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瑤老跪地陳直言 鳳梅新房賀喜慶

幾天來,龍窖山北山下,扶老攜幼、疲於奔命的難民,從武昌城方向源源不斷向南逃命,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上山:

武昌外圍的沙蕪口陷落了!

青山磯失守了!

陽邏堡易手了!

盤和與旺叔的心被一次次撕碎。他們為大宋的悲哀憂心如焚。

見慣了險惡世麵的瑤人們表麵上仍然不慌不忙過日子——他們相信,峒主師爺足可應對天下亂局,可心卻在焦灼,這次瑤人麵臨的大難,是在龍窖山近千年裏,還從未經曆過的呀?三仙坦寨的吉爹、火爹、曉爹三個老頭,被幾件怪事一折騰,更是忐忑不安。

這天上午,陽光滿天,吉爹坐在場上喝茶,天空倏忽下起雨來。吉爹進屋避雨,數滴豆大的雨粒直往臉上打,伸手一抹,滿手紅水。他一聞,竟有淡淡的血腥味。吉爹大怔,莫非龍窖山有血光之災降臨?

一天傍晚,坐在堂屋裏的火爹看見,一隻母狐狸帶著兩隻小狐狸,躲躲閃閃進了門,直往屋角落裏鑽。火爹震驚了:以往,狐狸見人就逃了,如今,怎麽反倒進了家門?火爹舉起了拐杖。哪知,母狐狸並未逃走,而是緊緊地護著小崽,口裏悲哀地哼哼著,一把趴在火爹麵前,眼中淚光閃閃,一副求救的樣子。火爹心一軟,讓狐狸在屋角過了一夜。一連幾天傍晚,狐狸就按時來了,還報恩般銜來了個野兔,給火爹下了酒。狐狸怎麽害怕野外了?

近日一到晚上,曉爹家的貓就亂叫亂跳,驚恐不安。這天傍晚,貓追著一隻山鼠跑。貓咬老鼠是捕食,就沒在意。哪知當夜,貓意外地沒回家。第二天傍晚,貓又追著老鼠去了。家裏一連幾晚不見貓叫,曉爹好奇地悄悄跟上貓,原來,貓竟同老鼠一道,在鼠洞裏過夜。貓怎麽不敢待在家裏了?

三個老人相互一說新奇事大驚。先輩曾說過,有詭異怪事出現,就一定有大災難臨頭,難道龍窖山有大難了?老人們又想起元軍和山北逃難的漢人,若有所悟,火速趕去拜請三仙壇廟宇的三仙娘娘指路。

三仙坦有一個動人的傳說。唐時,龍窖山下流傳一種怪病,奪去不少漢人性命。山上的瑤女李氏三姊妹看在眼裏痛在心裏,請師公作法,發現山下有個古木精在興妖。師公下山,與古木精鬥了三天三夜法,滅了妖孽。三姊妹又請來瑤醫,將三仙坦上獨有的一種草藥采來,製藥熬藥。三姊妹下山為漢人治好了怪病。人們對三姊妹感激不盡。三姊妹的善舉感動了天上的王母娘娘。王母扔下三個蒲團在三仙坦頂。三姊妹坐上蒲團,為百姓念了多年太平經,山上山下一片吉祥。忽一日,三姊妹直向九天飄去,蒲團掉下,化作三塊巨石,將三仙坦突兀凹凸的山頂鋪得平平坦坦。王母娘娘封升天三姊妹為司藥女神,掌管人間百草。相傳三姊妹每年數次攜神雨還山,澤蔭萬物,淋雨的人終身無恙。從此,龍窖山又叫藥姑山。龍窖山上山下瑤漢人眾敬重三姊妹的品德,在山頂建了 “三仙壇”廟宇,雕刻了三仙娘娘神像供奉廟中,娘娘四季顯靈,為人化災去難。廟裏常年香客不斷,山上山下萬眾康健。

三老焚香化紙、三跪九叩,將心裏話細細陳述後。突然壇下射出一片亮光,爬出一隻小金龜來。“娘娘派小金龜來傳話了。”三老曾聽祖上說過 “金龜傳話”,卻從未見過。

吉爹忙拜問小金龜道:“這次天變,龍窖山瑤人有大難嗎?”

