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路邊擺酒待阿栗 旺叔大智化凶相

“昨天,老爺與葉主簿帶著兩頭殺好的肥豬,去了龍窖山下。我問跟隨的縣兵,說是去犒軍。原來,元軍從武昌城,直接去龍窖山下駐紮了。”

最初,薑良興聽說元軍駐紮在龍窖山下,怎麽也不相信,直到這天晚上,腳盆也如此說,他才信了。薑良興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睛噴火。這樣的大事,馬賢為什麽不知會我這個巡檢?薑良興又氣又怒,坐臥不安,連夜帶上腳盆,趕往龍窖山去了。

第二天,在小花家用過早飯,腳盆好奇地慫恿薑良興說:“大人,這些從武昌來的元兵都是漢人,說不定你熟識,我們去看看吧!”

薑良興一陣猶豫後,兩匹馬向龍窖山外奔來。早晨,銀霜複地,太陽軟軟的,微弱的光芒放不出熱來。薑良興感到絲絲寒風,像無數小刀削在臉上。其實,他的心也如刀在削:如果圍山元軍與龍窖山發生了戰事,這些勤勞善良、進退無路的瑤家父老兄弟將怎麽辦?想著想著,一大片軍營早出現在眼前。

二人下了馬,登上洞口左邊的祥甫坳山上,一裏外黃土坡上的五座軍營盡收眼底,元軍的旗幟在朔風中飄動。薑良興一看就明白,這些軍營都是按戰陣排列的,可以出擊,可以固守,還可以相互接應。軍營外,一隊隊兵勇手執刀槍在巡邏。軍營內,有幾處高高屏障背北遮擋,那是軍隊操練處,防止人從後山窺視。軍營內,看不到一個閑散遊逛的兵丁,這種景況,隻在臨戰時才會出現。“難道元軍真的要攻打龍窖山?”薑良興在心裏問。

坐在山頭上的薑良興不時掐著手指算,撿起木棍在地上畫。一會兒過去,薑良興站起,興奮地望著中軍帳催問腳盆:“你看見中軍帳頂上,有什麽東西嗎?”

腳盆大瞪眼舉目望去,將帳頂似有一塊紅布,告訴了薑良興。

“嗬!”薑良興滿臉詫異,高興得大叫:“果然是這小子,走,老子到軍營去看看。”

一到軍營門口,薑良興就帶著腳盆徑直往裏闖,被守哨的兵勇挺槍攔住。薑良興急得大喊:“快叫阿栗來見老子。”

“他現在是我們的指軍使,你認識他?”守哨兵勇小心盤問。

“你快去通報阿栗一聲,就說薑良興來了。”

守哨兵勇趕緊向軍營內跑。一會兒過去,一個滿身戎裝的彪形大漢,朝營門口跑來,望見薑良興腳步更快了,一到跟前,雙手抱起矮他半個頭的薑良興。薑良興也緊緊抱著阿栗,四隻手在對方身上亂打。

一陣親熱後,二人一鬆手,又相互上下打量起來,薑良興高興地說:“好啊!幾場大仗打過,你小子完完整整,一件東西也沒少,命大福大喲!”說完,哈哈大笑。

“嘿嘿”,站在一邊的腳盆看到眼前的情景,忍不住笑出了聲。

“啊!我還忘了。”薑良興指著腳盆向阿栗介紹說:“他叫腳盆,是縣裏的巡檢,我的兄弟。”

腳盆聽到兄弟二字,臉上轉瞬失去了笑容,上牙咬住下嘴唇,向笑著招呼他的阿栗點點頭。他想起了過去,馬賢也曾喊他 “兄弟”,心裏不竟一酸。

“我離開隊伍兩年了,你還記得在營帳掛上記號告訴老子,你還活在世上,唉!這約定已經十年了啊!”薑良興感慨不已。

原來,薑良興投軍,就和阿栗在同一伍當兵,二人情趣相投,親如兄弟。一次深山剿匪,隊伍歸了營,卻不見阿栗。吃不香睡不寧的薑良興溜出軍營,獨自一人進了深山,在怪獸的吼叫裏,一連找了三天三夜,衣服掛破了,肚皮餓癟了,聲音喊啞了,渾身摔傷,終於在一處懸崖下的深坑裏,聽到了摔斷脊骨的阿栗的回音。二人攙著拐著,回了軍營。後來,兩人都當了頭領,分開不常見麵了,就相約在自己的營帳頂貼個記號,給對方報平安。

“不說過去了,現在,我正要找你。”阿栗拉著薑良興的手,向營內邊走邊問:“我請前來勞軍的馬知縣告訴你,我老子來了,你怎麽今天才來?”

