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峒主明言遷徙念 張喜血灑武昌城

兩天後的十一月十五日早晨,盤和與旺叔幾乎同時來到了盤王廟。二人在盤王像前焚了香,燒了紙,進了議事廳。

旺叔說起禾仔探得的、馬賢在通城操縱控製了各業行會,行頭都是馬賢從家鄉帶來的親人或朋友。戲曲行頭是個辦喪事的道士,醫學行頭是個殺豬的,商業行頭是個販私鹽的……這些行會成立後,縣城大大小小的店鋪、九流六藝之人,都登記入了冊,一些比較散的活計,比如鄉下貨郎,臨時接買接賣,季節性的賣瓜賣菜,每月就按本月收入最高的一天,計算月收入。

有一個在城鄉做了三十多年牛經紀的四爹,給他折合了九個月的生意。四爹覺得,在生意場上的名氣比別人大,肯定是件大好事,就在表上畫了押。哪知稅像山一樣倒下來,四爹年稅金要課四十八兩銀,嚇得全家不知道逃到哪裏去了。

一些為人做屋看坐向、葬墳測地的地仙,年定稅金三十六兩,嚇得沒人敢做事了。縣城一戶人家死了一個老人,三天找不到地仙,眼看屍體要臭在家裏。主人暗中托人擔保,悄悄請了地仙,趁黑夜看了地,把屍體埋了。行會頭找到喪家,操一口江西腔,厲聲逼問是誰人看的地,不說就要罰五十兩銀,喪家操辦酒席,請人和事,還是出了二十兩銀子了結,那個地仙舉家搬走了。縣城商家客棧大都停了業,各行各業舉家遷往他處的人,都在半數以上,縣城一片蕭條。

“唉,百姓水深火熱啦!”盤和歎著氣,又問:“鄉下呢?”

旺叔把在明光家遇到和聽到的講了一遍。

盤和捏著胡須,換了話題,憂心忡忡地問:“官府一直沒有調瑤兵去協守武昌城,張喜也沒有音訊,武昌城沒有問題吧?”

“禾仔派兩個瑤兵,扮著行腳僧人,去了一趟武昌城,二人回來報,戰事已推進到街巷了,武昌城陷落隻是時日了。”旺叔滿臉憂鬱,又傷心地說:“據我分析,義軍是沒有希望抗元軍了,從他們的所作所為看,說不定還是一夥與元軍合夥的奸賊呢!”旺叔把藏在心中多時的酸楚,痛苦不堪地說了。

“啊!”盤和驚愕地反問:“何以見得?”

旺叔拍著腦門說:“他們不要民心,何以為國?我隻是一種感覺和猜想。我們走著瞧吧,狐狸總有露出尾巴的那天。另外,我還意識到,通城跑了那多百姓,賦稅留下了一個大窟窿,說不定馬賢要對龍窖山收稅,來抵這個缺洞。瑤人到千家峒近千年了,從來沒有賦稅,如果是交給宋官軍,盡快熄滅戰火,我們當慷慨解囊;如果是給元軍擴大戰爭,殺同胞,我們一個銅錢、一粒糧食也不能給啊!”

在條桌旁急匆匆走來走去的盤和停下了腳步,滿臉肅穆地說:“你說的是龍窖山的底線。我們要向瑤人交好這個底。目前,時局混亂複雜,龍窖山下數縣,被旗幟不明的義軍占領,嶽州府的大宋官軍在備戰。如果元軍攻下武昌,元、宋和義軍三方勢力擺在我們身邊,你想吃了我,我想吃了你,又都想打瑤人的主意,我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千家峒除了要有充分的思想物資準備和軍事對策外,還要考慮瑤人的出路。我們不能臨時抱佛腳,更不能驚慌失措,走投無路喔!”

