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旺叔三套巧布局 鴉雀一索綁回山

午後,天很高很藍,幾團厚厚的雲朵,像怕冷一樣,緊緊貼在太陽上,移了老半天不離不散,怪異得像一股邪氣,壓在人們心頭。

通往龍窖山高額頭峰的山路上,峒主與師爺按千家峒傳統,選個吉利日子登山來了。盤和繡花頭巾褪了色,藍上衣布扣兩邊的黃色回紋繡已經暗淡。麻草鞋,黑綁腿,一雙長腳頂起筆直的腰板,兩手不停地撐捏著疼痛的後腰肌。他脫下夾衣,打了一個草結壓上,寄放在路邊。幾隻野猴跑出樹林,拿上夾衣,試著披在身上,幾次滑落後,用一隻前腿抱在胸前,滴溜溜跟在二人身邊轉。

忽然,一陣狂風吹來,天地間驟然暗淡,北方一大片黑壓壓的烏雲,熊影狼形般滾滾而來。野猴拋下盤和的衣服,驚恐不安地竄到高高的樹上去了。誰料,樹上傳出一陣 “咕咕”的蛙鳴聲,緊接著是一陣掉進樹叢和茅草中的響聲傳來。青蛙怎麽爬上樹了?

旺叔心頭一緊。盤和雙眉擠成一團,這些天,他老是眼皮亂跳。

“得得……得……”一陣急促的馬啼聲從山路上傳來。轉眼,敦水坑關目鄧神佑來到盤和與旺叔前,翻身下馬,一言未發,雙膝一屈跪下地。

神佑二十三歲,高個頭,雙眼黑如點漆,白靜靜像個書生,卻當了三年關目。十多歲的神佑就當了瑤兵,使一把五尺長的大掃帚,在盤王廟掃地。時間一久,他動起腦子玩起掃帚來,像模像樣有套路了。後來,他和鐵匠一合計,做了一把同樣長大的五十斤重的鐵掃帚,五十根鐵帚須,兩邊都有鋒刃,十來個刀槍手近不得身。他刀箭也使得好,旺叔教他學漢字,讀兵書,還會打時卜卦,身邊藏著一個畫著稀奇古怪圖案的織錦風雲袋,常向旺叔討教,卻從不示人。瑤人說他跟旺叔學了通陰術。

神佑低著頭,戰兢兢稟報:“兩個看守鴉雀的瑤兵,相互賭酒喝多了,鴉雀趁機破窗逃下山去了。”

龍窖山石牌律硬,內衝寨瑤仔鴉雀不敢犯律,卻時常溜到山下偷盜,損了瑤人聲譽。盤王節期間,他兩次收受山下人得海的銀子,早被神佑掌握。盤王節後,鴉雀私自出山找得海。得海又給了他二十兩銀子。二人一同下酒館、逛妓院,幾天就花光了。得海見時機來了,對鴉雀說:“馬老爺是辦大事的聖人。我的投名狀是一顆人頭。你就弄一百兩銀子來吧,以後千兩萬兩有你花的。”得海看著為難的鴉雀又提醒說,下黃裏吳明光員外家不是很富有嗎?鴉雀走後,得海將這一石三鳥的毒計稟報馬賢說,吳府莊客成群,鴉雀肯定難逃出府。一則搞壞了漢瑤關係,二乃縣衙插手龍窖山有了證據,三是官府和瑤人準會鬧出事來。馬賢拍著得海的肩膀連連說好。

鴉雀與得海在一起鬼混,早被禾仔掌握,報知了盤和與旺叔。鴉雀一回山,盤和便命令把他囚押在敦水坑關隘,還沒來得及訴諸石牌懲處,就逃了。

盤和門聽後勃然大怒,須發倒豎,大眼圓瞪,手指戳到神佑的額頭上,大聲嗬責道:“三天內,你不把鴉雀抓回山,我要剝你的皮!”