薑良興一個怔愣,立即岔開話題問:“你在這裏過得好嗎?”

“在軍營裏十幾年了,你還不清楚?腦殼栓在褲帶上,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有事打仗,無事操練吃喝。現在,不知道我們的對手瑤蠻如何?聽說這些野蠻子十分強悍,不好對付,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宋官軍節節敗退,朝廷也要垮了。我不知道瑤蠻為什麽要拋頭露角,與元軍為敵?”阿栗既愁苦又感慨地說。

“你錯了。你們被別人玩弄了。都說你是小諸葛,你現在是頭蠢豬。”薑良興黑紅臉滿是怒氣,停步嚴厲斥責阿栗。

“薑大人!”腳盆連忙走近薑良興,低聲附耳道:“大人有話好說,不要失態。”

薑良興臉色鐵青,又衝著阿栗一聲嗬斥:“不是失態,老子是要嚴肅警告這小子!”

阿栗一頓木訥,轉而拉起薑良興,親切地說:“走,我們喝酒去。”

“好!喝酒去。”薑良興像突然變了個人,黑紅臉笑盈盈的。

桌上擺滿了菜,另兩個副都指揮使也來了。他們是薑良興昔日軍隊上的朋友。大家扯著耳朵灌酒。眾人足足喝了大半個時辰。隻見薑良興頭一偏,靠在飯桌上,口裏喃喃地念著 “天理不公。天理……不……公啊!”隨即發出陣陣鼾聲。

第二天,薑良興醒來,早已日上三竿。他見腳盆坐在床邊木椅上,忙問:“你怎麽坐在這裏,什麽時候了?怎麽不叫醒我?”

“阿栗指軍使不準叫你,他在門外守著呢。”

聽說阿栗在門外,薑良興趕緊穿戴起床出了門。身穿便服的阿栗坐在椅子上看書。吃過早飯,阿栗對薑良興說:“走,我們兄弟到外麵去聊聊。”

太陽升得老高了,遍地銀霜消融,空氣裏仍飄著絲絲寒意。二人來到營外一座小山頂上,在一蓬幹草上坐下。

“元軍剛下武昌城,宋軍勢力還很大,還有很多仗要打,你們為什麽有閑心來龍窖山圍困瑤人?”薑良興疑惑著,迫不及待問阿栗。

阿栗臉上泛起一副複雜神情,說:“通城縣衙主簿張喜抗元,慷慨赴死,讓我無比羞愧。我裝病不起床,元軍統帥部令我帶隊伍留下,協助右丞相阿裏海牙守武昌。武昌元軍隻有四萬兵力,長江上遊流域,還有宋王朝的大量軍隊要對付。可通城縣衙和武昌府反複奏報,說龍窖山瑤蠻陰謀反擊武昌城,又要助宋軍守嶽州。右丞想起先前瑤蠻撕毀了元皇帝的聖旨,割了使者耳朵,瑤蠻峒主又向守武昌城的宋軍,寫了協助守城的請願血書。他考慮到龍窖山距武昌城僅三百來裏遠近,若是瑤蠻一動,準會亂了大局。加之,嶽州是元軍向南推進的重要戰略要道,如果瑤蠻助宋軍守城,勢必給攻取嶽州增添巨大困難。因此,令我領三千元軍,四麵圍困龍窖山。我知道這點兵馬,若是和野性十足的瑤蠻打起來,肯定處於劣勢。我正在焦心,早就盼望見到你。”

薑良興一聽,哈哈大笑。

阿栗眉頭緊結,一臉狐疑問薑良興:“昨天,你態度那樣堅決,我知道事情一定有出入。你掌握的瑤蠻情況是怎樣的?”