盤和的話,勾起了旺叔思考了多時的問題。於是,他直言不諱地說:“峒主,我總感覺,千家峒現有三萬多人,我們應該把眼光放遠點,即使沒有天災人禍,也應該遷徙一部分人了。”旺叔隱下了夜觀乾象的不吉。

“唉!”盤和無可奈何坐下了,痛楚地沉吟良久,說:“山下漢人逃跑,對我們是一種啟示,不到絕路,誰願背井離鄉?龍窖山也要考慮出路,可瑤人遷徙的路並不寬嘍!北麵是元軍的地盤,是死路。東麵相連的幕阜山,斷斷續續數百裏,到處是漢人居所,我們不能去打攪他們。南走陸路有通城、修水、平江等數縣,千山萬水啊!瑤人拖兒帶女,哪方勢力,都會在他們的地盤上,阻截圍剿我們。我早想拜托你把遷徙拿在手上,但我的心在痛,瑤人們哪個舍得離開美麗的龍窖山呢?!”

盤和滿臉鬱悶,苦不堪言又說:“瑤人若要遷徙,唯有從龍窖山北,走水路進洞庭湖,去湖南、雲貴川、兩廣。請你先考慮吧。”

旺叔籲了一口氣,他知道盤和早就在思考,瑤人是否需要遷徙?如今,總算說出了口,連忙點頭答應了。

盤和眼望旺叔,盯了許久,緊皺眉頭,關心卻又無奈地問:“你的身體究竟如何?我看見你的臉色比過去黃了黑了。我十分擔心你,但又沒有辦法。你是郎中,你應該清楚,有什麽難處就給我說,不要讓我急,龍窖山少不得你喲!”

說到身體,旺叔說什麽好呢?胃常常在痛,藥劑量一天天增大,不僅未見好轉,還在一天天加重。他多麽需要休息治療一段時日啊!可千家峒遇上這麽個多事之秋,多少事要他去做,他能撒手不管嗎?旺叔隻得用草藥做了麻醉藥丸,臨時止住疼痛。看著盤和焦慮的樣子,旺叔輕鬆一笑,無事一般寬慰盤和說:“我是個慢性病,不是一下能診好的。我是郎中,你就不要為我操心了。”

正在這時,禾仔慌慌張張跑來稟報:“有一個瑤兵探子,在蒲圻縣聽逃難人傳,有一小股從南麵來的大宋官軍,在武昌城外,拚命往城內衝,被元軍包圍阻截,全部戰死了。”

“張主簿哪裏去了,有張主簿的消息嗎?”盤和急切地念著,雙眼盯著臉色鐵青的禾仔,又轉向旺叔。

旺叔悄悄掐指一算,心裏一陣絞痛。他一聲未哼,眼裏盈滿了淚水。旺叔忽然想起接鳳梅來龍窖山的那晚,禾仔把張喜為鳳梅母子打點的行囊丟了,那是張喜生前留存的心血呀!旺叔努力壓抑劇烈激**的心情,平靜卻是堅定地吩咐禾仔說:“你要想方設法,把丟失的鳳梅母子的行李,一定要找回來。”

第三天晚飯後,薑良興懷揣五錢羚羊角,看似無所事事在城裏溜達,轉到了西門軍營外。突然,軍營裏一陣瘋狂的喊殺聲傳入耳鼓。薑良興大怔:“莫非是禾仔出事了?”

自從暗訪龍窖山後,薑良興明白了,馬賢要他來治瑤,就是要他為虎作倀迫害瑤人。過去,他一心想擺脫殘殺同胞的戰場,哪知如今,又陷入了馬賢陰謀的泥淖。如果說自己隨主帥降元是身不由己,但自己主持的治瑤,也昧心辦事,顛倒黑白,是非不分,就是違抗天理喲!薑良興看見馬賢為了轉移與百姓的尖銳矛盾,常常無中生有,不惜給瑤人頭上扣屎盆子,上書武昌府。若是自己與馬賢沆瀣一氣,那不是成了馬賢泄私欲、實現陰謀的打瑤棍嗎?他試探著和腳盆交換意見,未料腳盆也是滿腔怒氣。原來,腳盆是個正直人。二人一商量,決意不受馬賢擺布,要公直正派對待瑤人。