小金龜點點頭。

“瑤人能避過這場災難,留在龍窖山嗎?”吉爹又問。

小金龜連連搖頭,驟然不見了。

三老寢食難安了,怎麽辦?近天,難民又傳來消息,元人已打進武昌城了。武昌失守,龍窖山北門戶大開。瑤兵抵抗敵人雖然有充分準備,但百萬宋官軍都抵擋不住的元軍,幾千瑤兵能抗得住嗎?再說,峒主得罪了元皇帝,元人能輕易放過我們嗎?這可是涉及瑤人滅族亡種的大事呀!峒主和師爺應對主意想好了嗎?吉爹和曉爹、火爹打算把金龜指路,告訴峒主和師爺,“冒死進諫”,瑤人該離開龍窖山了。就請唐吉邀請盤和旺叔上三仙坦來。今天,客人要來了,三老趕忙在家準備迎客。

陣陣金風,又為龍窖山吹來了一個割老茶的季節。千家峒裏的歌手把一首首興奮的茶歌,像風帆般掛在大山小嶺上,揚起進發的歲月,駛向心中的天堂。東嶺上,男歌手鏗鏘有力的音腔剛剛落下,西山上,清柔甜美的歌喉又唱徹了秋風。

金風為我送殷勤,

陣陣爽朗陣陣新。

客人餓了我煮飯,

愛吃香茶進山林。

滿山茶葉又回春。

清晨,吃完掛燈飯,大風塝寨主唐吉就來到盤王廟場上。盤和與旺叔打著綁腿,足登麻鞋,手拿鐮刀,衝擔上挑著一個小飯包,從東西兩邊來了。千家峒人都知道,盤和不僅精通茶葉生產,製茶也是一把好手。大家給峒主製作的多個品種取了 “冷美人”“窖山春”“半城香”“外婆喜”等名字。這些茶成了武昌、長沙、嶽州人的嗜好。巡檢司還將窖山春年年送去皇宮。外婆喜深得千家峒老人們喜愛,飲後混濁的眼睛明亮了,鬆動的牙齒穩固了。傳到山外,漢人老者們愛不釋手。

三仙坦下的群山裏,古木參天,百鳥爭鳴,輕煙漫霧。遍地奇花異草,珍稀藥材俯身可得。茂盛的青茶間雜其中,茶質為龍窖山之最,盛產 “三仙靈”茶。三仙壇下坡裏,有一眼清泉水,相傳三仙娘娘飲過後,成了神泉。此泉白天青亮透徹,夜半時分,地下呼呼湧出黃金水,光燦燦,亮閃閃,滿山飄香。此泉水止咳潤肺、生津下火、強脾健胃。瑤人用這水與藥姑山寨燒製的陶壺沏三仙靈茶,更是能去百病。吉爹夜半取來了黃金水。

唐吉一路在想,吉爹們要峒主和師爺上坦來幹什麽?

登上三仙坦,放開目光,心曠神怡。而今天,盤和感覺到的,卻是山南山北,無數瑤人熱辣辣的目光在期待他,同二十年前一樣焦灼。

那是秋收後的盤王節慶典結束後,上任不久就摔斷了腿的六十出頭的峒主九爹說,鬼神要他讓位。他提議讓剛過二十三歲的大風塝寨主盤和做新峒主的候選人之一,說盤和年輕心正,頭腦靈光,特別能吃苦,可擔重任。

瑤人來龍窖山後,十二姓瑤人商量,廢除了朝廷定製的峒主世襲製,由眾瑤人選舉能人任峒主。盤和與另兩位候選人在盤王銅像前端坐,瑤人將手中黃豆丟進自己信任人的缽裏。盤和選上了。不久,天現掃帚星,九天裏夜夜驚雷炸了半月,卻不見一滴雨。白天陽光如炙,蝗災突發,老鼠成群,夏收猛減。五月端陽,天空烏龍翻滾,萬千惡畜奔突。黑水猛瀉東衝洞,山洪亂泄,溪河暴滿,渾水走龍。河邊內衝寨的幾十間石屋眼看就要崩塌了。瑤人們驚慌失措,跪在雨中燒香焚紙,磕頭祈禱。冒雨巡來的盤和一頭撲進河水裏。瑤人們紛紛跟著跳進洪流,搬來石頭保住了石屋。突然,一團巨大黑影隨水滾來,盤和不見了。眾瑤人忙燒香磕頭祭拜龍王和水神保佑峒主。