薑良興雙眼緊盯阿栗說:“你叫我怎麽說呢?龍窖山我去了數次。當初,我也是帶著敵意去的,後來,一切看法都變了。”

“嘿嘿!按你的意思,隻要到山裏一看,就什麽都明白了?”阿栗故作一笑,見薑良興沒有吱聲,又說:“過去,你不是這種婆婆媽媽的脾氣呀。”

“你願意去看嗎?”薑良興滿臉肅穆,又說:“你隻要進山走一趟,看一看,什麽心結就都解開了。”

阿栗出生在江浙農村一個富裕之家,每年可收千擔租穀。他十五歲考上秀才。老家前任裏正是他家座上賓。後任裏正變了,時常唆使裏丁到他家雞蛋裏挑骨頭,吹胡子瞪眼,開口亂收賦稅。父母忍氣吞聲,賣田賣地,家道開始中落。不久,有人到縣衙告狀,說他家資助了土匪。知縣著裏正徹查。

裏正不問青紅皂白,沒收了他家財產。即將蹲大牢的父母,一頓亂棍打走了倔強的唯一兒子。阿栗逃到親戚家躲起來。後來聽說父母送了監,小妹被裏正抓走沒再回來,有傳被賣到了妓院,有傳賣出祭了古窯。血氣方剛的阿栗把心愛的書本一火燒了,練起武來。名師指點兩年,刀槍劍戟有了紮實功底,秀才的孱弱身子強健了。

一天深夜,阿栗悄悄回到離別兩年的老家,向朋友一打聽,原來,裏正看上了與阿栗家祖上有隙的富家女。富戶與裏正合謀,不擇手段對付阿栗家,又買通歹人,誣陷他家資匪。現在,裏正和富戶女早成了婚,住在他家了。

怒火萬丈的阿栗飛身進了自家大院,用刀尖撥開正房門栓,點了燈,喚起裏正,一刀捅進胸口,將刀一旋,一顆黑心隨著一股血迸到地上。富戶女嚇得大叫,突然意外地平靜了,赤身**,一身白肉躺在**,等待阿栗懲處。阿栗平靜地說:“我不殺你,祖上的怨恨,從此一筆勾銷。”說罷揚長而去。

後來,阿栗浪跡江湖,落過草,投了軍。多年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蒙冤受屈。如今,薑良興說他 “錯了”,又請他去看真相,覺得很有必要,否則,自己不正是在為製造冤屈的魔鬼當工具使嗎?

“去一趟可以,隻是大軍壓境,瑤兵在準備對抗,我們如何進得山?”阿栗思索著回答了一聲,又為難地問。

“嘿,嘿!”薑良興開心一笑,說:“這還不好辦?我陪著,說你是我的朋友,買山貨的。我保你平安無事,想去哪就去哪。”

中飯後,阿栗騎上馬,和薑良興、腳盆一道,出了軍營,三匹快馬向龍窖山急馳而去。

來到東衝洞口,阿栗駐馬望了一番兩座青翠的小山,進了洞,又回望一陣,止不住連連稱讚:“好一處平靜美麗的險關!”

薑良興告訴他,有一次,宋官軍無端進攻瑤人,瑤兵曾在此處設伏,僅唱了幾首瑤歌,就消滅了數百宋軍。

“山中有懂得巧妙利用此處的神人?”阿栗心裏一頓。

來到內衝寨,薑良興帶著阿栗去看義子,小花再三挽留他們吃飯住宿,被薑良興推辭了。他要 “帶家鄉來的朋友去買山貨。”看著漂亮熱情的小花,阿栗一上路,就感慨地說:“想不到薑良興這樣的英雄好漢,一離開軍營,也變得好色了。”“亂說!”薑良興極力爭辯。阿栗反唇相譏問:“你收這樣漂亮女子的小孩做義子,瞎子也看得出,你心中的鬼主意。”“老天在上!”薑良興說。“那你看中她什麽,同情她窮?”阿栗問。“她老公是幾千瑤兵的首領之一,她窮嗎?”薑良興反問。阿栗眉一皺:“那我就真不理解了。”薑良興嚴肅地說:“我告訴你吧,義子的母親,挺著大肚子還在勞動,把義子生在地頭。”接著,把瑤寨的風俗和自己當義父的經過,粗略說了一遍。“那你當巡檢的,也不能給瑤仔當義父呀?”阿栗嘴一咧。薑良興又告訴阿栗,就在這個寨,宋軍無端偷襲,殺了老少三十多人,包括義子的爺爺奶奶,還有十一個孩子。“寨人攤上義子出生第一件喜事,你敢推辭,再去傷害他們嗎?”阿栗聽後驚道:“亂殺百姓,宋軍是瘋子,該滅。”薑良興臉一拉:“我擔心你也要做瘋子喲!”阿栗反問:“你見我瘋過嗎?”