這天早晨,禾仔將絛巾纏在腰上,外罩一身寬大的黑色道服,打了綁腿,足登多耳麻鞋,肩上挎一個褡褳,扮著一個雲遊道士,風塵仆仆趕到通城縣城。他要完成旺叔交辦的三件事。其一是尋找被他丟失的、張喜為鳳梅母子進龍窖山打點的行李;其二是再次尋找木養在軍營投靠了官軍的證據;其三是幫一個在龍窖山養傷的江浙病人,買五錢羚羊角治病。

當瑤兵以來,禾仔數次進城打探通城縣衙、官軍以及百姓的各種消息和動態,數次得到旺叔誇獎。秋菊見了他,就歡快地笑著,鼓勵他,他心裏好甜。可唯有木養是否投靠了官軍,卻毫無結果,讓他大掉顏麵,甚至不敢見秋菊了。如今,木養人也不見了,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李姓人和內衝寨人常常爭鬧個不休,誰也不服誰。峒主師爺束手無策。龍窖山瑤人相互疑神疑鬼,必須盡快尋找出木養是好人還是壞人的證據啊!

剛進縣城的禾仔想著想著,突然聽到身後有一個聲音在喊他。“壞了壞了!誰認出我了。”他連忙頭一低,疾步往人群裏鑽。哪知,後肩被一隻手抓住了。禾仔回頭一望,薑大人和腳盆在向他笑呢!

禾仔眉一皺,剛叫了聲 “薑大人!”就被腳盆拽到一邊,說了聲 “跟我們走。”禾仔心一沉,雖然滿是猶豫,但不得不跟著二人來到一座茶樓。

薑良興要了一個偏僻小閣,點了一壺茶。禾仔哪有心事喝茶?隻得焦灼地應付著。

“你來縣城幹什麽?”茶博士剛把茶水調好奉上離去,薑良興就滿臉笑容、迫不及待地詢問禾仔。

禾仔好糾結,思量再三,遲疑地將幫江浙男子買羚羊角治病說了。

薑良興愣住了,無比驚奇地反問:“有這種事?”轉而向禾仔說:“這藥不要你操心,我去買。”

禾仔心裏一陣迷惑:難道這個巡檢是真心幫我?難怪旺叔囑咐洞主和族長們,一定要真心待他。

“還有什麽事?”薑良興又問禾仔。

禾仔猶豫地望了一眼薑良興和腳盆,見二人直點頭。麵對兩張真誠的臉,禾仔又說:“義軍攻打縣城的那晚,我把張主簿為鳳梅母子打點的行李,不經意丟了,旺叔令我一定要找到。”

“張主簿,他在哪裏?我到處找他不著,恩人的行李在我那裏呀!”腳盆打斷禾仔的話,驚得大喊。馬賢義軍攻取通城的那晚,腳盆看見幾個義軍,在街道上瘋狂翻著兩大包東西,口裏喊著 “銀子呢銀子呢?”就走上前問:“這是誰的東西?”一個識字義軍答:“本子上寫著張喜。”腳盆連忙製止了哄搶,親手包好行李,拿到他屋裏保存了。

禾仔疑心大釋,忙把張喜帶領三百官軍,去武昌城前線抗擊元軍,鳳梅母子上了龍窖山,告訴了二人。

薑良興激動得大鼻子直抖。腳盆紫紅臉漲得墨黑。許久,薑良興才緩過氣來,又問禾仔:“還有什麽事?”他雖然在內衝寨見過禾仔兩次,但從未交往過,不摸底細。如今,他覺得這個禾仔有膽識,說話真誠。

