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如蛇似蠍刮地皮 利欲熏心伸魔爪

“噯!這勒石……”這天清晨,半月大門未出,二門未邁的馬賢來到了縣衙正廳,在宋時刻著 “小民易虐,上蒼難欺”的戒石前看了看,大小眼交替亂扯,皺起了眉頭。

上司給他帶來的主子鷹鉤鼻是胡人,叫阿羅不花。上司命令他,以後縣衙一切事務,都要聽從鷹鉤鼻的,還警告他對外要保密,如果鷹鉤鼻有危險,“你馬賢小命休矣!”馬賢的脊背立時有一股冷颼颼的涼氣刮過。半月來,馬賢被鷹鉤鼻囚禁在後院,天天接受訓誡,讀著元朝的律條。從晨起倒夜壺直至晚上睡覺,鷹鉤鼻的吃喝拉撒都要馬賢親自侍候。其他任何人一律不得接近他倆。這個五十多歲的主子一動怒,小眼就泛著陰森森的白光,他 “要把馬賢馴得像狗一樣忠於主子。”馬賢稍有不慎,就被鷹鉤鼻的白光罩著,惡狠狠地臭罵一頓,還打了三次耳光。昨天晚上,鷹鉤鼻把馬賢帶到勒石前,指著 “上蒼難欺”幾聲冷笑後,未置一言,和一個年輕人神秘地飄然走了。

馬賢鬆了一口氣,轉而又氣得七竅生煙,原想出人頭地,哪知又被一個殘暴的元人主子壓著,心裏痛苦不堪。望著神情沮喪的馬賢,葉享利眼睛幾眨幾眨,轉身走了。不一會,小翠春風滿麵進了馬賢的家。三天三夜後,小翠望著送她出縣衙的葉享利,突然滿臉怒氣,瞪著眼,卻是嗲聲嗲氣地說:“今後,除了到你家去,我再不來縣衙了。”葉享利眉頭一挑,第二天夜裏,小翠就應約摸黑閃進了葉享利家。

這天,馬賢剛到前堂,幾天來的好心情就像掉進了冰窖裏。他親自選的縣衙胥吏都是新手,整天無所事事,坐累了就逛街。難怪,這些馬賢老家八竿子打不到邊的姨崽表侄,大都未讀過書,都是 “睜眼瞎”,點卯時,除了喝茶什麽都不會。葉享利一統計,縣衙的人是過去的三倍!家鄉人坐在一起,有說不完的故鄉話,但扯淡不飽肚皮。一段時間過去,大家都蔫了——縣衙沒有銀子關餉。馬賢隻得扯謊躲避著眾人,吩咐貼身衙役回複上門的胥吏 “老爺下鄉了”,“老爺受寒了”,搪塞了一天又一天。這晚,馬賢的姑老表、稅官李公公趁夜找到馬賢,挺著個塌鼻子笑眯眯的要餉銀。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欠人家的?馬賢幹嘿著沒發火。

上午,悶悶不樂的馬賢坐在明誌齋,葉享利小心翼翼送上一杯茶,心裏明白卻故裝不知小聲問:“老爺為什麽如此心煩?”

馬賢望著葉享利欲言又止,這煩心事說了也白說。想了想,還是說給表弟聊作解悶吧。於是把縣衙要關餉,賬上沒銀子說了。

葉享利聽了,眨了眨眼睛,兀自嘟嚕說:“老爺養著眾人吃閑飯,坐吃山空。老爺一個人急,不可以把葫蘆吊到大家的頸上去嗎?”

馬賢一聽 “吊葫蘆”,立即來了興趣,臉上的死紅肉煞地亮了:“慢!你把話說明白點。”

“老爺可叫大家去向老百姓收銀子呀!任務分下去,兩天交一次賬,多交者有賞。大家都去煩,老爺不就不煩了?”葉享利還特別強調要把裏正管緊。他知道,縣衙胥吏大都是馬賢的親戚朋友,辦不了事又處罰不得,豆腐掉進灰裏,打又打不得,拍又拍不得,把裏正扯進來,胥吏就好撕破臉皮了。

馬賢三角眼一亮,大叫了三聲好,連連讚揚道:“表弟還會想主意呢!”馬賢正愁手裏沒銀子,更沒有辦法對付那些非親即友的縣衙胥吏,按葉享利的辦法,不正是個兩全其美的好事嗎?