龍窖山秋冬播已結束,又是一個小農閑,也是采藥的好季節。萬木凋零,藥材營養全部蓄進了根部,一些殘梗在地上昭示著它們的存在。這天下午,旺叔正在敦水坑的山坡上,教勝男采藥。勝男挖到一顆約百年的肥胖何首烏,笑得合不攏嘴。突然,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從山下傳來,父女抬頭一望,三匹高頭大馬,瞬間來到眼前。

“薑大人!”旺叔大聲招呼。

薑良興循著聲音望去,連忙下了馬,望著脫了棉衣站在山坡上,手握藥鋤的旺叔,熱情地問:“旺叔在忙啥啊!”

“采點藥。”旺叔回答間來到路邊,深潭似的眼裏射出一種光芒,在阿栗身上一閃,渾身微微一怔。

薑良興指著阿栗對旺叔說:“我和腳盆陪朋友來買點山貨。”

旺叔笑眯眯地和腳盆招呼後,又把目光移到了阿栗身上,眼裏放出驚異的光芒,連聲讚揚:“客官相貌堂堂,好一位勇猛威武、知曉天地的文曲星將軍喲!”

聽到這個消瘦精幹、額頭寬大的山野老頭的讚揚,阿栗雙手一拱,說:“感謝你老讚賞,我做買賣來到貴地,還望你老關照。”

“不要緊,你們盡管去。這裏山貨多,龍厥口老黑還曬了不少幹魚,薑大人可陪將軍去看看。”旺叔拱手送客。

薑良興們向旺叔拱手講禮罷,翻身上馬而去。

客人一走,旺叔眼望路側的密林突然喊道:“你們出來吧!”

樟樹和兩個瑤兵,耷拉著腦殼走出來。未待他們開口,旺叔平靜說:“你們去告訴大家,如果相信老朽,就不要再跟蹤薑大人了。”

“是是是!”樟樹和兩個瑤兵,嚇得飛也似跑了。

“這個老頭十分精明,是幹什麽的?”駿馬馳騁了一段,阿栗還是忍不住勒住馬韁,放緩腳步,詢問薑良興。

薑良興答:“老少瑤人都叫他旺叔,是瑤府師爺,又是瑤兵軍師。”

“嗬!壞了壞了。”阿栗勒馬立定,濃眉緊鎖,自言自語道:“難道他的眼力真有那樣厲害?”

薑良興盯著阿栗問:“什麽眼力厲害?”

“若真是那樣,這個旺叔不得了!”阿栗沒有回答薑良興的話,又若有所思地問薑良興道:“你還記得當年我們去靈隱寺嗎?”

“怎麽不記得。”多年前的一天,軍隊到了杭州,阿栗和薑良興等四個伍長心血**,一齊跑到靈隱寺,請名揚天下的了空大師看相。一見麵,了空喊阿栗為“將軍”,喊薑良興為 “大人”,對另外兩個伍長未說什麽,後來,兩個伍長戰死了…… “啊!你是說今天,旺叔和當年的了空和尚一樣,叫你將軍,叫我大人嗎?”

阿栗邊沉思著邊說:“我發現旺叔的眼光很特殊。他用眼光在看人,卻用心在照人,那光可以透過人體,我全身生出一種涼颼颼的感覺。”阿栗停下話語,片刻過去,突然大喊:“壞了壞了,旺叔看出我的身份了。”

“不要自己嚇自己,旺叔確實厲害,但沒有了空和尚神吧?”薑良興又寬慰阿栗說:“走喔!在路上,你不是說想魚吃嗎?我們到龍源寨去看看幹魚。”

說到這裏,薑良興心裏一哽:“旺叔說龍源洞老黑有幹魚呀!”