禾仔又說,木養洞主被官軍騙下山,帶進軍營後不久,內衝寨瑤人就被官軍偷襲殘殺,大家懷疑是木養出賣了瑤人。特別是張主簿證實,龍窖山有內奸,瑤人對木養更是恨之入骨了。可旺叔說,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不能放過一個壞人,多次要我找木養投降官軍的證據。幾個月來,一直未找到。我已經打聽到,一直在軍營煮飯的黎大廚,負責給木養送飯,一定了解木養的一些實情,打算進一趟軍營。

“木養洞主是個正直人,你們不該懷疑他!”腳盆肯定地說。少頃,又手直擺,說:“這軍營你是進不得的。”馬賢當政後,把縣兵管得特緊,規定縣衙胥吏、甚至縣兵的父母,都不許進軍營,禾仔怎麽進得?

“是呀,這……這進軍營的事怎麽辦?”薑良興也著急了。

禾仔一笑,寬慰二人說:“你們不要急,辦法我想好了。”

薑良興又想起昨晚,馬賢把武昌府關於登記人口、丈量土地的諭示給他看,征詢龍窖山誰去辦。薑良興一口應承下來。他想,瑤人的事,不能讓別人去亂搞,正打算和腳盆一道去千家峒。聽了禾仔肯切的答話,薑良興和腳盆放下心。三人約定,天黑後,腳盆帶上鳳梅母子的行李,在北門城外見麵,一道上龍窖山去。薑良興再三囑咐禾仔:“如果進不了軍營,千萬不要勉強,更不能搭上性命啊!兄弟。”

天漸漸黑下來,腳盆去北門外等候,薑良興不放心禾仔,焦急地來到軍營外,聽到喊殺聲,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忙向軍營外後牆跑去。

傍晚,禾仔綰了兩個丫髻,身穿道袍,兩個朝天鼻孔被他用小木棍撐得老大,手握桃木法刀,躬著身,低著頭,一副專心致誌模樣,在軍營門前的地上細細察看,眼睛卻大瞪著往四麵逡巡,口裏念念有詞,一步一步走著,眼看離軍營門口越走越近了。

禾仔的異常舉動,引起了營門口兩個守哨縣兵的注意,一人走上前問:“你個道士在幹什麽?”

“你看你看,這裏有數行怪獸精腳印。”禾仔手指地麵,兀自念著,轉而又驚奇得大叫:“哎呀!這裏還有幾大攤鮮血。”

縣兵嚇得大瞪眼,張著嘴,舌頭吐出老長急問:“在哪裏在哪裏?”

“血光之災,血光之災呀!”禾仔眼望地麵,口裏念個不停,突然一轉身,將法刀指著軍營內大嚷:“哎呀!這怪畜精怎麽進了軍營?地上到處是死屍和鮮血,老子非除了你不可。”禾仔旁若無人,加快腳步,向軍營內急走。

哪個當兵的不怕血光之災降臨?哪個不願除了這災難?兩個守哨縣兵嚇呆了,趕忙往旁邊一閃,看著道士大踏步進了軍營。

營門口的**,早驚動了一大群縣兵。大家圍過來,向守哨縣兵問這問那。一個頭領模樣的守值官趕上禾仔,大聲嗬斥道:“誰讓你個道士進軍營的?”

禾仔並不理會,隻管把法刀指向前方,邊走邊念:“你這怪畜精往哪裏躲,今天,本法師一定要除了你。”

一個守哨的縣兵驚慌失措奔向守值官,把怪畜精進了軍營,地上到處是死屍和鮮血,軍營有血光之災降臨,被道士法眼看見,煞有介事地告訴了他。

守值官懵了,眾縣兵大駭,一齊傻呆了。

禾仔乘機高舉法刀大喊:“怪畜精哪裏逃?”一抬頭向軍營內猛跑。縣兵畏縮一團,哪敢跟上道士招惹怪獸精?根據以前了解的情況,禾仔幾拐幾拐,一直跑到後麵的廚屋,隻見一個廚子在洗鍋涮盆。禾仔一問,此人是新來的。他說,兩天前,那個幹了多年的黎大廚,慪了縣兵的惡氣,不知哪裏去了?

