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洞庭湖老黑會友 吳家莊員外話稅

爛船坡周邊的山頭上,秋風像玩變臉般幾場吹拂,樹葉就五顏六色,爛熳如花。更有一個個鮮紅得像燃燒的巨大火把,舉在楓樹長短臂上,伸向湛藍的天空。從小在湖水裏泡大的老黑,掌管造船的日子裏,每到傍晚,就登上爛船坡東邊的山頭,把目光盡情地向四麵投去,一次次感奮不已!今天,他更加高興:一個月來,工匠們已造了十條船,旺叔同意他趁這個小陽春時節,出山捕魚。

“四當家回來了,準是要帶我們出山進湖啦!”傍晚,老黑一回龍源寨漢人灣。有個水俠無意一喊,眾人大喜,有的拍著床沿,有的敲著竹碗,有的打著木盆,又蹦又跳,打鬧個不休。進門的大丁看到這情景,了解原委後臉一拉,頓時,大家鴉雀無聲了。

大丁眉頭緊結,厲聲問:“是誰在說 ‘四當家’?”

“啪啪!”兩聲清脆的耳光響過,自己掌嘴的小水俠一膝跪在大丁麵前:“我一時忘了形,今後再說,請大家用家法。”

“聽到了嗎?”大丁又厲聲問眾人。

“聽到了!”水俠們高聲回答。

大丁望了望小水俠說:“這次罰你,一年在家做田地工夫,燒飯、洗衣、掃茅屋。”

“謝謝大丁兄。”小水俠磕了三個頭,爬到屋角裏去了。

“黑兄呢?”大丁問。

“去師母家了。”

大丁轉身向紅鯉魚家跑。

此時,老黑在告訴紅鯉魚,峒主和旺叔同意他們出山捕魚,讓弟兄們幹開心的活。

紅鯉魚聽了眉一皺,她知道千家峒目前處境艱難。上次,兩個販賣山貨的漢人來找她,她把水俠和自己的情況及丈夫被殺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們,雖然兩人同情得眼睛都紅了,但一句話也沒說。事後,紅鯉魚知道他們是府縣兩級巡檢,嚇壞了,趕快約見馮禾仔,講述了事情經過,要他轉告峒主旺叔。雖然沒人責備她,但她仍覺得犯了罪一樣難過。顯然,新官府對千家峒也是懷著敵意的,不然,為什麽要派巡檢來整治他們?如果兄弟們再惹出禍事,豈不是恩將仇報,坑害了千家峒?想到此,紅鯉魚犯難地問老黑:“你一定要去嗎?”

老黑聽出了紅鯉魚的下音,但事情已經走到了這步,不去是不可能了。於是答:“隻怪我在峒主和旺叔麵前亂說,船也造了,我沒有理由再推辭呀?”老黑又把盤和與旺叔交代,要抓住機會了解山外局勢的囑咐,告訴了紅鯉魚。

“黑兄!”大丁上了樓,叫過 “師母”後,把剛才發生在住房裏的場景說了。紅鯉魚氣紅了臉,吩咐老黑說:“你要把弟兄們很好整治一下。這次,你、明列、秀日各帶一條船,每船選四個有頭腦、水上工夫好的兄弟,三條船一齊活動,相互策應,爭取三日回程。家裏叫大丁照管。”

老黑又補充說:“旺叔囑我們去洞庭洞。”

紅鯉魚點頭讚許:“想得周到,黃蓋湖人熟地熟,省得逗神惹鬼。”

兩天後,老黑夜半放船,從龍須港順流而下,船輕水暢,天剛蒙蒙亮,三條船就進了洞庭湖。

老黑太熟悉這裏了。秋時,陽光燦爛,浩渺的湖水波光粼粼。蘆葦大片大片金黃,潔白的蘆穗,在秋風裏起起伏伏,輕揚的果絮,一團團飄向遠方。一群群湖鳥在蔚藍的天空嬉戲。漁歌互答,沸騰了湖麵。捕魚人聽著鳥聲,可以讀懂漁汛,品著風味,明了各種魚類的安家之所。如今,湖裏氣氛怎麽不同了?老黑一驚,舉目四望,廣闊的湖麵上,怎麽不見一條漁船?這正是捕魚的黃金季節呀!