阿栗又想起旺叔淡定的神態。大兵壓境,軍師還在不慌不忙采藥,絲毫看不出臨危的急迫。阿栗感覺一種無名的顫栗在心中騰騰升起。想了許久才說:“走,我們一定要買幾包幹魚回去,假戲真做,回程再會會這個旺叔。”

入夜,老黑和阿栗談好幹魚價錢,過稱裝袋,用過晚餐,老黑又陪客人聊起來。阿栗這才知道,他們就是龍窖山收留的水匪。阿栗邊喝茶,邊信口問:“兄弟是漢人,怎麽跑到瑤人堆裏來了?”

“唉!”老黑長歎了一聲答:“天下確實是大,可哪有我們的立足之地?是瑤人給了我們一塊生存之土!”說完,眼睛濕潤了。

看著無限傷感的老黑,阿栗問:“你有什麽難事?”

“我們真是難到底了。”接著,老黑把一片天害死漁姑,他殺了一片天,當了水匪。水匪是楊幺部下的後人,官軍數欲斬草除根未得逞。後來通城縣、臨鄉縣和嶽州府三地官府勾結,殺死三當家借禍瑤人,水匪向瑤人報仇。官軍調虎離山,燒毀湖寨,水匪船隊被圍在河道挨打,損失慘重,瑤人出手相助,明刀攻下縣城,反被天兵殺害的經過一股腦說了。

阿栗震驚道:“那不是官府拿刀逼著你們造反嗎?”

“我們根本沒造反,是苟且偷生著。唉!隻是我們現在又為難瑤人了。如果我們出山,世界上又多了一批冤魂,瑤人於心不忍;不叫我們出山,官府又找瑤人的麻煩,說他們窩藏了叛匪。”老黑苦不堪言地說:“我們活到這種境地,連死都難啦!”

老黑的話,引起阿栗強烈的同情心。他瞪大眼睛,誠懇鼓勵老黑說:“兄弟呀!螻蟻尚且畏死。天底下沒有不想活的人,你們要堅持!”

“感謝客人,我們就偷人間一口氣活著吧!”老黑無奈地慨歎著。

第二天,吃過早飯,三匹快馬背著幹魚,轉眼來到了大風塝。薑良興按阿栗的吩咐,來到旺叔家。梅花說,旺叔走了,要我轉告你,他在昨天相見的地方等待你們。

薑良興把梅花的話說了。阿栗一怔,迅速策馬向山下趕去。遠遠望見,旺叔坐在路邊一塊巨石上讀書。阿栗來到跟前,隻見石麵上放著一把銅壺,擺著四個酒杯。

旺叔放下書,站到巨石邊,笑眯眯向阿栗拱手道:“將軍私訪龍窖山,老朽不便奉陪,請將軍恕罪!”

阿栗等三人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老朽在此荒野,備下薄酒,為三位解乏,不成敬意,還望將軍、大人和腳盆兄弟不要嫌棄,請了。”旺叔抱拳一躬。

三人什麽也沒說,隨著阿栗回禮,順著旺叔的手勢,爬上巨石坐下,空出上首位置。

“將軍是主客,理應坐在首席上。”旺叔口吐謙辭,躬身向阿栗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薑良興怎麽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素以智慧據稱、不聽旁人使喚的阿栗,竟從側座上站起,向旺叔深深一躬,謙卑地伸出手:“請先生上坐。”眾人好一番謙讓,阿栗執意相請,旺叔不得不坐了首席。旺叔正準備伸手倒酒,腳盆早提起了酒壺。

“慢!”阿栗似乎意識過來,忙從腳盆手中接過酒壺,恭恭敬敬給旺叔斟滿了酒,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雙手端起,向著旺叔說:“先生在上,請受晚生一杯酒。”說完,雙手捧杯一口飲下。

旺叔無比感慨地說:“老朽結識將軍,是人生一大快事。我們雙方,可以讓數以千計活躍躍的生靈,擺脫冤死屈亡的命運。”說完,認真地喝下了杯中酒。

阿栗又拱手問旺叔:“可否請教先生,你老是瑤人還是漢人?”