葉享利心中一喜,又眯著眼睛接上話說:“我還打算找老家來的胥吏們說,大家不光是享福,還要真心誠意做點事,給老爺爭麵子爭氣,不能出醜掉底子,更不是做客的,十指不沾陽春水怎麽行?!”

馬賢心花怒放吐出一口長氣:“我的小表弟呀,你說的比別人唱的都好聽,句句甜到我心底了!”笑了笑又雙眼一瞪道:“隻要有了銀子,我的心病就好了。你千萬要把胥吏們整好,還可以下幾把辣椒末,狠狠地揍幾馬鞭,讓他們出幾身冷汗,省得以後不好管束。”

“老爺盡管放心,我四十歲做了二十年生意,是人是鬼,一看就知道該怎麽對付,不會有錯的。”葉享利雖然感覺馬賢是在利用他,但想起多時未沾白花花的銀子了,還是激動得臉色陣陣泛紅,把握十足地答。

“噢!”馬賢臉上的笑,突然像被風吹走一般,眉頭越結越緊,大小眼又亂扯了,滿是喪氣地問葉享利:“你想過嗎,我們憑什麽收老百姓的銀子,收多少,怎樣收?怎麽向老百姓說?這可是個麻煩事呀。”馬賢為了爭麵子,還隱下了主子同不同意這一關。

葉享利習慣地眼睛眨幾眨,說:“老爺呀,我們可以向老百姓說,別處的宋官軍還沒消滅,一心想殺到通城來報仇,義軍正在拚死抵抗,前方急切盼望我們的兵員和銀兩去支援。去兵員要死人,掏錢總可以吧?!過去老百姓吃盡了官府的苦,生怕官軍重來,這樣說,老百姓不就理解、願意掏錢了?”

“這個主意好,富有的百姓多交,窮的少交,有錢交錢,無錢交物,但家家戶戶不能空過。”馬賢臉上笑開了花,隻感覺眼前有無數白花花的銀子,從全縣各地滾滾流來縣衙。

葉享利又試探地問馬賢:“縣衙能不能發個告示呢?”

馬賢立即想起了鷹鉤鼻,尖削臉皮一陣抽搐,這事必須繞開他。立即狡黠一笑,說:“女怕輸身,男怕輸筆。我們做事不能留痕跡,即使出了事,左一推,右一卸,自己才幹淨。”

“前方戰事吃緊,義軍流血流汗作戰,飯也吃不飽,一旦頂不住了,官軍就會再來通城掌權。前方一次再次要我們送兵送錢去。馬知縣體慍子民,拒絕去人,但要縣民捐點銀子,為前方將士吃飯救急,我們不應該嗎?”裏正和縣衙胥吏領了任務,個個摩拳擦掌。馬賢主持的縣衙會議後,“前方戰況”像一陣風吹遍了城鄉。

聽到消息的人們炸了鍋,尤其是那些深受官府迫害的人,到處說著 “傾家**產也要捐銀”的話,激奮了不少人。

那個坐了牢的鹽店吳老板,帶頭拿著一千兩銀子,親自送到縣衙。縣城有個綢緞鋪老板,開店以後,縣衙官吏的家屬在店裏拿布縫衣,多年一個指兒也沒給,稅一文不能少交。老板聽說捐銀給義軍打宋官軍,主動捐銀五百兩。有一個雜貨店老板,女兒長得漂漂亮亮,過去某年,知縣要他女兒到縣衙當使喚,老板一家人逃到鄉下去了,官府以通匪罪捉拿老板。老板為了保全家的命,隻得將女兒送到縣衙,可憐十八歲的女兒,再出縣衙時已經沒氣了。老板把多年的積蓄全拿出來,湊了八百兩銀子捐了。