一種異樣的憋悶,引起了老黑的無盡猜想。他迅速辨別水路,帶領大家,徑直駛進了蘆葦叢。木船幾曲幾拐,繞過十多處港汊,深入到一個蘆**,停在一處淺灘邊。老黑緊跑幾步,將竹撐杆頂在船頭的一塊橫木下,身體隨著撐杆彈起,高高地劃過半空,穩穩地落在葦花裏一處不顯眼的陸地上。他放下撐杆,囑咐大家候著,轉身不見了。

約一頓飯工夫,老黑和一個漁民模樣的黑矮胖子,出現在剛才下船的地方,矮胖子熱情地招呼大家上了岸。老黑指著矮胖子說,這是他多年前認識的漁民兄弟,囑咐大家喊他 “矮大哥”。

眾人隨著矮胖子,來到蘆**深處一片不大的空地上,這裏搭著幾個用蘆葦鋪蓋的低矮大棚。矮胖子對老黑的到來,顯然十分喜歡,廚屋裏,響著叮叮當當的剁刀聲,棚前空地上,灑落一地的野鴨毛,被湖風四處吹散。

矮大哥笑容滿麵,引著老黑們進了一座大棚。大棚裏一長溜統鋪,衣服被窩亂糟糟丟在鋪上,散發著濃濃的魚腥味。

“老兄見笑了。豬窩一樣,我都看不下去。”矮胖子一臉的不自在,指著鋪卷向老黑訴說,苦著臉,攤著雙手。

“不要緊嘛,我們在黃蓋湖,不也是這樣嗎?”老黑拍著矮胖子的肩膀一笑。

眾人來到另一座接待客人的蘆棚裏。剛坐定,老黑就迫不及待地問矮胖子:“捕魚季節,為什麽湖裏看不見一條漁船?”

一臉苦楚的矮胖子滔滔不絕地數落開了:“如今的世道,真是又混又黑。元軍圍困武昌城後,嶽州周邊的臨鄉、通城等縣,一夜間就被什麽義軍占了。妖風一多,什麽鬼都出來了。嶽州府的官軍,不僅不敢去打這些縣的義軍,反倒收縮了兵力,說是要固守嶽州。嶽州府沒有收入了,就壓榨漁民的油,派人收漁民的人頭稅、漁船稅、日工稅、漁賬稅、豐季稅等等,稅種多過牛毛,一加起來,牛崽大過牛婆。官府派人到船上收稅,哪個還敢明裏下湖捕魚?漁民們望著漁汛幹瞪眼,整日偷婆娘一樣,駕著漁船在溝汊東躲西藏,不見鬼影了,就趕緊撒幾網。現在的天下真怪,爺命娘命,各顧性命。可不,我們幾十號人,隻好躲到這偏遠的蘆**來了。”

天斷黑,小島上的人們陸續回來了,晚飯擺了五桌,點上魚油燈就開飯了。回來的人們看到這多新添生麵孔,相互嘰嘰咕咕地打聽著。待眾人坐定,矮胖子站起來,指著被他請到首席上坐定的老黑介紹說:“這位兄長,是我多年尊敬的英雄。”矮胖子說完,舉起酒杯對眾人說:“來,我們一起敬英雄兄長和各位客人兄弟。”

小島上的人們,破天荒見到非年非節非慶典,擺在飯桌上的酒,早就口裏流起了涎水,一聽矮胖子說敬酒,操起酒壺,就把自己的碗加得滿滿的,端起來高喊著:“敬英雄兄長。”“敬客人。”一飲而盡。

酒過數巡,除了矮胖子和幾個小頭領陪著客人的兩桌,還在斯文喝酒外,其它三桌,早已杯盤狼藉,桌麵流著酒水,一眾人歪歪斜斜,拱手出了門。

矮胖子望著他們直搖頭,不好意思地對老黑說:“這夥人真難管。不給酒喝,想得要命,給了酒喝,又醉得要命。老兄數百號人,不知是怎麽管住的。”

老黑嘴巴幾嘖幾嘖,望著矮胖子話鋒一轉,反問:“你們躲在湖裏,也不是辦法呀,何年何月才是個頭?兄弟們千萬不要落草,要想出路喔!”

矮胖子悵悵地望著老黑,傷感地說:“不瞞老兄說,你們可以去千家峒,我們可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呀!這些兄弟,我善話說完,惡話道盡,想把他們勸回家。他們說,回家不是被官府榨幹榨死,就是被斬首,不如在湖裏圖個自在快活,保一身骨頭。我實在是鬼打和尚,盡了法門,一日不得一日過。”

“你可以把黃蓋湖明刀和老黑的命運,講給他們聽,忍字心上一把刀,該忍的要忍,忍氣吞聲待在家,不然,子子孫孫都完了哦!”老黑又傷感地說:“一個人活著,要短想想,更要長想想,隻圖眼前快活,就去變隻公豬嘛,天天做新郎,三兩年後一刀就完了。你要引導兄弟們往遠處想啊!”