旺叔一笑:“老朽乃地地道道的龍窖山瑤人,隻是認得幾個漢字,讀了一些簡單的書而已。”

“請教先生,你是如何知曉我身份的?”阿栗一抱拳。

“哈……哈”旺叔爽朗一笑:“將軍少年威武,卻是讀書人出身,智慧在身上閃現,在眼中流露,在氣場裏彌漫。將軍一出現,老朽就看出你不凡的舉止。感謝將軍,教老朽長見識了再世諸葛。”

薑良興和腳盆震驚之餘,興奮地大笑起來。

“旺叔,你說與阿栗將軍見麵,是挽救千數人的性命,怎麽解釋呢?”薑良興插進話。

旺叔向著薑良興一抱拳:“今日得見將軍,還要感謝薑大人的良苦用心呢!若不是大人誠邀將軍進山,看看龍窖山實情,水匪真相,有朝一日,將軍揮師殺來,瑤兵為生存拚死抵抗,一場惡戰必然爆發,雙方死傷不是千數計嗎?”

“旺叔怎麽知道阿栗將軍是我邀來的?”薑良興又問。

“我與你第一次見麵,你的眼光就告訴老朽,你是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不恃強欺弱,有強烈憐憫之心。雖然你是來整治瑤人的巡檢,但老朽相信,你了解瑤人後,就會很快消融敵對情緒。如今,你生怕阿栗將軍產生誤會,製造冤屈,就邀他來了。”旺叔眼望薑良興說。

阿栗把糾結在心裏的疑慮,插進話問旺叔:“峒主與旺叔撕毀元帝聖旨,拒授元官。有人猜你們想占山為王,對抗元軍,該怎樣解釋?”

旺叔平靜地說:“瑤人隻想保節守根,不讓旁人和後人指責和小看。過去,曆朝和宋官軍圍山九百年,我們不是循規蹈矩嗎?現在國家在戰亂裏,我們常想盡兒女之力,早熄戰火。峒主寫血書,想派瑤兵協守武昌城。哪知,宋官軍兩次殺進洞來。我們拒絕與元人同流合汙,又招來元軍以瑤人為敵。山下四周縣衙,都想管轄龍窖山,分食瑤人血汗,給我們許多汙蔑和打擊,頭人曆經多次暗殺。瑤人成為眾矢之的,時刻都在為存活苦惱。尤其是元軍氣勢洶洶圍山,重累之下豈有完卵?瑤人有閑心做山大王的美夢嗎?”

阿栗的靈魂受到了震撼。原來,他以為瑤人是一夥野蠻人,不知時局,未料還有旺叔這樣的神明之人,疑慮頓時消除,又為瑤人的處境,生出一種深深的同情來。他端起酒杯說:“此次進山,結識旺叔是我最大的收獲,教益尤多。我知曉今後該怎麽做了。”

旺叔雙手一拱:“將軍的仁愛之心,瑤人永誌不忘。”

阿栗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向旺叔一躬,說:“晚生是秘密進山的,不能久留,現當告辭了。”

“將軍公務在身,路邊薄酒不成敬意,老朽祝福將軍事事勝意,一生平安。”旺叔回贈阿栗一躬,久久站立,眼望三人飛馬遠去。

突然,旺叔一轉身,雙手抱著疼痛的肚子,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嘔吐起來。

阿栗三騎來到敦水坑,好一處險隘。昨天經過時,出於一個軍人的習慣,阿栗獨自欣賞許久,口裏默念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他隱隱發現,關隘附近的茅草和山林中,精心布置了多處暗器機關,從不同角度,絕殺關隘下來犯的敵人。不是久經沙場的人,是看不出的。今天,阿栗剛踏上關隘,又突然發現,上次沒有察覺的兩處,難道還有……阿栗像讀一本奇妙的軍事圖譜,睜大了眼睛。

“草民見過將軍!草民戎裝在身,不便跪拜,請將軍見諒。”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個滿身戎裝的年輕人,身負刀箭,向阿栗恭恭敬敬,深深一躬。

阿栗一轉臉,怔怔地打量此人,高高個頭,身健體壯,臉龐清秀,滿麵笑容,高高的鼻梁上,滿是細小的汗珠,立即生出幾份好感,親和地問:“你是誰,從哪裏來的?”