第二天大水退去,人們看見,盤和被卡在一棵被巨石擋住的大樹杈裏,手抓一條魚,邊吃邊笑呢。落下腰痛病的盤和不負眾望,虔誠祭天祭地祭鬼神、祭錦毛犬和小金龍,帶領瑤人百折不撓奮鬥,壘石造田造地,種糧糧豐,養豬豬肥,瑤人的手伸到哪發到哪。大家說新峒主是財神撲身。每年秋後某夜,瑤人們都會看到,錦毛犬和小金龍簇擁彤雲,高興地在山中遊過。

從此,盤和在千家峒樹立了無可替代的威望。如今,在這個特殊時期,怎樣帶領千家峒瑤人,平安地度過這個多事之年呢?平和的日子總是一晃而過,危難的時光一刻也難熬。責任就像一塊千斤重石,壓得盤和喘不過氣來。眾瑤人寄希望他與師爺啊!

旺叔一言不發,久久望著西邊的洞庭湖,像要把那無盡的浩渺和波浪都裝進眼底似的。他透過碧螺般的君山,遠眺湘川粵黔,又把眼光收回來,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白絲帶,經托霸、桃林和三江口,一直回到龍須港。表麵平靜的旺叔,心裏卻在翻江倒海。他眼裏仿佛浮起了一支龐大的瑤人船隊,在這水道上向南顛簸,但談何容易啊?該怎樣去備辦成行,為峒主分憂解難呢……

盤和與旺叔的眼光不約而同投向了北方,橫亙在蒼茫天際的長江,奔騰不息。晴好天氣裏,長江似一條東西貫通的銀帶,前不見頭,後不見尾,若隱若現,蔚為壯觀。可如今,那裏早被忽黃忽黑的亂雲攪成了一片可怕的模糊。而二人卻久久眺望,仿佛執意要穿透時空,看清中原一般。然而,見到的是一派迷惘。他們多麽害怕把眼光收回來。數月來,龍窖山北的南北通道上,從北方、從武昌城逃來的難民,川流不息,最近,又是一波洶湧的狂潮……

“我們到三仙娘娘廟去上香吧。”直到唐吉提醒,二人才回過神,朝拜了三仙娘娘,到山中割老茶去了。

知道峒主旺叔上山了,吉爹吐了口長氣:“該我們為龍窖山掏心掏肺了。”

“打油茶煮好了嗎?”每天,三個老人輪流坐莊喝茶。見莊家火爹冷火熄灶,吉爹曉爹罵開了:“你個老不死的,吃別人的滿是勁,吃你的就像隻死貓,看你怎麽對得起峒主和師爺?”

“好好好,我馬上煮打油茶。”火爹明知吉爹冤枉了他,卻未爭,忙動起手來。

打油茶是龍窖山瑤人的上等飲品。瑤人們在茶水裏又加進多種香甜的佐料和食材,飲之神清氣爽,滿口生津。

“走,到我家去。”吉爹是打油茶老手,一回家,就手腳麻利打開木櫃子,把裝羊油的缽子搬出來,想到盤和與旺叔在山上吃的是冷飯,就挖了一竹勺羊油放進了鍋裏,又舀進兩勺水。曉爹眯著一雙眼,抓起一把柴薪,兩卷兩卷紮了一個把,塞進火塘裏,操起吹火筒吹兩吹,火騰起來了。吉爹打開後門,從石磡上摘了一把秋茶梢,洗淨丟進鍋裏,把搗碎的花生米、黑芝麻粉添進鍋。想起旺叔的胃病,吉爹又切了幾片生薑,挖了一小勺鹽下了鍋。轉眼,鍋蓋縫隙裏熱氣騰騰冒出。吉爹把茶湯舀到木盆裏,順手從灶台上拿起一個彎彎的尖尖小木槌子交給曉爹:“老瞎子去打茶吧,峒主師爺很快就要來了喲。”

吉爹又笑問火爹:“老哥家還有**八寶茶嗎?”

“你七十六了,還有幾日陽壽,吃得我的茶完?”火爹一根拐杖玩得滴溜溜,出門幾轉幾轉就來了。

吉爹把**八寶茶分別放進了六個陶碗裏。又從木櫃裏拿出六個熟雞蛋、六個竹杯擺在桌上。

一切安排妥當,幾個老頭來到大門檻上一字坐下。人老話多,要是以往,他們又會唾沫四濺,講起 “先有瑤,後有朝”的驕傲往事,天南海北亂侃,或有打不完的嘴巴官司,扯不完的皮。今天,卻不言語了,是什麽讓他們心神不定?