“木養被官軍抓住後的線索又斷線了。”禾仔涼了半截,氣嘟嘟走出廚屋,從懷裏掏出道士朋友給的一大把黃剪紙,按照道士的吩咐,念了兩遍咒語,往空中一拋。

頓時,一陣黃砂平地卷起,天昏地暗,日色無光,各種怪獸的迷蒙身影,在亂卷的黃砂裏張牙舞爪,向軍營裏四散開去。

回過神來的頭領,忙令縣兵砍殺怪獸,任憑他喊破喉嚨,哪個敢動手?縣兵們喪魂落魄,個個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念個不停。若不是神道發現,這些潛伏在軍營的怪獸,不知要坑害多少兄弟的性命啊!

禾仔迅速把道袍一脫,解下纏在腰上的一大包引信火藥焰料,打火點燃,往後院屋上一甩,屋頂轟地竄起熊熊火苗,借著風勢燒起來。禾仔一縱身,翻過了軍營後的高牆。

待到黃砂散去,怪獸消失,軍營安靜下來,兩棟軍營早化成了灰燼。夜色裏,縣兵們打著火把壯起膽,到處找作法消災滅了怪獸精的 “神仙道士”,要感謝他時,禾仔、薑良興與腳盆,早已來到了龍窖山下。

第二天早晨,禾仔陪著薑良興,到花果源洞去見江浙男子,隻見他躺在竹**,一雙膝蓋曲著,掛在一根橫木上,一個大石頭吊在右腳跺上。薑良興眉一皺,上前怒問:“兄弟犯了啥罪,受這樣的刑罰?”

男子突然收斂了滿臉痛苦,眼睛瞪得老大,抖著一口江浙音,反問薑良興:“你是江浙人?這是旺叔在幫我治腳病嘍!”男子迫不及待解釋說,幾年前,我的腳骨斷後沒接好,走路有點瘸,旺叔在幫我拉開舊傷,重新正骨。

薑良興一陣 “啊,啊!”,男人又向薑良興講起自己的遭遇來。

他說,我是做藥材生意的,過去跑東北買人參,聽說龍窖山產人參,就老遠裏趕來進山了。走過一條水溝,我感覺腳上被什麽東西叮了一口,出了一點血,卻不痛,就繼續往前走,隻感覺眼前一陣昏花,頭頂像有個大黑鍋罩下,就什麽也不知道了。醒來時,一個嫂子給我喂粥,說我被蕎殼蚪咬了,被他老公發現打了瓷鋒,洗盡汙血,敷了草藥救回家,昏睡了三天三夜。後來,旺叔為我把脈處方,我屙了七天黑水起床了。現在,我身體一天比一天輕鬆,老斷腳也在近日就可接好。一個多月來,這家老兄為我上山打野獸補養身體,嫂子在家侍候我,寨主和鄰居隔三差五來看我。又把嘴巴湊近薑良興小聲說:“我隨身包袱裏有金條銀子,至今沒人打開過,這群人真難得喲!”

薑良興聽了中年男人的話,好久沒做聲,末了問:“我給你家寄信報個平安,你把地址告訴我吧。”

中年男人剛說出了家庭地址和父親的名字,薑良興就大 “啊!”了一聲,眼一瞪,大鼻子直抽搐。

腳盆見薑良興這付表情十分好奇,這中年男人是什麽來曆?

三人又一同來大風塝,隻見路旁有一棟磚木結構的明三暗六新房,一中年漢婦,坐在堂屋裏做針線活。禾仔告訴二人:“她就是張夫人。”

腳盆一打量,漢婦四十來歲,皮膚細膩,風韻猶存。漢婦臉色蒼白,打量一番來人,起身問:“客人找誰?”