神佑剛走,盤王廟一個守哨瑤兵大汗淋漓跑來,向盤和與旺叔上氣不接下氣地稟報:“龍厥口關目水寶派瑤兵來報,龍源洞有個稱 ‘刀神’的奉姓瑤兵,酒後把一個馮姓瑤女奸汙後勒死了。馮姓人借著酒興要打人命。奉姓人喊不怕,他和洞主在作兩姓人的勸解。凶手奉仔趁機逃走了。”

“我們下山吧。”旺叔緊皺眉頭,平穩地對盤和說。

二人剛回大風塝,守廟瑤兵又上前稟報,東衝洞主木養,帶領洞裏九個寨主和四十個瑤兵下了山。在下黃裏轉了一大圈,引來大批漢人團團觀望。裏正付楚嚇得屁滾尿流躲了。

盤和眉一皺,咬牙切齒道:“這個不識時務的東西。”多年來,洞主出山要瑤府同意,更不說帶著寨主和大群瑤兵出山,縣衙定會抓住把柄,誣瑤人造反。若是處罰他,李家族上又要鬧事,這可是個燙手山芋呀!

旺叔知道盤和的難處,習慣地手在大額頭上一拍,果斷地說:“我們就拿這三件事向石牌起訴,出重手整肅千家峒。奉仔的事請峒主管,鴉雀和木養我來處理。”

盤和堅定地說:“對,天下局勢險惡,瑤人前程未卜,我們決不能自亂陣腳,該把心收緊了。如果三萬瑤人一盤散沙,撐不起自己的天,以後的風雨怎樣對付?”

第二天天剛亮,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敦水坑關隘石屋前的小場上,旺叔正在讀書。昨夜,下山打探鴉雀消息的禾仔氣喘籲籲跑來了,向旺叔稟報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前夜,逃下山的鴉雀,在一個潑皮朋友家換上漢服,從一條不起眼的水道,摸進漢人吳姓族長明光員外家,偷到一百兩銀子後,又溜到吳家丫鬟窗下窺視,被巡夜的莊客發現。鴉雀一躍上了房,翻牆越脊逃起來。眾多莊客手揮刀槍棍棒四麵一圍,鴉雀剛跳下高牆,就被撲上來的莊客亂棍打翻在地,五花大綁捉了。

這晚,恰逢吳員外及管家和莊客頭目外出討賬未回。夜半三更,莊客不好找員外夫人。慌亂裏,一個老莊客作主,連夜將盜案上報到下黃裏。天亮後,裏正付楚派人來一審,知道盜賊是瑤人,高興得手舞足蹈,連忙吩咐莊客說:“嚴加看管罪犯,等候縣衙處理。”莊客們想起主東和龍窖山的關係,知道闖了大禍,作主的老莊客嚇得連忙開溜了。

吳明光是山下有名的富豪,年少時讀了不少書,考上秀才後屢試不中。父親老了,正要獨生兒在家接替祖業,就花錢為他捐了個員外的空銜,撐起了家,還當了吳姓族長。明光和旺叔交往甚厚,見麵就叫 “神仙哥”。二個秀才惺惺相惜,博古論今,咬文嚼字,有道不完的心裏話。多年來,明光暗中幫龍窖山買過不少山下緊俏,山上奇缺的鋼鐵。若是他在家,定會把鴉雀的劣跡瞞下。現在,通城知縣昌吉準會拿鴉雀唱出一場意想不到的壞戲。不僅丟了瑤人的大醜,甚至會趁機插手龍窖山,管轄整治瑤人。如果龍窖山周邊四鄰縣衙借機跟進,千家峒不就成了一塊任憑宰割的肉,不盡災難滾滾而來?