三個老板一帶頭,商家群情激奮爭著捐銀。馬賢吩咐將各商家捐銀數寫成公告貼在十字街口。東家有金銀,隔壁有典秤。捐銀數一見光,人們議論紛紛,一些捐少了的老板感覺臉麵無光,又捐了第二次。

一波洶湧的捐銀潮過後,社會漸漸平息。未過幾天,一股 “家家不空過”的捐銀潮又被縣衙胥吏和裏正們刮起。

城北有個六十多歲的瞎子七老頭,無兒無女,在街上租了一間小房住著,天氣晴好時,在九眼橋頭擺個門板,賣點針頭線腦、糖糖果果維持生計。縣城無人不識七老頭。

“老頭,生意好啊!”馬大一口江西音招呼七老頭。

“好啊,我吃飽了全家不餓,穿暖了全家不凍,多好?”七老頭雖然眼瞎,耳朵卻很靈,風趣地答。

馬大又問:“通城的宋官軍滅了,你清楚嗎?”

“我看不見聽得到,天滅了官軍。他們傷天害理,早該滅喲!”七老頭聲音洪亮。

馬大糾正說:“不是天滅的,是我們義軍消滅的。”

“是呀,義軍就是現在的天嘛!”

“大家都在捐銀,你老頭一家有吃有穿,也該出錢去支援義軍打宋軍吧?!”

七老頭問:“噢!是吧,老弟是什麽高就唦?”

“他是縣尉老爺,你少囉嗦了,捐十兩銀子”胥吏高喊。

七老頭微微一怔,見來人說真的,就道:“我值十兩銀子嗎?”

“值得!”七老頭和胥吏對話的當兒,街上不少人圍上來看熱鬧,熟悉七老頭的人大聲說:“你整天說的笑話也要賣五十兩銀子啊!”

馬大聽出七老頭每天要 “賣五十兩銀子”,頓時來勁了,惡狠狠地說:“你就捐十兩銀子,別囉嗦了。”說完就要動手。

圍觀者看見胥吏來真的,嚷嚷叫叫罵開了:“過去的官府,豺狼一樣見不得血,也沒人找七老頭要過稅,如今是哪來的規矩?”

“這次捐款,人人不能空過,家家不能漏網,這是縣衙的規矩。”胥吏中一個江西口音的人提高了聲音,嚴聲厲色。

憤怒的人們七嘴八舌罵起來:“屁規矩。”“卵規矩。”“瞎子篾盆裏抓錢,有天以來就沒有這樣的**規矩。”

“吵什麽吵?”爭執間,街麵上十多個縣兵飛跑過來,打雷般大喊,凶神惡煞般扭住了七老頭的手。

“哎喲!”隨著一聲尖厲的風響,扭著七老頭的一個縣兵,“通”地一聲摔倒在地,鼻子裏鮮血直流。馬大回過神,大聲命令:“抓凶手!”

原來這天,禾仔正在城裏,看見現場,一把無名火燒起,早忘了瑤兵出山的規矩,偷偷出手了。

縣兵揮起刀槍,正準備把在場人圍起來。人們大怒,與縣兵一陣拳打腳踢,罵罵咧咧一哄而散。禾仔趁亂跑出老遠。

七老頭把門板一撬,雜貨散作一地。七老頭被縣兵反剪雙手推走了。七老頭一路哈哈大笑,大聲喊著:“好戲好戲真好戲,義軍來了,麻皮長了八隻角。”

不出半日,七老頭被抓的消息傳遍了縣城,整座縣城關的關門,鎖的鎖店,像掉進冰河裏了。

又一件怪事震驚了人們。縣城有個古董商,捐了一個商時的青銅鼎,價值兩千兩白銀,銅鼎拿回縣衙後不翼而飛了,葉享利猜想是馬大藏了。第二天,葉授意胥吏到古董店來找,果然發現一個相似的鼎,硬逼著老板承認是他偷回來了。雙方爭得麵紅耳赤,推推搡搡了。不巧,一件鐵戈從貨架上掉下,砸到了一個胥吏頭上,弄得滿臉鮮血。