本來,寨裏有四個 “老酒鬼”,去年圍山官軍撤走,三爹提了一大罐酒,來到令爹病床前。令爹好高興,一杯酒下喉,猛地哈哈兩笑,一口氣未接上,隻剩三人了。

三人照常相互扯皮拉筋。春節的夜裏,三個老頭比眼力。吉爹切了一碗臘豬耳朵,舀了酒,不點燈吃開了。三個老頭使勁把頭往碗裏伸。曉爹一筷子挾住了火爹的耳朵,火爹大嚷:“這是我的耳朵。”曉爹、吉爹都來氣了:“誰挾到耳朵就該誰吃,你是霸王呀?”

談起往事,曉爹、火爹又吵起來了。

“算了算了。”許久沒作聲的吉爹緊皺眉頭,不耐煩地罵起來:“你兩個老不死的,就像一個槽上的豬,整天隻知道咬架,明天到了閻王殿,小鬼們非把你們的牙齒打落個精光,嘴皮撕破不可!”他擔心的是幾個快死的老頭,和峒主、旺叔說龍窖山的大事合適嗎?如果元人來了,勸他們帶領瑤人離開富庶的家園,瑤人們同意嗎?

三人一低頭沉默了。地上一大群螞蟻,搬著家當食物,從屋腳的石縫裏爬出,排成老長的隊伍,急匆匆地往屋側的山裏去了……

此時,盤和、旺叔與唐吉各挑一擔青茶,來到了前場。三老頭立馬滿臉沮喪迎上去,朝峒主旺叔一膝跪下,頭緊叩在地上。

“你……你們幹什麽?”盤和們慌忙丟下茶擔,去扶三老。

“不要扶。”吉爹堅定地說:“峒主、旺叔呀,都說七十不管陽間事,我們總想多句言。元人南下,節節進逼,看來這天要變了。我們瑤人的日子恐怕不太平了。我們這些 ‘活方子’心裏著急呀,晚上心痛得睡不著。你們是龍窖山的主心骨,如果元軍真的打來了,瑤人要挺起腰杆來打,決不能降,不能讓天下人看笑話。瑤人千萬不能丟家神丟祖宗啊!峒主撕了元帝聖旨,我們高興得喝醉了。前不久,三仙娘娘派小金龜向我們傳話,瑤兵若抗不住元軍,就要離開龍窖山遠走高飛。你們當家人要想遠點,早作準備喲!”

三顆頭死死抵在地上。

盤和與旺叔伸出顫抖的手,扶起三位老人,懇切地說:“老人家放心吧,神仙的話和你們的好心,我們都記在心上了。我們一定把瑤人安置在一塊滿是陽光、和龍窖山一樣的快樂天地裏。”

傍晚,旺叔回家,胃又絞痛起來。他不得不躺到**,三老的話在心中不停地震撼。“遷徙”二字又在心裏翻滾開來,比胃更痛。

早晨,內衝寨幾個瑤人氣衝衝來了,進門就跪在旺叔堂屋。他們知道是旺叔在 “保護”木養,讓他整天在洞裏悠哉,心裏很是氣憤。他們滿足疑惑地質問旺叔:“瑤府打算什麽時候將叛徒木養沉潭?”……

內衝寨人剛走,禾仔驚惶來報,木養回來沒當洞主了,還受盡內衝寨和眾人欺侮,李姓人怨恨不休。有人在暗中策劃,要把幾千李姓人帶下山,去投靠器重木養的馬賢。我們怎麽辦?

旺叔平靜沉思了一番,吩咐禾仔說:“你把李姓人的打算,去告訴木養洞主,就說是我吩咐你去的。他知道該怎麽做的。”

“啊!旺叔來了。”傍晚,鳳梅走出新居,看見旺叔背著一個沉沉的篾簍朝她家走來,連忙迎到場上。

“這是……”鳳梅一邊幫旺叔放下篾簍,一邊問。

“我家樹上的梨子、桔子成熟了,送給你嚐嚐。”旺叔一邊答,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說:“在這大山裏,實在是為難夫人了啊!”