“壞了壞了,招神惹鬼了,我真該死!”神佑鼻子上滲出一層冷汗,抓耳搔腮自責個不停。

旺叔眉一皺,倏地眼一亮,果斷地對神佑和禾仔說:“走,我們到內衝寨去。”少頃,又吩咐禾仔:“你騎我的騾子先走,去把木養洞主找來見我。”

昨晚,木養一回龍窖山,瑤兵說旺叔問起了他,才想起規矩來,嚇得到盤王廟跪了一夜。現在,聽到旺叔叫他,猜想是要受懲罰了,慌忙迷迷糊糊往內衝寨趕,見麵就撲通跪下地。

旺叔向木養說:“你快快起來,馬上出山去找付楚,想方設法把鴉雀攔下來,一定不能讓他們押解到縣衙去。”

木養一走,旺叔掐指一算,木養找付楚要回鴉雀,莫若如虎謀皮。神佑屬金,鴉雀屬土,又搖了搖頭。他突然想起,內衝寨二郎屬木,其山外漢人朋友大江屬水。“金木不逮雀,大水有鳥棲。”他又向神佑和禾仔特別交代說:“你們下山一定把鼓眼泡二郞帶上。”

“噢,帶鼓眼泡哥去?”神佑以為聽錯了。以往,瑤兵下山執行任務,從不帶普通瑤人。況且,二郞是他的姨夫哥,脾氣急躁,容易惹事。見旺叔在點頭,就沒吱聲走了。

木養咧著大嘴,苦著臉,自己的事還不知怎麽懲處,又攤上這麻煩事。他揣了二十兩銀子,一邊走在出洞的路上,一邊切齒痛罵:“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鴉雀,硬要去惹死禍,閻王爺鉤你的魂事小,隻是害得老子……”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幾年前,旺叔要木養與下黃裏裏正付楚暗中交往,一來了解和掌握山外官府情況,二來便於處理與山下發生的瑤漢糾紛。付楚出生在貧苦家,一心做富貴夢。年輕時,與一群潑皮偷雞摸狗,還時常盜墓。後來人們詫異了,付楚怎麽就當上了下黃裏裏正?逢年過節,木養就挑著山貨去送付楚。付楚當麵是人,背後做鬼,隻認銀子不認情,不見銀子不上鉤,接了銀子也漫不經心,高興了就幫著辦點事,不高興時,就滿嘴謊言,將所托之事束之高閣。木養不知跑了多少石灰路,慪了多少冤枉氣,卻不敢發泄,還得賠著笑臉,熱麵皮去挨冷屁股。前幾天,他為了泄憤,才把洞裏的眾寨主和瑤兵帶到下黃裏嚇付楚的。未料,冤家路窄,今天又要去求助付楚。

“哇!”“哇!”兩隻烏鴉在路邊樹上朝著木養叫個不停,心煩意亂下山了的木養大怒,撿起路邊石頭,惡狠狠向樹上砸去。烏鴉早飛走了,他還在向樹上砸個不停,似乎那棵樹也譏諷他。

“噢,兄弟來了,屋裏坐屋裏坐。”付楚菜油抹過的黑發閃亮,整整齊齊貼在頭皮上,一見木養的神情,早猜摸出他是來幹什麽的,一副馬臉立即爬滿了笑容。

未待木養開口,付楚又皮笑肉不笑地挖苦說:“好喔!官軍走了,巡檢司沒了,瑤人隻服天管了,從此過神仙日子。聽說你來下黃裏顯擺威風,兄弟好神氣喲,怎麽不去縣衙擺擺?可惜我未看到你的真容。我真為兄弟你高興啦!”付楚邊譏笑著,邊開心地乜斜著臉色蒼白、滿麵憂愁的木養,幸災樂禍。

木養努力把笑容往臉上堆,暗暗吐了一口氣,扯著大嘴辯解道:“那天我是特地來拜訪你的,拿著禮銀到處找你不著,酒也未喝上。我好生氣呢!可不,今天我又來了。”轉而又低聲下氣地說:“唉,又要麻煩兄弟了,真不好意思啊!”