“殺人了殺人了!”胥吏們大叫。

“把凶手抓起來收監!”不知從何處鑽出葉享利來,厲聲命令。

老板綁走了。店裏古董一搶而空,幾件精品進了葉享利的家門。

從此,一連多天,縣城怪事連連發生:夜晚上街的胥吏,多人被暗器打傷,馬大差點被刀捅死;一夜二更時分,東門城樓一把火燒著了;縣衙倉庫被人打了個大洞,貴重物品洗劫一空,餘者被一把火燒了;牢獄罪犯半數不翼而飛……

麵對人們的反抗,馬賢視而不見,白花花的銀子仍像水一樣流進縣衙。他又盤算開了:縣衙胥吏多,開銷大,承擔全部餉銀又不甘心,決定按七成關餉,餘者自己去收,胥吏們收更來勁了。

這天早晨,馬賢和葉享利來到了冷風熄煙的九眼橋頭。人們遠遠望見他就溜了。馬賢心裏一陣糾結,忙向唯獨一家開門的小雜貨店走去。

“老人家好喔!”馬賢熱情地招呼守店老頭。

老頭一動不動,不冷不熱地答:“有什麽好?死了才真好喔!”

“老人家遇到什麽難事,可以告訴我嗎?”馬賢彎下了腰。葉享利看見老人仍不搭理,忙走上前說:“這是我們的知縣馬大人。”

“啊!你就是那個要錢的餓鬼?我這個小店才十兩銀子的本,縣衙來人要我捐五十兩銀子,豬崽大過豬婆,自古就沒這種稀奇事。別人勸我逃,我偏不逃。看誰個把我的屁股挖了當窯燒?”老人一副不屑一顧他人的樣子。

旁邊的兩個老瞎子猛然站起,兩根棍子一齊朝馬賢亂打,口裏大罵:“打死你這個狗官,老子們陪七老頭去坐牢。”

馬賢冷不丁挨了幾棍,一蹦起身衝出了店鋪,大聲申辯道:“我從來沒說收瞎子的錢呀,是誰壞我了的名聲?”

“街鄰都說你尖嘴猴腮奸臣相,你還會裝聾作啞呢!收捐銀的人口口聲聲說是知縣命令,每個戶頭不能空過,眾人都聽到了。你賴得脫?”不知從何處衝出一大群瞎子,圍住馬賢,棍子打得通通直響。口裏連連叫罵:“打死你個奸臣崽!”“隻知道要錢的崽。”“不該出肉門的崽。”“雷打火燒的崽。”“莫留得世上害人嘍!”

馬賢身上頭上臉上打得青紅紫綠,帶著葉享利一溜煙跑了。

下午,瞎子七老頭一回到橋頭就講開了:馬賢是個好官,來到牢裏,把我雙手扶出門,罵了一通把我關進牢的人,還打了一個人的耳光,又陪我吃了飯,喝了酒,賠我一兩銀子回來做本錢。

街鄰們不相信,當家人不開口,手下人敢亂搞嗎?!

鄉下也掀起了一股捐銀潮。三瘋子當下黃裏裏正後,整天無所事事,輪流到裏上的大戶家去喝酒,到處找女人鬼混,正愁手裏沒銀子花。領了收捐銀的任務,三瘋子癩子一紅,袖子一卷,鼓起眼睛向六個裏丁和付裏正吩咐:“要大幹一場。”

三天時間,裏人自覺捐了二千兩銀子。三瘋子拿過戶冊一看,捐銀的不到一成,當即按一萬兩銀子分攤給裏丁們。

當晚,三瘋子昔日的六個流浪朋友,從夢春樓帶了一個妓女,到下黃裏給三瘋子當官送恭賀。三瘋子殺雞煎魚弄了滿桌菜,喝得酩酊大醉。三瘋子搔著癩頭結結巴巴炫起富來,朋友羨慕得涎水直流。夜半三更,趁三瘋子和妓女在屋裏睡覺,六個朋友每人包了兩百兩銀子不辭而別。三瘋子叫苦不迭,隻得謊稱上麵加了任務,把朋友偷走和給妓女的銀子又加給了裏丁們。