矮胖子知道老黑在為自己的遭遇傷懷,不願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於是斟滿酒,轉臉一笑,說:“我按老兄吩咐的去做,來,我們繼續喝酒。”

眾人喝過,矮胖子眯著眼問老黑:“老兄來這裏有什麽打算?”

“明天捕點魚,後天就回程。”

矮胖子一聽,收斂了笑容,為難地說:“恐怕不行嘍,官府想方設法,算計躲進湖裏的漁民,一日幾趟稅船,來蘆**巡查,我們隻能在湖汊裏,利用蘆葦掩護,躲躲閃閃捉些小魚,一日捕不得幾個大的。要不,你幹脆住個十來天,待我們把大魚積攢幾船後,老兄再走。”

“不行!”老黑堅定地說:“師母限定三天回程。即使沒有魚,空著手,我也要回去複命,不能讓她擔心嘍!”

矮胖子知道,老黑說的 “師母”是水匪裏人人敬重的紅鯉魚,於是急迫地問:“師母好嗎?”

“她很好,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豐衣足食,心情暢快。老弟盡管放心!”老黑得意地在矮胖子肩頭拍了幾拍。

第二天,矮胖子怎麽也不讓老黑下湖捕魚。秀日和明列許久沒有捕魚了,執意要下湖。矮胖子隻好吩咐漁民們,把他們帶到湖汊裏去。臨行前,老黑把秀日和明列找到一邊,悄悄地叮囑他們,一定要聽漁民的話。漁民生活艱難,不捕魚可以,不能給漁民們添亂惹禍。

矮胖子陪老黑在家飲酒閑聊。矮胖子聽了龍窖山莫瑤的介紹,眼裏閃著驚異與羨慕的光芒。老黑把嶽州府和洞庭湖情況,一一問及,記在心裏。

吃晚飯時,漁民們似乎隱隱若若知道老黑是誰了,紛紛走上前來,大呼小叫地喚著:“英雄!”“英雄!”敬個不停。酒過半酣,幾十個漁民一道,撲通撲通跪在老黑前,口裏大喊:“我們跟著老兄幹。”

老黑一驚,無奈地望著矮胖子,努了努嘴。矮胖子磨蹭了許久,望了望老黑,猶猶豫豫起了身,向下跪的漁民們眨了眨眼,隨即大聲斥喝道:“我老兄是做買賣的,你們這些睜眼瞎,打不了算盤,記不得賬,扁擔倒地,也不認得是個‘一’字,跟著他幹得什麽?世上哪有閑飯養閑人的?”

帶頭下跪的漁民瞥了瞥矮胖子,見矮胖子在點頭,怏怏喊了聲 “起來吧。”大家站起身,但無論如何,要英雄接受每人一杯酒才肯離去。

老黑喝了十來碗。矮胖子又出麵解交,大喊著 “吃肉吃肉。”伸手把一大塊瘦肉抓起,放在老黑的大碗裏。老黑剛吃了兩口肉,嘖嘖嘴,暗暗一笑,大吃起來。矮胖子又敬了老黑兩碗酒。老黑喝得昏昏沉沉,被矮胖子扶到**去了。

雞叫頭遍,老黑醒來,屋裏亮著燈,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緊緊摟著他,不禁大愣。床邊燈下,守著的矮胖子連忙起身,似在埋怨道:“老兄呀,你睡得真沉,我數次喊你,就是不醒。”說完,向女人一指說:“老兄快幹,幹完起床動身吧。”說罷,抽身離去。

“慢!”老黑叫住矮胖子,指著被他趕起床的女人問:“她是什麽人?”

“絕對不是良家女,老兄盡管放心受用。”說完,伸手攔住了女人,往**一指,轉身朝門外走。

老黑心裏裝著漁姑,自然把女人打發走了,又叫住矮胖子說:“昨晚吃的人肉,是哪裏來的?”