“你看你你看你,我們多年的兄弟,共著喉嚨透著氣。你就是喜歡分彼此,我就不高興了。”付楚知道木養是為鴉雀來的,馬臉拉得老長,故意裝出一副不滿模樣,不住聲地埋怨木養。末了,一站起身,緊催苦悶的木養說:“兄弟有什麽難事,盡管直言相告,我一肩挑起。”

“鴉雀發生在吳員外家的醜事,把我的肺都氣炸了。作為洞主,我失職啊!峒主肯定要責罰我,隻有兄弟你能搭救我,求你高抬貴手,讓我把鴉雀帶回龍窖山治罪吧?”木養苦悶極了,卻滿臉賠笑。

付楚臉現一絲狡黠的笑,沉吟片刻,轉彎抹角地訴起苦來:“唉,新近,天下亂了套,一些影響惡劣的人,若不嚴懲,山下地痞無賴跟著鬧事,裏上怎麽管?就說鴉雀吧,放下一根燈芯,拿起一千斤。可如今,縣衙也知道了,正要用重典,開殺戒,壓住亂民的囂張氣焰,我好難嘍!這知縣大人……唉,官大一級壓死人嘍……”付楚瞥著木養似乎泄了氣,旋即又回過話頭說:“不過……我們兄弟是什麽兄弟,雖沒有共肚子出生的緣分,但多年來,就像未分家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為了兄弟好,我不擔風險行嗎?佛爭一爐香,人活一張皮,以後,我怎麽見你?”

“感謝兄弟!”木養見有轉機,連忙道謝,臉上卻掠過絲絲複雜神情。他微抖著手,從懷裏掏出二十兩銀子,放在付楚麵前,說:“這點小意思,給兄弟買酒喝。我一定記下兄弟這個情,以後還當再謝。”

付楚眼盯銀子,哈哈大笑:“小事小事,兄弟之間講什麽禮呦?我叫裏丁到吳家問個清楚,撮合撮合,再安撫安撫,讓吳家消消氣,你明天來領人。”

木養連連說:“謝了!謝了!”

“急什麽,喝了酒再走嘛。”付楚站起身,邊說邊把準備留下吃飯的木養送出了門。眼望木養遠去的背影,付楚突然臉色一陰,鼻子一哼:“你做美夢去吧!”

付楚轉身拿起白花花的銀子掂了掂,往上一拋,塞進懷裏。鼻子狠狠哼了兩哼,蹺起二郎腿,悠閑地喝起茶來。昨天早晨,他聽說盜賊是瑤人,高興得手舞足蹈。他知道木養一定會帶著銀子來請他幫忙調停。同時,他又想起通城知縣昌吉,時常要他抓住瑤蠻的惡跡,向縣衙呈報。如果縣衙接管了龍窖山,就讓他去當巡檢,那可是個肥缺呀!銀子準會像水一樣流進腰包。如今,洞主帶瑤兵下山造反和盜賊兩件事,不是再好不過的惡跡嗎?這正是一個兩麵討好得利,升官發財的好機會呀!昨天,他特地挨到傍晚,才派裏丁頭領上縣稟報,好省出時間讓木養先找他說情,之後,縣兵再來押解瑤蠻盜賊。木養送了銀子,再該縣兵來了。他得意地站起身大喊:“快來人啦!”

“老爺有什麽吩咐?”裏丁頭領跑進門,畢恭畢敬問。

付楚朝著裏丁頭目怒目相向道:“縣衙押解瑤蠻的縣兵為什麽還沒來?這瑤蠻盜賊可是重犯,留著夜長夢多,叫人憂心啦!”