這天,兩個裏丁到來蘇畈一戶小地主家。來蘇畈是通城十大畈之一,土地平坦肥沃,河水長流。這年夏時,上遊山洪突暴,大水卷著樹木雜草、橫皮檁子、木床木箱、木櫃木盆洶湧而來,畈上成了一片澤國,禾稻盡毀,不少農家拖兒帶女逃荒去了。小地主早就不滿裏丁幾次上門要他捐銀。

“主人呢主人呢?”裏丁商量好了,要錢如同刀割肉,太善了是搞不得錢出來的,他們拉著臉,厲聲高喊。

哪知,下人沒把他們當回事。

“把主東揪出來,老子不是吃素的。”裏丁大喊著往裏闖。

“慢!”下人一步竄到裏丁前,攔住去路道:“有什麽話跟我說。”

“你算個屁?老子沒有工夫同你磨嘴皮。”裏丁一抬腳,把下人踢倒在地,徑直往後闖。

“嗖”地兩聲風起,兩條惡狗衝出來了,一聲不響朝裏丁亂咬。轉眼,兩人腿上被撕下一塊血淋淋的肉。裏丁怒火中燒,拔刀衝進了堂屋,一陣亂刀把兩隻惡狗劈死了。

長工頭奉主東指使出來了,看見兩隻看家犬死了,又見下人抱著褲襠在地上呻吟,哪裏受得這般氣?手一招,一夥長工拿著鋤頭扁擔衝到堂屋,把大門一關,和裏丁打起來。這些人哪是裏丁的對手?兩刀砍去,一個背上流血,一個腸子流出來了,躺在地上直嚎,其他長工嚇得不敢再動手了。在後堂的小地主得知裏丁來真的,慌忙帶起堂客兒女出後門溜了,長工們一哄而散。兩個裏丁找前找後不見一個人,翻箱倒櫃找不到銀子,怏怏回裏上告訴了三瘋子。三瘋子癩子氣得通紅,不殺個雞子給猴子看看,今後怎麽管治這些刁民?他來到小地主家,一把火點著了宅院,揚長而去。當晚,小地主請了個通文墨的人,把三瘋子殺人放火燒民房,一紙告到了縣衙。

這天傍晚,禾仔經下黃裏回龍窖山,見兩裏丁去了一寡婦家。這是禾仔經常路過熟識的人家,就悄悄避到屋邊山上觀望起來。這時,一陣 “唏唏”笑,湊上狼牙來。禾仔趕忙把他按在身邊。

裏丁要寡婦捐五十兩銀子。寡婦帶著兩個不到五、六歲的孩子生活,除了三間茅屋,家徒四壁,一個勁求情告饒。

裏丁們發怒了,嗬斥聲聲:“快拿銀子來!”

寡婦一臉無奈:“我老公死了,留下兩個孩子,吃了上頓沒下頓,請可憐可憐我們吧!”寡婦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急得直哭。

“哭什麽哭,官不怕你窮,鬼不怕你瘦,五十兩銀子趕快交出來。”裏丁大瞪著眼,鼻子都要咬人了。

“莫說是五十兩,五個毫子我家也拿不出嘍!”寡婦呼天號地,聲聲告憐,兩個孩子嚇得哭哭啼啼。

“你不動手我們動手噢!”裏丁一看屋裏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發現屋後牛棚裏拴著一頭黃牯牛,就去解繩索。