矮胖子一笑解釋開了。為了報複稅官,他們先後掀翻了三艘稅船,淹死稅官二十多人。島上沒養豬,又無法上岸買肉,就把淹死的胖稅官煉了油,瘦肉醃了下酒。一天晚飯後,幾個兄弟背著他,偷偷摸進到嶽州城,把一棟稅屋點燃了,趁著救火的混亂,搶入三個稅官家,用麻布袋裝來了三個女人。大家要給他固定一個,他沒要,大家共著用。晚上,眾人相爭,打得頭破血流。矮胖子看見老黑未睡女人,知道他不滿,趕緊補了一句:“這些人真難管,但請老兄放心,過些天,我把她們燉吃了,大家準不打架了。”

矮胖子又指著床邊三個灰不溜秋的麻布袋,向老黑說:“黑兄,這是洞庭湖裏最好的魚幹,你拿去分送峒主、旺叔和師母,你在那裏做人不容易喲!以後有什麽事,你盡管吩咐,我和兄弟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另外,我還是那句老話,任何時候,我們都歡迎你,來幫我們撐起這個天!”

老黑望著矮胖子深情地說:“老弟呀,感謝你高看了。我還是那句老話,你要想方設法把大家都勸回家去。”

“老兄!”“老兄!”門外有人喊。

矮胖子剛開門,就閃進一個漁民來:“一切都辦好了。”

“好,馬上吃早飯,送黑兄走。”矮胖子剛說完,門外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離去了。

雞叫二遍,老黑叫兄弟們上了船。朦朦朧朧的月光下,矮胖子執意要送老黑出湖。老黑說:“你去把那三個女人帶來。”

三個女人來了。老黑向矮胖子和他手下人說:“臨走,我給各位兄弟除個後患。”說完要了一條船,對三女說:“你們逃命去吧。若是你們出賣了我的這些兄弟,即使你們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殺你們下酒。”說完,從背囊拔出一枝箭,一折三斷,給了三個女人一人一截。

三個女人大愣,激動得雙淚直流,千恩萬謝,慌慌張張駕船走了。

矮胖子和手下人大駭,瞠目結舌,手足無措,眼鉤鉤地望著三個女人遠去,哪個敢哼一聲?

老黑登了船。矮胖子回過神,高拱雙手,哽咽著喊了一聲:“感謝老兄教誨,小弟記下了。老兄走好啊!”突然跪下,頭抵地麵。

岸上相送的眾人,齊斬斬 “撲通”“撲通”忙不迭下了拜,齊聲大喊:“黑英雄,不要忘了我們啊!萬一用得著我等,小弟們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老黑朝岸上顫抖著喊了一聲:“多謝兄弟們了,血火世界,願大家平安無事啊!”雙手高高一拱,轉過身,一杆把船撐出老遠,三條船迅速消失在蘆葦深處。

老黑們返到湖口去龍源洞的河道邊,天邊剛泛白。老黑想起洞庭湖漁民的遭遇,一股怒火從心底陡然冒起。他要打這個不平了。他命令三艘漁船,泊進一個蘆葦蒹葭密密遮住的港汊裏,著三個水俠管船,其餘十二人一絲不掛,口銜鋼刀。一聲令下,大家隨老黑一道下水,遊過江湖口。此時,天已大亮。他們潛伏在湖邊的一處亂草叢中。

“來了,官府稅船來了。”老黑隨著一個眼尖水俠的手指望去,一艘船影漸漸清晰了,“稅”字旗也看得清清楚楚了。船上兩個劃船、八個掛著腰刀的稅官曆曆在目。

“嘿!許久未行事了,大家快行快撤。”老黑一聲尖厲冷笑,向明列、秀日各打了個手勢,低沉而有力說了聲:“出擊!”眾水俠把長長的蘆管往銜刀的口角一咬,一聲不響地分別跟著老黑、明列、秀日沒入了湖水中。水麵十二根換氣的小蘆管,迅速向稅船靠去。

明列潛到船尾,一手拔去了船楔子,頓時湖水滾滾湧入了船艙,稅船速度慢下來了。

就在稅官們大驚大叫裏,稅船左右晃**起來,才三五個劇烈晃動,早就 “嘩啦”一聲響亮,船底朝了天。立時,湖水中,翻起團團鮮紅的血水來。

大家把稅船和稅官屍體拖到長江急流裏,滾滾的江水幾個波翻浪卷,就什麽也不見了。

回到船上,老黑突然大驚失色。原來,他想起了紅鯉魚 “外出不惹事”的吩咐,馬上把眾人叫到一塊,操起木棍摔給明列,自己脫下褲子,露出屁股,往船上一扒,命令明列開家法,打他五十大棍。眾人一齊跪下,再三央求,打了十棍。老黑爬起身,咬著牙齒說:“今後,誰再違抗師母之命,匪性不改,殺無赦!”