“老爺,早飯還在口裏,早著呢!昨天,知縣老爺聽了我的稟報很高興,說今天上午一定派縣兵來押解。從縣衙到我地三十多裏,要時間走喔。”頭領點頭哈腰,寬慰著在屋裏急匆匆走來走去的付楚。

此時,神佑、禾仔和二郞,早趕到了吳家莊明光員外家場上。吳寨建在一座青翠山下,坐北朝南,漆黑寨門緊閉,高高的圍牆上,站著兩個莊客。神佑連忙拱起雙手高喊:“喂,兄弟,煩請通報一聲,龍窖山敦水坑關目神佑,奉旺叔之命,來求見你家老爺。”

莊客一副窘態,耷拉著腦殼,有氣無力地答:“真不巧呢,我家老爺外出了,你過兩天再來吧。”

“煩請兄弟向主事通報一聲,我有急事求見。”神佑聲音懇切。

一個莊客怏怏下了寨牆,滿臉愁苦地往裏走。為把瑤賊上報裏上,從不動怒的員外父親、八十多歲的吳老太爹,把幾個莊客罵得狗血淋頭,要他們立即放了鴉雀。幾個莊客先前聽了裏正的吩咐,知道縣兵今天要來押解瑤人盜賊,不願讓吳府背上私放罪犯、通瑤蠻的惡名,就假惺惺答應了老太爹,把鴉雀關進了地牢。如今,龍窖山肯定是來要人的。莊客不敢得罪瑤人,可也不敢得罪裏正和縣衙。此時,更不敢去找正在怒中、且被欺瞞的吳老太爹呀?怎麽辦?莊客苦楚地把幾個同伴喊上了寨牆。大家一商量,一個莊客探出頭,回神佑道:“員外一家都不在,我們不能開門,除非你飛得上牆。”

候在場外樹蔭裏的二郎,聽了莊客應答大怒,說了一聲 “老子去砸寨門!”就一頭躥出,被身邊的禾仔一手抓著,死死摁住了。

寨牆下的神佑滿腹躊躇。他明白莊客在故意為難想嚇退他。但鴉雀犯罪在前,他決不能再在吳員外家動粗動怒了,何況主東不在,更不能造次。他望了望三丈多高的寨牆,雖然可以用抓釘繩輕易爬上去,但決不能亮出任何兵器呀?正當他頭皮發麻時,忽然兩聲斑鳩的叫聲,吸引了他的目光,不遠處有一棵大樟樹,枝椏伸向寨牆,心中一陣暗喜。他將計就計,幾步跨到樹下,身子一縮,突發猛力一躍,飛身上了樹,三縱兩竄,轉眼就立在了兩丈開外的寨牆上。

莊客們驚呆了,回過神來一湊頭,又提出外人若要進院,就必須從吳姓族上開家法的鐵釘板上滾過去。說完,抬過一塊五尺長的鐵釘板,“通”地往神佑麵前一丟。神佑知道莊客在刁難他,本來,他可啟用風雨袋作法,瞞過莊客眼睛,輕易滾過釘板。他又想起這是吳員外家,豈能傷害了主東感情?

外麵的喧鬧聲,早驚動了吳老太爹。此時,他正在登上寨牆,還未來得及製止,哪知神佑早身體一撲,從釘板上滾了過去,渾身鮮血立在釘板的另一端,痛得額頭和鼻子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豆大汗滴。

老太爹嘴巴打顫,銀白胡須直抖,手指莊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突然轉身,一把抱住神佑大喊:“爺喂,我兒明光怎麽向峒主和旺叔交差?天啦!”

“得……得得……”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轉眼,四匹快馬來到了吳寨場上。

付楚揮著手,向寨牆上的莊客大叫:“快開門,快開寨門,縣兵來押解瑤蠻盜賊了。”

“求你們不能把鴉雀給縣兵帶走啊……”神佑伸出手,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就撲通倒在寨牆上暈過去了。

瑤兵關目在寨上,怎麽辦?幾個莊客早嚇得亂成一團,吳老太爹眼一瞪:“快把壯士送到我的**去。”

大門打開了,任由老太爹怎樣求情,不慍不怒的付楚,寬心耐煩地申述:“老爹呀,我的親爺爺呀,天大的縣衙,螞蟻樣的小侄,我哪裏做得主?兩邊都得罪不起喲,小侄真該死,怎麽辦呢?”一陣左右搪塞裏,縣兵早把鴉雀綁出地牢,帶到裏上去了。