寡婦瘋了般衝上去告憐:“那是四家人共的一頭牛,我家隻有一腳,這是我一家人的命嘍!”裏丁一腳把寡婦踢倒在地,牽著牛走了。

禾仔與狼牙氣憤極了,悄悄跟蹤到一密林邊。狼牙猛撲上去,兩掌打暈了兩個裏丁。二人把牛送到了寡婦家。哪知,寡婦早已一索懸梁。兩個孩子哭成一團。聞訊趕來的鄉鄰,傷心落淚痛罵狗官。禾仔與狼牙轉身把兩個正在醒來的裏丁,一刀一個剁了頭,又剮出心肝,祭祀了寡婦一番。後來,禾仔聽說,第二天一早,鄰裏一眾人帶著寡婦的兩個孩子到縣衙擊鼓告狀。恰巧三瘋子正在縣衙,一問兩個孩子無依無靠無親人,立即牽起孩個手,滿口應承把他們哺養成人,又補償了眾人十兩銀子工錢。三瘋子把兩個孩子領到西門街上,賣了五十兩銀子。禾仔大怒,趁夜把下黃裏房子點燃了。

麥園一大戶,捐出一年糧食經營盈餘五百兩。清水塘有個小地主,宋時得罪了裏正。裏正誣陷他殺了人,關進了縣牢。家人上下打點保了命。一百五十多斤的漢子,抬回家時不到九十斤。小地主賣了三成田地,將六百兩銀子全捐了。裏正們也像縣城一樣,將老百姓的捐銀數公布在十字路口。好多大戶又進行了二次捐銀。尤其是一些過去跟官府關係好的人家,生怕別人揭破過去的醜事,裝出一副仇恨舊官府的樣子,咬著牙齒捐銀。何婆橋有個舊時裏正,過去當官沾了不少光,做了兩處莊園,百姓意見很大。為了表示自己對舊官府的痛恨,賣了一處莊園,捐了千兩白銀,馬賢又要他當了新裏正。裏正有了靠山,瘋狂斂財,不久又贖回了莊園……

馬賢躲在葉享利房裏,午休起床已過未時了。多天來,馬賢總是在胥吏中的親人屋裏,睡到近晚才起床,剛好讀到捐銀報告。今天起早了,他把明誌齋桌上壓著的一大堆文案推到一邊,伸了幾個懶腰,叫衙役泡上一碗濃茶,細細地品了許久,極不情願地拿起一封文案,撕開封口瀏覽起來。這是下黃裏告三瘋子放火燒屋的,他眼睛一瞟放到一邊。順手又撕開第二封,狀告大嶺裏正為收捐銀打斷了百姓的腿,又放到一邊。撕開第三封,下黃裏六十多個百姓按了手印,聯名告三瘋子為收捐銀逼死寡婦。他正在漫不經心地看著,葉享利來了。

“老爺在看公文?”葉享利站在案前。

“七瞎子如何啦?”馬賢漫不經心地反問。

“中飯前,我就以你的名義,把他從牢裏帶出來,弄了酒飯陪他吃後,給他二兩銀子放回去了。”

葉享利轉而問馬賢:“老爺看的是……”

馬賢若無其事地答:“都是為捐銀告狀的,我才看了三封狀子,兩封是告三瘋子的。這王八蛋不是個好東西,戳破天不補,惹禍不怕大。當初攻打城門時,我在後麵特別盯著,官軍偏偏沒殺他,還讓他殺死了一官軍。這人是個禍根。眾人告他燒了老百姓的房,還逼死了寡婦。”

葉享利擔心地問:“老爺打算怎樣處理他,是否給換個地方呢?”

“算了,多行不義必自斃。給他換個地方還要惹禍。讓他在一個地方把禍惹足,命就到頭了。與其讓我為難,不如讓他為難。”馬賢心情放鬆,十分平靜。

葉享利回到臥室,把從七老腳二兩銀子中扣下的一兩,一臉冷色丟進了木箱裏。這些天,葉享利早就偷看出了馬賢的主子不是漢人,懷疑馬賢在為元人做事。“奸賊可是要人人誅殺的呀!”他打定主意,尋機大撈幾把銀子後一跑了事。

