊跟其後。

“打!”“打,大家不要講情麵了。”豹仔大喊的當兒,木養一手奪過兒子的棍棒,冷不丁一棍把兒子打倒在地。

木養臉色蒼白,渾身顫個不停,咬牙切齒指著豹仔大罵:“你個畜牲,把罪犯綁在家裏,壞老子的名聲。老子不當洞主可以,不要命可以,但一定不忘根。老子尊祖宗,要規矩。老子永遠不丟瑤人的名節!”木養張口急促地喘著氣,又抬起抖得老高的手,指著李姓眾人說:“今天晚上,誰敢攔阻統領抓奉仔,別怪我六親不認。”說完,提把木椅通地坐在場上,蹺起二郎腿。眾人眼睜睜看著奉仔被盤勇禾仔帶走了。

歸案後的奉仔跪在盤和前,坦然承認瑤女是他卡死的,要殺要剮由石牌定,來世再給峒主當瑤兵。奉仔磕了三個重重響頭,舉頭哈哈大笑:“峒主呀,我死了好喔,省得以後在元人的刀槍麵前,抬不起腦殼、做不起人嘍!也枉為木養姑父對我的教育啊!”

奉仔的話,像刀一樣刺在盤和心上,讓他徹骨一痛。如今,元宋戰爭已經打起來了,不是宋滅,就是元亡,是誰來掌控天下?又將給龍窖山瑤人帶來怎樣的命運?千家峒人不是都在擔憂這個嚴重的後果嗎?

“嗷嗚!”一聲虎嘯遠遠傳來。新近出現的怪異事,常常讓瑤人們心神不定。

盤和回過神,陡地抬起了頭,臉上滿是堅毅。

龍窖山多年沒開法場了。當初,瑤人來龍窖山不久,為了不讓朝廷的巡檢司抓住把柄,讓瑤人惹禍上身,十二姓先祖製訂了一整套管製瑤人行為的律條和規矩,刻在一塊巨大石牌上,立在盤王廟側,請盤王監督。峒主、族長、洞主、寨主歃血為盟,誓尊祖製,嚴格管束瑤人,犯律治罪,各循章法,半點不準馬虎。後來,巡檢司不管瑤人內部的犯罪了,但龍窖山仍按石牌律處事。有鞭打、磨嘴巴、割舌頭、剁手、剁腳、割卵子、挖眼睛、囚監、沉潭、點天燈等刑罰數十種。各洞、寨還有一些習慣法,治理民間紛爭,如遊寨、遊洞、吃戶頭 (全寨人到犯科人家吃上幾天幾夜)。規矩一嚴,瑤人犯律的極少,更是多年沒有沉潭的了。

如今,在這個天下突變的特殊時期,為了整治龍窖山秩序,警示瑤人自律,萬眾一心對待山外局勢,奉仔和鴉雀歸案後,盤和與旺叔會眾了瑤人頭領,又吩咐各寨召開石牌會,將二人交由眾瑤人論處。

兩個案犯的懲處在瑤人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有同情奉仔為他說原由的,有不少瑤兵為他求情的,有主張割卵子放赦的,更有主張按律殺人頂命沉潭的。有人同情鴉雀有一個小兒子,不能讓他又成了孤兒,主張放鴉雀一馬,由族上處罰——將罪犯脫得精光,綁在大樹上,本姓眾成年男人,一人手握一把戳刺,輪番上去抽打一次。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究竟該怎麽辦?

最後,盤和要求十二姓瑤人族長尊祖製判案,按石牌論罪。大家舉草為籌,一致主張按石牌 “殺人頂命”律條辦——沉潭治罪。

盤和聽完判決,咬牙切齒地說:“龍窖山沒有太陽怎麽行?在這個非常時期,瑤人更要規矩和人心,如果放縱犯罪,就是禍害瑤人,就是毀我們瑤人的前程。”

“嘟……嘟……嘟……”

午時三刻,一陣洪亮的牛角號聲,打破了龍厥口關隘死一般的寂靜,執法時刻到了。

叢林山坡上的眾人突地站起,睜大雙眼,人挨人,背疊背,翹首踮腳,一齊朝關隘張望。

龍窖山瑤兵統領盤勇,身穿虎皮盔甲戰袍,頭戴一頂他特地為這次執法打製的銀盔,腰掛一把銀柄潑風刀,大步流星走上關隘。

站立關隘上的盤勇威風凜凜。他亮開洪鍾般的聲音,分別宣讀了兩個沉潭罪犯的犯由牌,“嗖”地一聲抽出雪亮的刀,朝天一指,又朝水潭一指,大吼:“為天地伸張正義,為千家峒消除禍患,將罪犯沉潭!”