“造孽嘍!造孽嘍!”老太爹憤怒地踉蹌著,眼望一夥迅速遠去的背影,抖手指著莊客,白胡須直翹,無可奈何,口裏兀自念著。

藏在寨外隱蔽處的禾仔,雙手死死按住急得像狼一樣齜牙咧嘴的二郎,眼睜睜看著鴉雀被縣兵帶走了。光天化日之下,他怎敢在吳寨前向縣兵動手?許久過去,仍不見神佑走出吳寨來的禾仔,朝天鼻脹得老大,一張一翕,粗氣直噴。

這時,鼓眼泡二郞倒出奇地冷靜了。他捅了一把禾仔說:“你還有時間噴臭氣?走,我們去找大江老庚 (瑤語應老同)想辦法。”

李家莊漢人李大江,八尺身軀,光腦殼,與二郎結同庚十多年。聽了二郞述說,眉宇間火氣直冒,一雙銅鈴眼險些要瞪出眶了。

“不要急,再想想。”二郎一雙大手,在大江的後背拍個不停。

大江沉思片刻,突然把手中鐵棍往地上一摜,伸手在急得直抖的禾仔肩頭猛力一掌,興奮地說:“有了有了,有辦法了,兄弟莫急。我怎能眼睜睜看著龍窖山上當呢?我請 ‘狼牙’把鴉雀搶下來,還保證不留痕跡,神鬼都不知道是哪個做的。”大江立即從莊上借來三匹騾子,引著樟樹和二郞向縣城方向疾馳而去。

三人跑了十多裏路,在一個叫栗樹坳的地方停下了。這裏山嶺連著山嶺,漫山遍野長著野栗樹、鬆樹和櫟樹等樹木,一片蔥翠,數裏內沒有人煙。林間鳥雀低鳴。天空中,幾隻烏鴉霸王般亮著黑色長翅高飛,在山中掠來閃去,“呱”“呱”“呱”地叫得高傲而淒慘。一條通往縣城的大路,在山嶺間迂回曲折,繞來繞去。

大江把禾仔和二郞帶到一個不顯眼的小山嶺上,腳一跺囑咐說:“你們百事不要管,哪裏都不要去,就在這裏等鴉雀。”未待二人回話,就獨自打著騾子跑了。

太陽默默地照著小山嶺。禾仔滿臉狐疑,心情像照進樹蔭裏的陽光斑斑駁駁,撲朔迷離。他不熟悉大江,大江有這個能耐?那可是三個手中有利器的縣兵呀。他急得直搓手,朝天鼻直噴粗氣,在小山嶺上團團轉,踮起腳,四下裏張望個不停,卻再也不見大江的影子了。

禾仔更加慌了神。他知道,若是不能把鴉雀帶回山,就是對千家峒犯了大罪啊!他怎麽向旺叔交差,向秋菊述說?他越想越急,抬頭望了一眼叫得心裏發麻的烏鴉,在山頭上亂躥起來,向無事一般的二郎,氣憤地一腳踢去。

二郞摸了一把被禾仔踢痛了的大腿,仍悠閑地躺在地上,腦殼枕著一隻手,高高地蹺起二郎腿,又摘一根小草杆,漫不經心地一會兒剔牙齒,一會兒掏耳朵,不緊不慢地寬慰禾仔說:“老弟呀,你闖**江湖十幾年,見過多少亂世麵,今天怎麽像個毛猴子了?大江叫你不要操心,好好歇著,寬心耐煩等鴉雀。我知道,大江老庚答應的事,一人高的屎也會吃,天上的星也會戳下來,你急什麽?”