張喜夫人鳳梅是個四十來歲的長沙女子,知書識理,嫁給張喜一同來到通城,生育兩女一男。父親在長沙的絲綢布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老人把張喜的兩個女兒帶在身邊。鳳梅母子上龍窖山後,盤和親自督建,按漢人習俗,給母子在大風塝蓋了一棟明三暗六的磚木房,置得家就業就,連丟失的衣物也添上了。旺叔又安排瑤人,將三裏外一股山泉水用竹筧接到後門口,柴方水便。張喜帶兵去武昌前線,張慶同秋菊下山,父子倆杳無音訊,給鳳梅的心帶來極大苦痛。她日思夜想,時常落淚:“丈夫怎麽啦?兒子在哪裏?我該怎麽辦?”

旺叔把禾仔探得的,張慶已被腳盆放出縣牢。禾仔正在打聽其下落告訴了她,又想方設法從生活上照顧鳳梅,讓她過得快樂。

“不,千家峒真好。”風梅理解旺叔的良苦用心,手指翠綠的視野,落日餘暉,歸鳥翔集,淡藍暮靄,讚不絕口,寬慰旺叔說。停了停,鳳梅又優雅地補充道:“城裏嘈雜,有勾心鬥角,山裏寧靜,有純潔質樸的感情,這裏真好。”

“隻要夫人說好,放得下心情我就舒服了。峒主再三囑我,你需要什麽,就盡力安排好。”旺叔道。

二人邊說邊笑,抬著竹簍走進了家門。旺叔說:“秋收這段太忙,過幾天,選個好日子,我再讓他們來。”

鳳梅詫異地反問旺叔:“他們是誰,來幹什麽?”

“大風塝上的瑤人要給你母子賀新房呢!”

鳳梅一笑。在縣城裏,誰家蓋了新房,春節期間,鄉下人上街玩龍燈,就要去賀新房。新房越賀越發,做生意的發生意,讀書的發書生。鳳梅許久未見過那場景了,一想,說:“噢!還早著呢,這才是秋天啦。”

“瑤人都喜歡夫人的到來,巴不得早點吃你的喜糖,說要早點來。”旺叔擔心鳳梅寂寞,與唐吉商量,時常讓一些瑤婦不時來陪伴鳳梅,送這送那,幫忙收拾新房,料理家務,唱瑤歌,拉家常,又要唐吉準備了賀新房。

“嘭,嘭……嘭嘭嘰……”一陣鑼鼓聲遠遠傳來。

一大群人舉著花布紮的錦毛龍犬,撐看紅布紮的采蓮船,敲著長鼓。又按漢人習俗,用黃布紮了一條金龍和兩個威武雄壯的獅子,挑著各種果品和糧食,轉眼來到屋場上。

“旺叔啊,擇日不如闖日,越闖越發,我們見旺叔過來就跟來了,跟著旺叔的日子個個好,時時發。”鑼鼓一停,唐吉忙向旺叔解釋,扯開大嘴直笑。

“好!闖日更發,大家一起恭賀張夫人一家平安!”眾人跟著旺叔向鳳梅拱起了手:“恭喜夫人!”“賀喜夫人!”祝福聲響成一片。

緊接著,鑼鼓熱烈地敲起來。龍和獅子在場上舞了一陣,一齊湧進新居,從每間新房穿過。鑼鼓一停,唐吉聲音洪亮地賀起華堂來。

龍燈進門喜洋洋,

恭賀貴府造華堂。

左邊造起金銀屋,

右邊造起積穀倉。

金銀屋裏裝財寶,

積穀倉裏度饑荒。

前麵造起都督府,

後麵造起宰相堂。

都督府裏出驕子,

宰相堂中狀元郎。

先表貴府華堂好,

再表堂上好棟梁。

棟梁棟梁,聽我言張……

神聽賀人祝,屋聽賀人言。聽我祝,聽我言,榮華富貴萬萬年!

唐吉一句賀詞,眾人或回一句:“有哇!”或答一句 “發也!”或道一聲 “喜也!”賀詞一結束,眾人附和大喊:“榮華富貴萬萬年!”

鑼鼓聲驟然響起,金龍、獅子來到門前場上,熱熱鬧鬧地歡騰起來……就在金龍攀月桂和獅子滾繡球的瞬間,一條三尺多長的小穀龍、一隻披著錦緞的小獅子,從兩個母體裏分別跳了出來。四個七八歲的小瑤仔,歡快地舞起穀龍和小獅子,翻滾騰躍,看得眾人眼花繚亂

此時,石伢等三個放牛娃,悄悄返回了張慶的住房。剛才,他們在這裏聞到一股從未聞過的清香,好奇心催促他們來探個究竟,張慶哥年紀輕輕,究竟是吃了什麽好東西,成為讓人尊敬和羨慕的秀才的?