“嘟……嘟……嘟……”十把牛角號激昂地響起,震動山野,響遏行雲。

禾仔帶領八個全副戎裝的高大瑤兵,兩人抬一個特製篾豬籠,兩人持刀警戒,兩副豬籠向關隘上大步走去。

豬籠裏分別裝著奉仔和鴉雀,他們穿著白衣褲,纏著白頭巾,渾身被麻繩綁得粽子般結實,口中各塞一團麻布,豬籠底上鋪著兩塊共五十斤重的大石片。

關隘兩邊的人群驟然**起來。有的迅速擠出樹叢,有的爬到了高石頭上,有的撐在別人肩頭,踮起了腳尖。人人屏住呼吸,睜大了眼睛。人群外圍,也有少數原來站著,伸長脖子極力張望罪犯行刑的人,突然轉過身,蹲在地上,雙手捂臉暗暗啜泣。

內衝寨主李祖送,滿臉苦楚擠出人群,反背雙手,翹起長臉,眼望天空。他深感寨民鴉雀沉潭是他教育不到位的過錯,無比揪心地獨自折回了內衝寨。他找到鴉雀坐在溪邊發呆的兒子,幫他拍去身上的塵土,扯平衣服,塞給他幾塊吃食。祖送又屏住氣,扯了一根草,口裏念念有詞打了個結,別在鴉雀兒子的衣扣上。叫來小夥伴們陪他一道去玩,囑 “晚上到伯伯家去吃去住。”

瑤兵在關隘上放下豬籠,從守哨石屋裏搬出早已準備的一大罐酒,拿出兩個竹酒碗,扯出罪犯口裏的白布,從罐裏倒出酒來端上去。

“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一個端著竹酒碗的瑤兵大聲問奉仔。

豬籠裏的奉仔猛地抬起頭,提高嗓音大喊:“瑤兵兄弟們,殺人頂命,天經地義。我死,無話可說。我隻想提醒你們,以後,如果元人真的來了,你們千萬要挺起腰杆做人,千萬不要給賊人當狗腿子啊!龍窖山隻有頂天立地的人,不容許有鬼魅妖孽。我在陰曹地府裏,瞪著雙眼看著你們。”

聽了奉仔的話,瑤人們無不驟然皺緊了眉頭。

瑤兵把酒碗遞到奉仔嘴邊,奉仔頭一偏,仰頭大喊:“莫浪費酒啦,留給弟兄們喝了保衛龍窖山;也讓我死個明白,看好路,到一個瑤家去投胎,十八年後,老子又是龍窖山上的一個好瑤兵!”

鴉雀一連喝了三碗酒,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哭著喊著:“我個作孽的兒喲,來世我給你做兒子,端茶倒水服侍你喲……”

“罪犯沉潭!”盤勇滿臉莊嚴肅穆,一聲令下。

突然,清澈的河水猛漲,翻起衝天濁浪,水中似有無數鬼怪在張牙舞爪,又似在狂呼亂叫歡迎同伴。

四個瑤兵分別托起兩個豬籠,打著號子舉過頭頂,奮力往濁浪裏一拋。

隨著兩聲 “通”“通”水響,豬籠像秤砣一樣沒入渾水,卷進旋渦,眨眼就什麽也不見了……

一陣怪風在龍厥口呼呼刮起,攪起揚塵草葉亂飛。空中黑雲翻滾,地上一片昏暗,久久不散。突然,漫天陽光驅散黑霾,天地一派清朗。

傍晚,水寶和泥鰍應奉仔哭得死去活來的父母收屍的請求,二人一齊潛下潭中,去撈罪犯的屍首,卻怎麽也找不到。二人又摸到上次探潭發現的、潭壁上的一個斜洞裏,隻見空地上,兩隻空豬籠稀爛了,地上沒有任何骨血和腳印的痕跡。二人大驚失色,心裏打鼓了,奉仔和鴉雀哪去了?難道被孽龍或水怪吞食了?