年輕人禮貌地答:“稟告將軍,草民叫神佑,是敦水坑關隘的關目。旺叔令我在此恭候將軍。旺叔說,將軍久經沙場,是難得的文武全才。我想,若是將軍對關隘上的布防有興趣,就演示一遍,請將軍賜教。”神佑黑如點漆的眼珠,閃著謙遜與渴盼的光芒。

阿栗哈哈一笑。他始料未及,一個山野峒丁,竟看出了他的秘密,心裏不禁嘖嘖稱奇。阿栗知道,關隘是兵家排兵布陣的傑作,對內部都是保密的,從神佑的神情看,有亮出布局的意思,就好奇地道:“那就請關目看著辦吧。”

“草民們獻醜了。”神佑拱手說完,彎起食指放進嘴裏,一聲尖利的呼哨響了。

隨著哨音,二十個健壯的瑤兵,手把弓弩,整整齊齊立在關隘險峻的石崖、附近山坡、山嘴的茅草與樹林中,齊聲高喊:“請將軍不吝賜教!”

神佑第二聲呼哨響起,弓弩手眨眼無影無蹤。二十個手持標槍的瑤兵,從不同的險要處突然冒出,雄赳赳立定,眾人一個聲音:“請將軍不吝賜教!”

第三聲呼哨響過,標槍手不見了,二十個瑤兵手握明晃晃的鋼刀,在陣位上立起,異口同聲:“請將軍不吝賜教!”

第四聲哨音剛落,弓弩手、投槍手、刀手一齊出現在陣位上,眾口一詞:“請將軍不吝賜教!”聲音磅礴如雷,震動山嶽。

阿栗大驚!他帶兵十幾年,最多時手下兵勇兩萬多,還從未練出過如此整齊劃一的軍隊。關隘布陣更是嚴謹,除了他認為有暗器機關的地方外,數處險峻之地,都恰到好處地站著一個或幾個瑤兵,手持適合陣位的兵器,無懈可擊,組成一堵關隘的鐵壁銅牆。更令阿栗驚奇的是,瑤兵來無影,去無蹤,飄忽不定,無法料及。最遠的在數十丈開外,近的僅一丈遠,他竟沒有發現。瑤兵的隱身處,見不到一根倒伏的草,沒有任何潛藏跡象,甚至連樹頂巢裏的鳥,還在那裏輕鬆撫雛呢!

見識了瑤兵們如此彪悍又彬彬有禮,阿栗高高拱起雙手,連連說著:“佩服,佩服,向你們學習!”

隨著神佑又一聲尖利的呼哨,瑤兵一個也不見了,放眼望去,草木不驚,輕風無擾。

阿栗口裏不停地讚歎:“了不得,了不得啊,真是神了!”他又欣喜地問神佑:“你們根據什麽排兵布陣?這是誰的傑作?”

“稟報將軍,旺叔教我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關隘的排兵布陣,是草民謀劃的,瑤兵統領盤勇,修改審查定下,旺叔來巡查指導。”神佑答。

“你多大年紀了?”阿栗問神佑。

神佑道:“草民二十三歲,當關目三年。”

“唉!”阿栗歎了一口氣,向神佑感慨地說:“老弟呀!我總認為自己打了十幾年仗,有經驗有本事了。哪知,我遠遠還抵不上龍窖山的娃娃關目喲!”說完,他認真地向神佑拱了手,戀戀不舍,作別而去。

回到軍營,阿栗立即喚來勤務吩咐備酒,又走到薑良興麵前,一拳打在他胸上:“要不是你小子,老子一生的戲就唱完了。中午,老子要和你喝個痛快。”

薑良興皺起了眉頭,不解地問阿栗道:“怎麽是一生玩完了?”

“如果不認識旺叔,若是哪一天,我與瑤兵貿然開戰,和旺叔過招,能有勝算嗎?仗打輸了,上司又能放過我嗎?”阿栗繃著臉,濃眉緊結,一連串反問驚愕的薑良興。

“阿栗不願和瑤人開戰了。”薑良興大喜,第二天就告訴了旺叔。

接下來,還有讓旺叔更高興的是,張慶與禾仔,又為龍窖山撥去了一片久久覆蓋的濃濃迷霧。懲凶昭冤,瑤人們揚眉吐氣又團結得像鐵桶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