張慶上龍窖山後,對兵書產生了極大興趣,時常與旺叔探討軍事。旺叔不遺餘力,將自己研讀兵書所得所悟,結合龍窖山地形地貌,將排兵布陣盡行講給他聽。張慶觸類旁通,見解獨到,日有長進。旺叔揉著不時疼痛的肚子,心裏暗暗高興,“龍窖山又有後來人了!”張慶下山後,鳳梅每天早晨給兒子研好墨,時時盼望著兒子突然坐到桌子前……

清香是從桌上一塊四方石頭凹的黑液裏發出的。石伢湊上鼻子,使勁聞了聞,啊!好香。他忍不住伸出手指一沾,把黑液放進嘴裏,嘖嘖品味個不停。

“好吃嗎?”倆小夥伴詢問時,幾隻小手把黑液一搶而空,直往嘴裏抹,大吃大嚼,搞得滿臉和雙手墨黑。

場上龍獅、錦毛龍犬、采蓮船、長鼓舞鬧騰過後,鳳梅喜得合不攏嘴,手裏端起裝滿糖果的托盆,送到眾人麵前,請大家吃喜糖,一派熱鬧。

石伢與夥伴們一蹦來到場上。眾人一望驚呆了。

“你們這是怎麽啦?”唐吉走向石伢急問。

“我們吃了張慶哥的寶貝,以後,我們要天天吃,要像他和旺叔一樣,成為秀才呢!”石伢滿臉塗墨,一副自豪模樣,大拇指一伸。

旺叔心裏一陣疼痛,幾步邁上去,伸出抖得老高的手,一把攬住三個孩子。他抬起目光,眼睛濕潤,眺望遠方,充滿無限希望,無比堅定地說:“孩子們,俗話說,將相本無種。如果你們有機會讀書,吃墨水,也定會成為秀才、舉人或進士的。你們要堅信,將來定有這麽一天,公正的太陽照在瑤人頭頂,我們瑤人會辦很多塾堂、學館、書院,定會讀出很多狀元、探花、榜眼、進士,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啊!”

“一定有這麽一天!”鳳梅快步走到三個孩子身邊,抬起頭,眼裏亮光閃爍,無比激動地說:“孩子們,等時局穩定了,我來辦一堂蒙學,教你們讀書,送你們走上一條擔當社會重任、不再任人斬割的光輝大道!”

旺叔眼睛一亮,朝鳳梅連連點頭。

眾人滿是夢幻,無聲地抬起頭,眼望新奇而美麗的遠方……

一輪滿月掛上了東山頭。眾人點燃了每間新房裏的蠟燭,滿屋子照得通亮。又把挑來的糧食、鮮果等送進了新房,歡天喜地,踏著月光,唱著瑤歌離去了。一群瑤家女人又興衝衝來了。

“唉!為了我母子過得安寧舒服,峒主、旺叔和眾瑤人兄弟真是煞費苦心嘍!”鳳梅站在場上,目送眾人,眼望大門上的紅燈籠,亮堂堂的新居,心裏無限感慨,對身邊的瑤女們說。

夜,明月如許。鳳梅眼裏又浮起了張慶與秋菊的身影,仿佛他們在新房裏一一看過,有說有笑,向灑滿銀輝的大路上走去……他們在哪裏,可平安嗎?現實和世俗能容允他們的情緣嗎?過去,她曾數次想伸手阻隔二人,但怎麽狠得心去掐斷一根情愛藤上的兩個苦瓜呢?她任憑眼淚靜靜地流,戰火比世俗更殘酷無情,摧毀了多少幸福之家啊!

鳳梅的心頭又浮起了丈夫的身影。她抬起淚眼,遠望蒼天,夫君征途順利嗎?她無比惆悵地吟起來:“自古迷蒙是征程,妻捎滿月伴夫行。恨不同體托山阿,日夜空揉痛民心!”鳳梅一頭衝進房裏,抓起被窩蒙住頭,放聲大哭……

夜半時分,一個聲音在旺叔家窗下急切地喊:“旺叔。”“旺叔!”

(1)林間栽滿綠茶蔸, 春獻銀芽又開花。 不用耕來不用耙, 秋天送我老青茶。 世代興旺我瑤家。