腳盆一屈膝跪在鳳梅麵前,口裏大叫:“感謝張主簿救命之恩,我到處找不著恩人,不意在這裏見到了夫人。”腳盆忙把張喜放他出牢獄的經過,粗略說了一遍。

鳳梅微微一怔,扶起腳盆說:“大兄弟不要客氣,講良心的人都會那樣做,你把情記在心裏,做個正直人。你現在做什麽?”

腳盆介紹了薑良興,又自我介紹說:“我是縣衙的龍窖山巡檢。”

“噢,巡檢?”鳳梅臉一變,歎了口氣,無比悵惘地說:“早知道你是這種人,我家相公不會放你的。”

看見場上一片尷尬,禾仔連忙解釋說:“夫人誤會了,薑大人和腳盆兄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在暗中幫助瑤人。你的行李,就是被腳盆兄弟發現後,精心保存下來的。”

鳳梅仍然沉浸在 “治瑤”裏,顯得很激動,又義正詞嚴地對腳盆說:“瑤人在龍窖山住了近千年,與世無爭,宋朝廷卻把他們當敵人管治。元軍南下,一些漢人溜之不及,降之不及,瑤人卻大義凜然,不計前嫌寫血書,請求調瑤兵助大宋官軍協守武昌城。元人派說客遊說峒主,封官許願,峒主怒撕元帝聖旨,不給元人當走狗。瑤人一心想盡快平熄戰爭的大義,足以感天地,泣鬼神!講良心的人會問,瑤人有什麽過錯要整治,你們為什麽要阻止瑤人熱愛自己的國家呢?”

腳盆哭喪著臉,不知如何是好。

薑良興滿臉羞愧抬起頭,極不自然卻是堅決地說:“夫人,從你身上,我見識了張主簿的德行和操守,也知道了一個人應有的骨氣。我和腳盆明白該怎樣對待瑤人了,請夫人放心,今後看吧!”

禾仔早把鳳梅的兩大包行李搬進了屋,三人告別鳳梅離去了。

第二天,薑良興一回縣城就不見了。馬賢派人四處找也沒有找到,直到第六天見麵,馬賢才知道,薑良興去了武昌府,他怒不可遏了。葉享利眼睛幾個眨巴,湊上前說:“老爺正好了解一下武昌府裏的情況呀?”

馬賢仍在生氣:“看你的。”

接風酒席上,任憑葉享利如何殷勤勸酒,薑良興心事重重,一聲未吭,既不說武昌城戰事,也未說去幹什麽,更沒說見到了什麽人,酒席怏怏散了。

晚上,薑良興早早上了床,卻怎麽也睡不著。進武昌城後,他在一家寺廟裏,找到了出家的江浙男人的哥哥甫大公子,說了弟弟和瑤人的遭遇,甫大公子一片苦楚,未置一言。薑良興又見到了派他來通城的武昌府知府,剛說到瑤人,知府滿臉憤怒,甩下一句硬邦邦的話:“回頭再來收拾這群野蠻子。”薑良興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知府為何這般痛恨瑤人?倒是過去的部下,為他擺酒設宴,還向他聊起了一件感動眾人的事。

前些時,從南麵來了三百多宋官軍,多次試圖從包圍武昌城的元軍中摸進城去,一直沒有成功。這夥官軍趁一個風雨大作的傍晚,選擇相鄰兩軍營的間隙拚命往裏殺,元軍傷亡了四百多。這股宋軍也隻剩下三人,被元軍團團圍住了。

指揮宋官軍的中年人不會使兵器,身上多處負傷倒地了。他頑強地扶著一杆槍站起身,抬起滴血的手,指著包圍他們的元軍聲嘶力竭地問:“你們祖先給的脊梁和血肉哪去了?你們為什麽要給元人當走狗,助元軍屠戮百姓呢?”元兵麵麵相覷,停了手,不敢作聲。那指揮趁機從貼身荷包裏掏出一張紙,極力咽下了。

恰在這時,一個趕來的胡兵頭領看見了,手指那指揮大喊:“快抓住他!”