與裏上結捐銀帳時,葉享利覺得機會到了。他費盡心機對付裏正。

三瘋子報下黃裏收了捐銀六千兩。葉享利雙眼緊盯著三瘋子臉一拉,詐他說:“你還瞞下兩千兩幹什麽?”三瘋子心一沉,眉一皺,難道他知道我兩千放了荷包?轉而一本正經地說:“沒有呀,我瞞了一兩是你的兒子。”三瘋子硬扛著,癩子脹紅了。在生意場上滾了二十年的葉享利,從三瘋子的瞬間表情變化裏,看出他在打埋伏,大聲嗬斥道:“哼!你教頭麵前打賣拳,騙得別人騙得了我?”三瘋子心裏忐忑著軟下來:“我想瞞點銀子為保上做事,請主簿高抬貴手啊!”隨即轉臉一笑,從六千兩銀子裏拿出兩千兩塞給葉享利,說:“這是孝敬主簿的。”葉享利詐術成功,心裏一喜,臉卻仍然繃得緊緊的:“今後,我們兄弟間有事莫瞞來瞞去,我會幫你著想的,明白嗎?”“明白明白。”三瘋子點頭哈腰,原來,你是要我和你串通一氣才能得好處。葉享利望著兩千兩銀子眼睛幾眨幾眨,又嚇唬三瘋子說:“你的關不好過呢!百姓把你告到上司那裏去了,說不定你有殺頭之罪呢!”三瘋子還在思索怎樣把自己吞下的那份銀子保下來,呆呆地站在一邊,氣惱地搔著癩頭。葉享利乜斜了三瘋子一眼,慢吞吞地說:“隻要你真心對我,即使有殺頭的災難,我也會幫你擺平的。”沒有回音。葉享利又厲聲問:“你聽見了嗎?”“聽見了。”三瘋子回過神,哭喪著臉。其實,他什麽也沒聽進去。葉享利知道做好人的時候到了:“這事到此為止,隻是……隻是我不收你這兩千兩銀子,你會認為我不真心,好,下不為例。”三瘋子聽了,高興得 “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感謝再生父母,今後,我的命就是你的。你要我做事萬死不辭。”

與縣衙胥吏結賬,雖然他們一口一個 “表弟”或 “小叔”地叫著,葉享利一點情麵都不講,公事公辦,大家背後都埋怨主簿。葉享利高興了,他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胥吏們都會告訴馬賢。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眾胥吏兵勇變作法子收銀子,也變作法子私吞銀兩,藏的掖的,人人都有斬獲。”“主簿更是發得天紅地白!”這些議論不時傳入馬賢耳中。馬賢將信將疑,把三瘋子等人一詐唬,這些人把結銀賬一五一十全告訴了馬賢。馬賢驚得目瞪口呆了,又問賬房,賬房答:“我哪裏插得上手?!”馬賢咬牙切齒了:“我當知縣,一兩銀子也未撈到,好你個貪得無厭的葉享利,我非查你個水落石出不可。”他立即吩咐馬大:“給我盯緊葉享利,查他究竟貪了多少銀子?更不能讓他把銀子卷走了。”

夜半,馬大像鬼一樣在葉享利家附近窺探,突然望見一個女人,躲躲閃閃進了葉享利的家,關了門,屋裏的燈隨即熄滅了。馬大屏住呼吸,三步並作兩步竄到後窗下,伏在窗欞上。

“想我嗎,嘻嘻!”小翠的聲音好甜。

隨後,**的響聲讓馬大透不過氣來了。直到一切平息,馬大如夢方醒。他迅速來到前門,在附近守著。

夜半,葉享利的家門悄悄打開了。小翠手提個小錦袋閃出了門,剛走出不遠,一把明尖尖的刀突然頂在胸前。隨即傳出蒙麵人惡狠狠的低音:“把錦袋留下,否則,老子放了你的血。”

“老爺饒命!”早嚇得哆嗦成一團的小翠,顫抖抖地懇求了一聲,丟下裝滿銀子的小錦袋,飛也似逃命去了。

回到家裏,馬大嘿嘿幾聲尖笑:“老子發大財的機會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