兩隻雪白的野兔竄到二郎身邊一停,三瓣唇嚼得好甜,紅眼珠一陣滴溜溜直轉。二郎一喜,爬起身,追野兔去了。

“來了來了!”爬到一棵大栗樹上的禾仔,眼望山下的大路突然緊張地叫了起來。二郞一望,幾團揚塵裹著三匹快馬,從大路上遠遠奔來了。第二匹馬上,橫著一個大麻布袋,裝的肯定是鴉雀。三匹快馬旋風般來到小山嶺下,拐過二人眼下的小山腳,幾個背影迅速消失了……

禾仔雙眼血紅,像那頭被他錐得發了怒的水牛,朝天鼻霧氣直噴,狠狠一拳打在二郎背脊上,憤怒地大罵:“你個下賤崽,壞了瑤人的大事啊!老子也被你活活推下了懸崖。”他習慣地摸出肩上的絛巾,一頭闖進樹林,樹枝撥得 “嚓嚓”直響,手忙腳亂向縣兵消失的山嘴上不要命地衝過去了。二郞一把沒有拉住禾仔,隻好快步跟上去。

“啊!”追到山嘴上的禾仔和二郞停下了腳,眼前是一副觸目驚心的場景:

“嗚……嗚……”兩聲狼嗥,從路邊山上的樹林中傳出,寂靜裏的狼嗥聲,顯得格外悲愴與恐怖。淒慘的烏鴉聲驟然停息。緊接著,三隻灰色惡狼悄無聲響竄出山林,騰空躍起,一對一把三個縣兵猛撲下馬,大路上傳來三聲 “哎喲”“哎喲”的慘叫。惡狼張開大口,騰跳如閃電,迅猛似疾雷,張牙舞爪,向落馬倒地的縣兵凶殘地抓著咬著撕扯著。來不及掏出兵器的縣兵,或手打腳踢,或雙手抱頭,在地上滾作一團,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哀號不斷傳出,聽得人毛骨悚然……

一碗茶工夫,禾仔的肩膀被一隻手咚地一拍。禾仔回頭一望,一個獵人打扮的陌生中年麵孔,正呲著一口大黃牙,兩個狼齒一般的犬牙伸出老長,咧著大嘴在衝他笑呢!“狼牙”一副輕鬆模樣,口裏說著:“小事小事,老弟莫急,鴉雀到手了,大江馬上帶來。”

說話間,大江手拎一個沉甸甸的大麻布袋,興衝衝地跑來,“通”地一聲把布袋摔在禾仔與二郎腳下。

狼牙雙手捂嘴,隨著三聲 “咕咕咕”的斑鳩聲傳出,禾仔和二郞看見三隻灰色惡狼一聲不響地丟下渾身是血的縣兵,一頭鑽進了山林裏,轉眼就跑到了狼牙身邊,渾身用樹膠拌著的草木灰,早被樹枝掃掉了,變成了三隻黃色獵狗。獵狗滿嘴塗紅,口滴鮮血,吐著長舌頭,向主人大尾巴直搖。狼牙從身上的布袋裏抓出三塊肉,獎賞了三隻獵狗。

第二天清晨,縣衙的海捕文書,就張貼到了通城北麵幾個裏的各個路口。百多凶神惡煞的縣兵分作數隊,在青山裏和下黃裏緝捕重犯瑤賊,鬧得雞犬不寧。縣兵們搜了三天三夜,掘地三尺,哪裏見得到賊影?

山下百姓暗暗見笑:“這些沒腦殼的家夥,怎麽和瑤人過得招?隻會做些鬼打波浪的勾當。”

瑤府召集寨主以上頭領會眾處理木養。讓盤和為難極了,撤了木養洞主職務,有打擊報複之嫌,還會引起李姓人嘩然,亂了人心;如果放任不管,又怎能告誡其它頭領講規矩呢?

旺叔知道盤和的難處早出麵了,會前,和不少族長與頭目交換了意見,又找木養談了心,嚴厲地批評了他。會眾時,大家一致主張撤了木養,以示懲罰,暫代洞主職。

雖然盤和一言未發,但木養仍認定是他在坐後台,尋機報複。他氣呼呼離去了,咬牙切齒嘟嚕著:“太欺負人了,你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