那指揮官哈哈大笑:“敢於抗擊你們的人都是不怕死的。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宋王朝通城縣衙主簿張喜是也!”說完,把槍頭刺進了自己的喉嚨。剩下兩個傷痕累累的宋官軍,高叫著 “青竹”、“莊明”的名字自殺了。

胡兵小頭領立即剖開張喜的肚子,展開那張咽下的紙,原來是一份血書,寫著龍窖山瑤兵,誌願幫宋官軍協守武昌城。此事在軍營震動極大,胡兵統帥氣得咬牙切齒。

那晚,薑良興過去的部下和朋友,心痛而又敬佩地把張喜和他的部下掩埋了,還給他們燒了紙錢。阿栗指軍使聽說此事,趁著夜色,悄悄來給張喜下跪祭拜,燒香磕頭,第二天,就裝病躺倒在**了。

“大家都擔心你,這樣有血性的瑤人,你怎麽管治得了?你既然來了,就不要走了。”麵對眾舊部的苦勸,薑良興想起張喜的死和大義的瑤人,靈魂從來沒有這樣震撼過。他為瑤人的命運深深擔憂,義無反顧地返回了通城。

薑良興整日愁眉不展。他想起一身正氣的鳳梅,不願把張喜的死訊說出,刺痛她的心。他和腳盆又進了龍窖山,找到旺叔,把江浙男人的背景細細說了。薑良興想,如果旺叔請江浙男人向哥哥求情,甫大公子找劉整斡旋,說不定瑤人的處境會有改變呢!

半月後,薑良興陪著滿頭銀發的甫老爺,來到花果源洞。老爺一把抱住兒子,從上看到下,兒子長胖了,臉上泛著紅潤。老爺大笑。

旺叔聞訊趕來了,薑良興一喜,又特意提醒旺叔說:“這位老爺的大公子,有能力在劉整那裏,幫瑤人通融通融。”

夜晚,瑤人們在場上燃起篝火,眾人圍著火堆唱歌跳舞,為江浙男人祈福。一個朗潤的瑤妹悠揚地唱起來:

千裏姻緣一線牽,

江浙龍窖共一天。

眾神一齊來保佑,

甫家公子福無邊,

瑤漢深情萬萬年!

江浙男人把瑤女的歌詞意思,告訴了甫老爺。老爺 “哈哈”大笑,雙手抱拳,向火堆四麵的瑤人連連拱手。

山中沒有海味宴,

山中卻有野味鮮。

山中不是富裕地,

山中卻有情意綿。

請客人記住這片天。

一個高亢的男音響起,歡快的歌聲在夜空震響。

瑤人們敲起長鼓,圍著火堆邊唱邊跳。甫老爺跟著旺叔走了一圈又一圈。深夜,漫天寒霜降臨大地。瑤人們把客人送進屋裏歇息。兩個多月裏,江浙男人已記不起來,這是第幾次參加瑤人為他舉行的祈福篝火會了。父子倆眼含熱淚,向人們久久拱手。

第二天早飯後,甫老爺拿出二十兩黃金感謝兒子的主東、旺叔和寨上瑤人。雙方推來推去裏,旺叔要東家嫂子收了一兩黃金。江浙男人向眾瑤人施了跪拜大禮,久久不願離去。

回城路上,薑良興將瑤人的為人和險惡處境,向甫老爺細細說了一遍,當他聽到甫老爺說,旺叔並沒有向他父子倆談及瑤人的任何事時,不禁大怔,旺叔怎麽就輕易放棄了這個好機會呢?

甫老爺回望龍窖山,眼裏閃著濕潤的光芒。

不久,山外一個又一個壞消息,像陣陣強烈地震,撼動龍窖山,驚駭瑤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