中飯後,老黑們回到龍源洞。打開三隻船的暗倉,隻見裏麵裝滿了矮胖子送的大大小小各種魚。

“員外哥怎麽啦,不會有危險吧?”禾仔一急,大步流星向明光員外身影消失的山嶺上趕去。

這天傍晚,夕陽斜照。到縣城打探義軍活動和街鄰稅收情況的禾仔,途經吳家莊回山,遠遠望見一個像明光員外的富態身影,在一處山頭小徑上,背著手低頭徘徊。愈走愈近的禾仔疑惑了,明光員外家資百萬,怎麽穿了身破衣?想著想著一抬頭,頓時大駭,“我明明看到了員外,怎麽一下就不見人了,莫是有壞人……”禾仔一個怔愣,朝天鼻一吼,向山嶺上火速奔去。

山嶺小徑一邊背陰,林木稀疏,當陽的一麵,是一個密密麻麻的過冬青樹坡。兩邊一望,哪裏有人影?禾仔心一沉,“員外員外”的高喊個不停,可四野寂靜,哪有回音?

禾仔急了,對著山嶺,扯起嗓子大嚷:“誰人若是敢害了員外,老子定叫你碎屍萬段!”喊完,撿起地上的大小石頭,東一個西一個,朝樹坡一陣猛打,又折了一根茶杯大的樹枝,一頭趟進密林裏,左打右劈,大喊大叫:“員外莫怕,禾仔在此保駕。”

“不要喊了不要喊了,我沒事,禾仔老弟呀!”明光身穿一件破棉襖,滿臉窘態,從一棵大樹後鑽出來,雙手直擺。

“嗬!員外平安就好。”禾仔眼望明光的樣子,想笑不敢笑,想問不好問,疑惑著喃喃道:“員外哥這是演的哪出戲?”

明光緩過心情,對禾仔道:“噢,沒什麽,我想變個樣,躲出門來散散心,不意被你老弟堵住了。走,到我家去喝酒。”

禾仔高拱雙手謝過:“隻要見到員外福體無恙,我就放心了。”

回到龍窖山,禾仔連夜向旺叔稟報了縣城情況後,把在路上碰到的蹊蹺的明光員外,順便說了。旺叔臉上立即掠過絲絲憂慮。

數月前,義軍奪下宋朝縣衙,山下吳姓人把明光接下了龍窖山。盤和幾次想下山看望員外,均被事務拖住了。多年來,旺叔與明光,一人遇難事,另一個準登門來。

第二天清晨,旺叔服下大把藥丸後,騎上棗紅馬,邀上三古,向山外奔去。

霧沉沉的原野一片肅殺,幾隻寒鴉在空中掠過。這個時節,過冬作物已經施肥覆蓋防凍,田地工夫結束,農人應在家裏,偎在火塘過冬了。一路上,數簇人影引起了旺叔的注意:一個樹木稀疏的山頭上,一群人不知在嘰裏呱啦罵著什麽;一處高傍田裏,一夥人舉著丈量土地的木杖,在指著鼻子激烈爭吵;一座單家獨戶的茅屋邊,一眾人在喊著嚷著,一個大嗓門衝向一個跪在地上的人拳打腳踢……旺叔知道,山下漢人正在進行田地家產丈量清點、登記造冊。

吃過早飯,明光家的長工頭請他安排活路。明光眉頭一皺,不耐煩地手一揮。長工頭知趣地出了門。明光繼續坐在屋裏發呆。堂客泡了一碗濃濃的龍窖山茶遞上,細聲細氣念著:“這亂世年頭,不管碰上什麽奇聞怪事,都要放開點,什麽都是身外之物。隻要保全身體,逃命也比別人跑得快喲。”明光未置一聲。堂客無可奈何,搖搖頭。最近,裏上一大摞事,把老公惹氣了。

裏正三瘋子隔三差五,就騎馬來到明光家。雖然他一改在其它小姓族長麵前,吹胡子瞪眼睛的惡態,但仍然搬著縣衙壓人。裏胥念經一樣吩咐,吳姓族上的人口,“隻要是睜著眼睛的”都要登記;家家戶戶的田地,“隻要能栽一蔸禾、能種一根高梁粟米的”,都要丈量入冊;每戶的山 “隻要長有一根草的”都要過尺,把麵積錄在薄上;每家有正房、偏房、茅屋各多少,“隻要能遮住一滴雨的”都要按數記載。還有牲畜、農具、牛頭種子都要造魚鱗冊。所有簿冊除了蓋族印,還要蓋族長私章上報縣衙,有出入要處罰。