他們上岸後,用謊言騙過奉仔父母離去了。水寶覺得事關重大,若是瑤人們知道了底細,定會惹起各種猜測,引起人心混亂,後果不可想象,忙去找禾仔商量。

禾仔下山抓回鴉雀,助盤勇抓到奉仔,秋菊十分高興,正在酒肆請禾仔喝酒,鼓勵他建功立業。聽了水寶的述說,秋菊杏眼圓瞪,忙吩咐二人保密,並連夜去稟報旺叔,準備應對不測。

哪知,旺叔聽了淒涼一笑,像早知道了這個結果一樣。他頓了頓,嚴肅地叮囑二人說:“此事到此為止。”

離開了旺叔家,水寶一臉茫然。

下午,盤和回到家,剛剛鬆了一口氣,木養的兒子豹仔帶著一大群李姓人,大叫大罵來家了。豹仔一雙豹眼怒視盤和大叫:“你處事不公,放縱家人,這樣的峒主怎麽服眾?”

憤怒的眾人要動手砸家具了。突然,門外竄進春分,一把揪住弟弟。豹仔大怒,高聲痛罵姐姐:“你個胳膊彎朝外拐的東西,龍窖山怎麽不要公道了?我的父親下山被撤了職,盤大公子下山打架鬧圩市,怎麽無人過問,龍窖山還有天日嗎?”轉身氣衝衝走了。

盤和大驚,哪有人向他稟報過盤勇圩市打架?他向女兒打聽到事情原委後,勃然大怒,須發倒豎,立即來到盤王廟,找來旺叔,又叫瑤兵去傳盤勇 “這個畜牲”。

盤勇一見場上早已擺上行刑的器具,猜想是圩市打架東窗事發了。他望了望眼冒怒火、臉色鐵青的父親,一聲不響脫了褲子,撲到了行刑凳上。

旺叔宣布,依律重杖盤勇二十大棍。

盤和怒不可遏,從布袋裏掏出盤勇為沉潭執法,私自添置的銀頭盔、掛在家裏牆上的豹尾巴,“通”地摔在盤勇麵前,一腳把頭盔蹬變了形,豹尾甩進了茅草裏。他手指行刑瑤兵,喝令再加盤勇十大棍,押往雷公崖關隘閉門思過十天。又宣布:不把圩市打鬥、過去到李家顯擺武功、比武與豹仔賭氣,向旺叔一一說清楚根源,向全體瑤兵認錯,否則,就撤去統領,囚監一年。說完,頭也不回走了。

在雷公崖關隘,屁股皮開肉綻的盤勇,關在一間漆黑的石屋裏,四麵不見一絲亮光。不是有人來送飯,他根本就不知到了什麽時辰。

這天,幾個路人的對話聲傳進屋來。“聽說盤大公子關在這裏?”“那是騙人的,盤公子好大的威風,誰敢惹他?”“哼!這次峒主來了真的嘞。”“真的又怎樣?關十年也關不掉那身公子傲氣。”盤勇聽了,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

三天過去,旺叔來了,要婆養在屋頂移動一塊石片,向屋裏透進一小片光亮。盤勇從縫隙裏眼望天空,想了七天七夜。十天後,盤勇被旺叔從雷公崖囚屋放出。他徑直到盤王廟跪了一夜,回到家裏,又一膝跪在父親麵前,誠懇地說:“我知道該怎麽做人了。”

這天,盤勇聽秋菊說,在圩市那天,馬賢是和那夥調戲她們的花哨男一道離去的。“原來,這老者是成心想把我麻翻,給縣兵抓走。”盤勇目光似火騰起。

其實,禾仔早怒了,恨得咬牙切齒:“哼!馬賢為什麽和通城縣衙一樣,也給瑤人下圈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