明光煩死了,幾百戶吳姓人家,清理登記造冊,要花多少工,誰又能保證不出一點差錯?他縱有天大的法術,渾身長手也難辦完。他最擔心的是,社會上在瘋傳,這些簿冊是以後交稅的依倨。他將會得罪多少族人,身上留下多少牙痕?眾人的唾沫都可把他淹死。以往,裏上人一登門,他就吩咐 “喝酒喝酒”,現在,望見裏上人的影子,就唯恐溜之不極。

“得……得得!”“得……得得!”一陣讓明光心驚肉跳的馬蹄聲,又在寨外隱隱傳來。明光一陣哆嗦,不知又是什麽催命符來了。他掉頭就往後院跑,出門東一望,西一望,慌慌張張進了牛欄房,鑽進草堆裏,大氣不敢出。突然,他感到手下一片冰涼,低首一看,一條藏在草裏過冬的毒蛇,吐了一吐信子。他一驚,但移位別處,又怕弄出聲響,隻得豎起耳朵,細細辨聽著前院的動靜。

馬蹄聲在門前停下。片刻,隻聽見堂客在與來人說話,卻聽不清道些什麽。說話聲突然停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徑直來到牛欄房門口。明光在草堆裏偷偷往外一看,堂客站在那裏。他向堂客連連擺手,低聲囑著:“不在家,就是不在家!”堂客臉上掛滿笑容,睜大眼睛小聲說:“旺叔來了。”明光一怔,細氣反問:“誰來了?”堂客提高嗓音答:“旺叔。”

明光一喜,連忙鑽出草堆,飛步向前堂跑。堂客緊跟在後,雙手不停地扯下掛在老公身上的草葉。堂客追到前廳,眼望旺叔,立即住了手,笑容滿麵去沏茶。

明光望著旺叔和三古,一句話未說,就撲向旺叔,一把抱住,許久才鬆開手,又向二人深深一揖。

賓主坐定,堂客奉上茶。“是什麽風把神仙哥和洞主吹來了?”明光滿臉愉悅問。

旺叔 “嘿嘿”一笑,反問明光:“是什麽風把我的員外老弟,吹得一身草屑呢??”

明光一震,擺動腦殼,往兩邊肩上一看,一邊拍身子,一邊大笑:“我在後屋背草。”隨著雙手左拍右拍,草屑紛紛從身上掉落,塵灰揚起來。

“你家有那多長工,這事要你做?”旺叔戲著窮追不舍地問。

明光忽然一臉懊腦:“好,我說,神仙哥肯定知道我躲在牛欄的草堆裏。我要不說清楚,你準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就把他為什麽躲進草堆說了一遍。又接著說:“這是什麽世道,族長這碗飯真難吃。縣衙布置清理家產,準備收稅以來,一些吳姓人看見,不少外姓人逃到外地謀生去了,也跟著走了三成,還有要走的。我料不到後事,留也不是,送也不是,左也難,右也難。”說著說著,明光又歎了一口長氣:“我真後悔,不該從千家峒回來喲……好,不說這些慪氣事了,我和神仙哥兩個多月沒見麵,該說點高興話,省得你煩心生厭。上次,你托人帶給我的那些幹山菜,全家人吃得歡歡喜喜,味道真好。”

旺叔又打聽了一些山下情況後,站起身說:“我們去拜會老伯吧。”明光幫龍窖山買鋼鐵事情敗露,婆娘和兒女去東衝洞避難,老人執意留在家裏,和長工們住在一起,官府沒有發現。旺叔多次派人暗中上門看望他。老人耳不聾,眼不花,牙齒還咬得碎炒熟的蠶豆。

“算了。”明光忙起身,攔住旺叔說:“他準是又和長工們下田地了。”明光知道,早晨,他沒分派活路,長工頭準去找父親了。老人對田地裏的活路十分熟悉,又不願坐在家裏,明光由著他,自己也省了一份心。

明光家的中餐宴席十分豐盛,吳姓族上幾個頭麵人物都來了。明光的父親從住房床下,搬出一壇存放了多年的人參酒,親手敲開泥封,給旺叔和三古舀酒敬過後,怎麽也不上席,轉身到灶屋吃飯去了。宴席結束,大家都醉了,隻有旺叔在明光的保護下過了關。

離去時,明光捧出兩本新書送給旺叔。旺叔高興接過。回程路上,旺叔心裏結了個大疙瘩,馬賢會借稅收向龍窖山發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